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如刀月出鞘》子从玉

99、九十九话 与君初识似故人（1）

　　那年晚冬，江南一带罕见地落了大雪。

　　适逢九天开山祭武选才，山门修士云集，涉世未深的世家公子们幻想自己已成了叱咤江湖的风云人物，热络交情顺便攀比携带武器的名贵。翎王出尘脱俗地抱着他的琴，正觉寂寥无味之时，眼尖地就一眼瞧见雪松下衣炔翩然的风息穆家三公子，穆青君。

　　“青君！”沈珏心悦，摇了摇手。

　　穆青君瞧见翎王步履翩翩地走来，颔首致意，目光有疑地扫向他携的琴，“殿下怎么带了把琴来？”

　　沈珏无可奈何地叹口气，撇嘴说道。“我也不想的……可这鬼地方随身只让带一件东西，我能怎么办……”

　　不能没有琴的翎王本来正抱怨得滔滔不绝，不知怎地，蓦地脸就拉了下来。

　　怎么了？穆青君见他脸色突然难看，回眸一看，目光不自觉就停滞了。

　　修士们窃窃私语地自动在山路间让出一条道来，残雪纷飞，四周起伏起一阵唏嘘声。

　　只见由两个精壮的小厮抬着竹轿，轿上倚着位眼生的年轻公子，白雪皑皑间偏他一身灼人眼的红衣若枫，外头披着件厚厚的玄黑大氅，明眸寒凛，肤色雪白，模样虽是极好，眉宇间却笼着层挥散不去的忧愁病气，令人目不转睛。

　　竟然还可以这么上山？！连自己都是走上来的！向来最喜欢引人注目的翎王第一次感觉落了下风，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姗姗来迟的这位红衣公子缓缓下了竹轿，眼神里写满了新鲜与陌生。守山门的修士上前收了他的名帖，查验后对他恭敬地作了个揖，礼貌地嘱咐道，“轩辕公子，虽是特许，但进了九天山门就不能乘轿了。”

　　轩辕朔恹恹地垂下眸，点了点头。他仿佛极怕冷，瘦得好像一阵风就可以吹起他。

　　“轩辕？”沈珏酸溜溜地嘟囔道，“这可稀罕了，好多年都没见人，不是一直在抱病吗？”

　　自从儿时经历皇宫夜宴变故，再从未涉足过一切金陵世家公子活络的社交场，轩辕朔此番铁了心上九天，母亲怎么都劝不住，牵肠挂肚地哭了好几日，父亲倒是很支持，温声说服妻子九天祭武看造化，儿子手无缚鸡之力估计也入不了九天熔炉的眼，权当被抬上山到此一游罢。

　　碧空如洗，松雪争青，山中风光虽好，轩辕朔却根本没有到此一游的雅兴。

　　站在九天长青殿前的千级台阶前，他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加把劲儿！”囚在身体里的魂烟总算如愿以偿放了风，只出一张嘴的沈望自然颇有闲情逸致，站着说话不腰疼。

　　“你骗我！什么必须人人……要穿一身红。这也太打眼了。”轩辕朔抬眼见其他年轻修士谈笑间健步如飞，只有自己步子缓重，心急如焚得气息怎么也调不匀。

　　迟到与落后也便罢了，偏偏还生怕别人看不见似的高调，轩辕朔觉得自己的脸颊烧得比衣袍还红，当然这只是他的想象，他苍白得面无血色。

　　“我是为了你好！红衣吉利又好看，你瞧～～他们不是都在看你。”沈望却十分得意。

　　山上的穆青君正频频回首，见山下孤身一人的身影惊心动魄，像个染墨的血滴子，怎么还越走越远了。

　　“我去看看。”他忍不住低声对身侧的沈珏打了声招呼，已经一个箭步窜了下去。

　　可真会哗众取宠！翎王哼了一声，兀自生起闷气来，他绝想不到九天粉墨登场的幕后对手其实是自己死去的皇叔。

　　太阳高悬着，山巅的长青殿仿佛远在天边，石阶上尚有薄雪，走起来很滑。轩辕朔小心翼翼地拖着沉重的步子，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心中的挫败感排山倒海，我也太难了，他闭起眼睛抹了把虚汗。再睁眼，惊觉扑面直射的晃眼日光怎么忽然就消失了。

　　是几乎抵达了山顶的穆青君又折返了回来。

　　“还好吗？”他挡在身前，温声问道。

　　同龄的穆青君身型峻拔，逆着光把清瘦少年笼在了自己的倒影里。

　　不好。这是什么显而易见的蠢问题，难道我看上去像是很好吗？轩辕朔手脚皆是软的，没好气也没力气聊天。

　　少年的薄唇这时却不由自主地勾起一道诡谲笑意。

　　“我走不动了……”

　　听自己的声音低哑还拖着长音，入耳说不尽的慵懒。轩辕朔心头一惊，立刻皱紧眉头闭紧了嘴巴。

　　真是活见鬼了！外人面前沈望向来是不吱声的。

　　喔？

　　穆青君一挑长眉，十分爽快地转过身。“来！我背你。”

　　“啊？”轩辕朔一怔。没等他反应过来，自己已经两脚离地被穆青君毫不客气地背了起来。

　　猝不及防，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放我下来。”少年虽虚弱，但有傲气。

　　“你也太轻了！”青君肩膀宽厚，不由分说地背起他就迈上了石阶，步履稳稳地却丝毫不慢。

　　“我叫穆青君。”他说。

　　“风息穆家……你是将门之后。”轩辕朔叹出一口白气，安静伏在他背上不挣扎了。

　　青君嗯了一声，应声道，“排行老三。”

　　“我是……”

　　“我读过你的诗文。”青君冷静地接口说，“没想到你也会来九天修武。”

　　轩辕公子虽深居浅出，却化名虫二，凭借一手潇洒诗文，是金陵声名在外的隐士才子。

　　一朝终于踏出了轩辕相府，于轩辕朔而言仿佛鼓起勇气走出栖身的洞穴，九天考验修士诚心的没完没了的曲折石阶都像是明目嘲讽。一棵病秧子长在山下都半死不活了，还妄想与山顶苍松比邻。

　　“……是我痴心妄想。”轩辕朔苦笑一声，难免感觉黯然。

　　只是山间的空气可真好呵，少年眼眸湿润，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雪与风虽寒冽，却叫人胸中充满了活着的快意。

　　轩辕朔身上的淡淡清苦药味伴着轻风钻入穆青君的鼻息。“也不必妄自菲薄。”穆青君宽慰他说。“九天选才别具一格，保不准我们中间属你最有运气。”

　　虽是武将之姿，但此人并不粗枝大叶，言行都很妥帖人心。轩辕朔感激他的善意，与他及时撑住自己摇摇欲坠的一双手。

　　“谢谢了。”轩辕朔在长青殿前站定了，轻声地诚挚对穆青君致谢。

　　穆青君露出小事不值一提的表情，众目睽睽之下他背着个男人轻轻松松地爬了千级石阶，脸色与气息皆没变。

　　袖手旁观的翎王虽气轩辕朔太抢风头，但他是孩子心思，一转眼就抛在了脑后。况且他向来欣赏好看的人。

　　“喂，你拿什么祭武啊？”沈珏上下打量着轩辕朔，好奇起来他能用什么兵器。

　　弱柳扶风的轩辕公子微微一笑，抖开玄色大氅，从后腰摸出把画风突变的菜刀来。

　　穆青君：“……”

　　“哈？这什么刀？长这么怪？”沈珏不禁瞪大了眼睛。

　　轩辕朔笑而不语，不愧都是沈氏一脉相承的高贵血统，爱美食，远庖厨。

　　周围众人见他竟提了把不上台面的菜刀上九天祭武，都纷纷掩嘴窃笑起来。

　　“到底是传说中的轩辕家大小姐！上九天难不成是特意来给咱们料理庆功宴的吗？”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哄笑，大声说话的周家公子是金陵著名纨绔，长得肥头大耳细长眼，此番祭武因带了把血雨腥风的名剑，几乎是耀武扬威地横着走了。

　　轩辕朔目光微寒，跟着冷冷一笑，忽然阴阳怪气。“山顶风大，当心闪了舌头。”

　　听他这么说，穆青君似有所感，颇为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确实也怪，轩辕朔语音刚落，那说风凉话的公子哥登时神色就变了！一口气猛地噎住喉咙上不去下不来，他呼吸不畅面色渐渐紫红，双眼瞬时就密布了血丝，拼命舞动着一双胖手抓挠着脖子，他看上去苦不堪言。周遭的修士们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有赶紧给他拍着后背顺气的，有用袖子呼呼啦啦给他扇风的……七嘴八舌地围着他束手无策。

　　眼见周公子面色由紫转青，白眼向天要被憋死了！

　　“快住手！”轩辕朔又急又气，用几不可闻的声音低吼道。

　　他一言既出，那公子哥蓦地感觉喉头一松，冷空气灌入，他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息起来。

　　周遭所有人都不由跟着松了口气。

　　沈珏仍旧眉目淡淡地波澜不惊，此情此景，只是静收眼底。

　　“嗡～～～～～～～～”一阵悠长的金石之声适时传出，抑制了人声的纷纷嘈杂，九天熔炉要开炉了，风中卷起一阵肃杀威猛的寒气。年轻修士们被吸引了注意力，不安又跃跃欲试地很快就淡忘了刚才的插曲，连差一点窒息的周公子都调好呼吸又梗直了胖脖子，举起他一掷千金得来的名剑，一副势在必得的神气了。

　　只有沈珏，这时神色复杂地瞥了眼轩辕朔。

　　刚才，他分明看见只忽然出现的狐面妖怪，用双手狠狠扼住了纨绔公子哥的喉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