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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 教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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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主教堂处在古街的下场口处,提及下场口,便一定会有上场口。何为场口呢?刘三哥自认为它来自剧场里的术语,由“上场门”和“下场门”引申而来,更详细地说,观众席面对舞台,你左手边的那个方向就是“上场门”,右手边那个方向就是“下场门”。演员都是从上场门入场,开始表演,然后从下场门退场。这两扇门还会标着“出将”和“入相”的字样,意思就是说,出场时生龙活虎,退场时安安静静。这磨西的古街也是如此,像三教九流大杂烩的舞台,从沟里采集的山珍特产经上场口入市,由商铺的店主们使出浑身的节数,花言巧语、讨价还价推销给外乡老客,再打下场口的三岔路口,往康定、泸定、石棉的方向运送。
青砖木瓦的教堂坐西朝东,几栋砖砌的房子围成个庭院,三层的钟楼为六角形攒尖顶,在四周高山的映衬下似一位胸怀博大的探索者,坚毅不拔,万难不屈。
这里就是红军走过的地方,八十多年前伟人们运筹帷幄决定中国命运的会场喽,不对,应该是几天前的事情,抚摸着天主堂入口拱门的墙壁,似乎感受到先驱者的体温和气息,英明的决策和人格的魅力,不禁使刘庆东打心底里肃然起敬。
穿过敞开的木门步入天主堂,观其内部装修雅致,十二根顶柱上都有木制树叶雕花,望板上绘有色彩鲜艳的玫瑰花,让人恍惚置身于欧洲乡野小镇的错觉。使刘庆东很是意外,主坛上供奉的不是耶稣,也不是怀抱耶稣的圣母玛利亚,而是另外个圣女,三哥不是教徒,对宗教知识了解的不多,眼前的这尊神像他从来没有看到过。
“嘀哩哇啦,嘀哩哇啦”热烈奔放的唢呐声鼓动着耳膜,打断了他的遐想,一个花白胡子的老人站在讲道台的旁边,起劲地吹着铜唢呐,而且演奏的是经典之作《欢乐颂》。木质长椅上坐着二十几个男男女女,他们神色庄重虔诚,跟着旋律轻声唱着,不时在胸前虔诚地画着十字。
“还真的是用唢呐演奏的,就近取材因地制宜。这里的神父很有想法,颇有创意呀,这恐怕是天底下独一份吧。”三哥感到乐器的选择颇为新颖,很是佩服这里的司铎。司铎就是神父,这个词还是在大南教堂听来的呢。
他悄悄地退出来,想去看看神父的住处,不是说伟大领袖在楼里住过一个晚上嘛,而且还在那儿举行了历史性的会议。经堂里唢呐声很吵,院子里却肃静得很,若是把喧闹的经堂比做迎来送往的买卖人,那位于侧面的二层小楼与之相比似沉思的智者,时刻都在冥思苦想着人生的真谛和民族的兴亡。
这不,在院子的角落里蹲着个老乡,从背后看他穿着粗布的褂子,脚下是一双褪了色的布鞋,头上同样缠着富有川西特色的白布条,他正耷拉着脑袋,双手插在袖子里想着心事,面前攒着一小堆正在冒烟的柴火。
“朋友,嘎哈呢?天也不冷啊,烤火呀?”刘庆东天生是爱说话的主儿,没话找话地靠过去。
从衣着上看,那人家境并不富裕。可能还沉浸在思绪中,头也没回,顺嘴答应了一句,“烤青稞饼儿。”
听他还是个大舌头,句尾带着儿话音。青稞饼!刘三哥也是昨天在老街买过,虽然有助于消化,有营养,提高免疫力,吃起来口感太粗又太干了,说实话简直难以下咽。对方只是个普通乡亲,没有什么可顾忌的,于是他实话实说,“你好这口?青稞做出的饼子不好吃嘛。”
“我的天!在这大山里你还想吃啥子?牛粪烤饼儿,味道很好。难道想吃牛排、蜗牛、鹅肝,喝香槟和白兰地儿吗?”不知是心里来气,还是感到可乐,那个双手插在袖子里的男人嘿嘿地笑了。
牛粪!刘庆东并未在乎对方的调侃,而是对他说的牛粪更感兴趣,“这堆是牛粪呀,不像想得那么脏嘛,一点臭味都没有。火快燃尽了,饼呢,把饼放上去。”看那堆冒着青烟的牛粪,若是人家不说,是打死也猜不出来的,从表面上看还以为是木炭呢。刘庆东着实是急了,这个人在合计什么呢?耽误了烤饼的正事,再烧下去可就要燃尽熄灭了,他又着急忙慌地催促道:“饼子呢?你还在等什么?胡思乱想不务正业。”
“哎呀,不要着急儿,着急吃不得热豆腐。”老乡把手从袖子里抽出来,用树枝拨拉着火炭,牛粪的下面露出了面饼子,“嘻嘻,我呀,我在想摩西是先知儿,信上帝,耶和华授予他十诫,放在约箱里领着犹太人出埃及。而红军信马克思,也是个犹太人儿,要推翻压在穷人身上的三座大山。我们有《圣经》儿,他们有《共产党宣言》,虽然理论不一样,向往的东西却是一样的,都是要谋求人类的幸福儿。”
听他的意思,还是个很有思想的乡下人呢。“哎呀呀,只顾想了,好啦,饼子烤好了!请儿,你也来尝一尝吧。”老乡扒开灰烬取出个饼子,扑拉去粘着的草梗木屑,露出色泽金黄的青稞饼。他嘶嘶地吸着凉气,来回倒腾着双手扯下一块,转过身来毫不见外地递给三哥,“我的天,好烫啊。”
看到对方的脸,刘庆东也惊呼“我的天”啦。这哪里是川西老乡啊,高额头、鹰钩鼻、长耳朵、尖下巴,一双深邃的眼睛,看起来像没睡醒似的,“你是外国人!”
“你好,我是法国人儿,这里的神父,大家都叫我彭神父。”真是大出三哥的意外,神职人员竟然穿着当地老百姓的衣服,吃着中餐,汉语还说得这么顺溜。法国人客气地劝着,“嘻嘻,吃吧,吃吧,这青稞饼味道很好,我经常吃儿。”
“不了,我不想吃。”
“嗯哼,为啥子不呢?”见刘庆东犹犹豫豫的,法国人好像明白了人家的顾虑,“你是讨厌牛粪吗?它是很干净的,是上帝赐予草原的礼物啊。”盛情难却,三哥咬了一口,没有怪味,香甜酥脆,异常可口,比老街上卖的好吃多了。
“谢谢。”
“嘻嘻,不存在儿。”
一来一回有些不搭边呀,可能是外国人对用词不太恰当吧。刘庆东指着二层小楼,“神父,几天前这里住过红军吧?听说红军首长住在你的房子里,还开了个会。是真的吗?”
法国人上下打量着刘三哥,像要把他看透似的,“你是做啥子的啊?”
“呃,我是记者,国联的记者,是来川西了解民情的。”刘庆东被看得不自然了,又用记者身份做为挡箭牌。
这么说还真有效,板起面孔的神父又露出笑脸,“我的天!不止一个人来问过了,胡保长、泸定县保安大队的韩队付,各种人都来盘问,像我做了啥子坏事儿。是的,那天晚上他们住在这里儿,有个黑黑瘦瘦的、都叫他主席的长官就睡在我的房间里,我还给他们做了一顿西餐呢。”他指着二楼左侧的窗子,“就是那间,几位长官就是在对面屋头开会儿。长官没得一点官架子,和我谈了很多。他说儿,无产阶级争取自由解放和人类解放,红军是人民的队伍,要带着天下的劳苦大众打倒蒋该死,翻身做主人。还说儿,宗教观念是支配人们的外部力量,是在人们头脑中幻像的反映,不应该把命运交给神来支配儿,人类能靠自己的力量为自己谋得幸福,那天晚上他和我聊了很多呢。”
刘庆东津津有味地听着,通过方言字眼可以断定那人就是伟大领袖。听着听着,他突然想起经堂里的信徒们,“哎呀,耽误你的正事啦,你还得去做弥撒呢。”
“我的天!到时间咾。昨天夜里去给牛皮筋做临终圣事了,他的忏悔太多了。整晚没睡儿,太疲劳啦。天主,求你降褔我们,和我们所食用的食物、及一切恩惠,因我们的主。阿们。”神父划着十字祈祷完,囫囵吞枣地吃完饼子,急急忙忙拔腿就走,还没忘说了一句,“记者先生,见到你很高兴儿。”
刘庆东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处处都感到有种亲切感,应该是对伟大领袖的崇敬之情吧。忽然,他看见漂亮姐从神父楼里走出来,脚步匆忙,像是怕被别人瞧见,随后消失在经堂的拱形门洞里了。刘三哥心里划着魂儿,她不是来做弥撒的吗?跑到神父的住处来干什么?看来她与法国人关系也不一般啊。
正胡乱想着,那吹唢呐的老人从经堂里走出来,手里用力地甩着唢呐哨子,时不时地舔着嘴唇,来到院子里看见了刘三哥。“你是外乡人吧?东瞅西瞅的头回来吗?”
“我是第一次来磨西镇,到处走走,随便看看。”三哥十分佩服这个老人,能用民族乐器吹奏交响乐《欢乐颂》。
“不是磨西镇,是磨西面,在磨岗岭的西面,所以这里叫磨西面。”他把哨子叼在嘴边吹了两下,“我这唢呐是我爷爷传下来的,这方圆百里有个大事小情都得请我去帮忙,婚丧嫁娶翻来覆去就那么几个曲子。可这儿不行,上百首哩,什么这个调那个调的,这个门那个松的,净是些稀奇古怪的名字,多亏我记性好,几十年的事情都记得真真的,给个小伙子都不换。唉,外国曲子又不好吹,不是看在和小彭神父的交情,我是不会来教堂白白帮忙的。”
刘庆东也知道他不容易,“是啊,不是和神父关系铁,谁会天天大早晨就出这么大力气呀。”
“是呗,原先我和栓子一替一换,眼下可不行了。小彭神父来我们这里时,就住在我家里,那会儿他还是个愣头小伙子。光绪十八年,他哥哥在丹巴传教被人打死了,朝廷赔给他二千两白银,小彭神父便选在我们这儿买块地,建了这座供奉耶稣嘎婆圣安娜的教堂,说这话也快十七八年了。”老人指着周围的几座平房,“这里是神父教外国话的屋子,那个是给乡亲们看病的,还有后面上锁的那间,轻易不让人进入,那里是麻风病人的隔离病房。”
刘庆东望着整齐干净的屋舍,发自内心地赞叹道:“真是积德行善啊,年纪轻轻的就来这贫瘠之地,也是有信仰的人啊。”
“他信上帝,打大老远的法兰西来传福音,治病救人造福地方。和前几天来的那些当兵的一个样,一门心思做好事,说是要让老百姓翻身做主人,过上好日子,再不受官老爷的欺负了。嗨,都是些大好人啊,自己还吃不饱穿不暖呢,衣服左一块补丁,右一块补丁的,还想着别人,豁出命去为穷人讨公道。”他神神秘秘地凑近了说,“我还和他们的总司令拍过肩膀呢,他那天晚上为教堂挑水,身上的军装不光破旧,还卷边开线了,我以为他是个伙夫。一搭话原来也是我们四川人,仪陇的,我就和他称兄道弟摆上龙门阵了。后来才晓得,人家是指挥千军万马的总司令官,事后被栓子好一通数落。”
“栓子是谁?”刘三哥猜出他说的是朱总司令,可数落他的是谁呢?
“栓子是我的幺儿,跟我经营山货草药,一进一出买卖蛮兴隆的。可他不懂事呀,非得要参加红军,还要当号手,那可是通匪呦,是要砍我们全家的脑壳的。我把他锁在家里,鞋子藏起来,看他还怎么跟着去?几天前看队伍开拔了,才放他去泸州送货啦,不省心啊。全能仁慈的天主,求你拯救我的幺儿吧。”老人提到儿子愁眉不展地叹着气,抬头望向天空,不住地祷告着,并在胸前划着十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