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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殿下一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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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氏二字在长安是禁忌。
显宗的忠臣、先丞相傅山在初泰元年为废太子鸣不平,最终家毁人亡,只勉强保全一幼女,最后还不知所踪,好不悲惨。
时隔多年,初泰这年号都用旧了,长安上下也早忘了傅氏的过往,失踪的傅茶白却重回了长安。
不仅人回来了,还带了剑,不仅带了剑,还剑指凤王。
也只有目睹此番情形,人们才会豁然想起凤王赵长吉便是那废太子。
在场的长安勋贵子弟中,颇有几位是傅茶白的熟人,他们勉强从她英气勃发的神态里,找到些许曾经艳绝京华的小女郎的影子,认出这玄衣女侠的确是傅茶白本尊后,便不约而同地倒吸一口凉气,又不约而同倒退了数步。
是以此时此刻,唯有傅茶白与赵长吉站在外廊中间,再加一个已经吓得站不住的怂蛋桂儿。
赵长吉再也转不动那勾人的凤眸,死鱼似的眨不了眼,只感觉眉心实在冰凉,仿佛下一刻便要被剥开脑袋。
“小、小女郎……”还是桂儿凭着护主的忠心,抱住傅茶白的小腿,恳求道:“有、有话好说。”
傅茶白深深提气,勉强自己不去看赵长吉唇边还未擦掉的鲜红口脂,终究收回了长剑,垂眸道:“回府。”
赵长吉身子一软瘫在地上,脑子嗡嗡作响,被放过一马后反而乱了方寸,又或许是方才喝下的两壶酒壮了他的胆,竟然朝那模糊身影吼道:“不回!本王还没选完花魁呢!”
下一刻,他肩上就被抽了一鞭,衣衫炸裂,露出里面雪白的锁骨。
傅茶白手提长鞭,睥睨着他,冷冷问道:“再说一遍,回不回?”
桂儿恐怕自家主子作死,惊慌地要捂他的嘴,赵长吉却被鞭子抽回了神智,慌忙捂住肩头,毫无坚持地道:“回回回,你说回哪儿就回哪儿。”
啧……勋贵子弟们不由想起十多年前的一桩趣事,在那趣事里,也是傅氏女郎打了凤王殿下一顿,结果嘛,自然和今日如出一辙。
凤王府的马车常年停在满庭芳后院,赵长吉由桂儿扶着,熟门熟路地往后院走。
傅茶白亦步亦趋跟在后面,走到无人处时,忽然出声道:“这十年来,殿下该是好快活。”
赵长吉脚步一顿,桂儿感觉,他家主子的手十分用力,捏得他手腕剧痛。
桂儿以为他在生气,赵长吉却扭过头去,努力盯住傅茶白模糊的脸,惋惜道:“你不该回来,更不该自报家门,长安于你而言,绝非太平之地。”
然而傅茶白不以为意,字字铿锵:“我傅茶白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无需凤王殿下费心。”
赵长吉空有好意,人家却不领情,只得无奈地登上马车。
傅茶白毫不犹豫推开妄图阻拦的桂儿,立刻跟了上去。
马车也算宽敞,可两人都是高挑身形,坐下后便不免腿碰腿,胳膊碰胳膊。
傅茶白端坐如钟,自有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锐气,赵长吉隐隐看出傅茶白挺拔的身形,心想对面坐着的实在不像女子,倒像征战回朝的将军。
他默默往角落里缩了缩,傅茶白拿眼角觑着他,突然扔过一块手帕,冷淡且嫌弃地说:“擦干净你的嘴。”
赵长吉一愣,想起自己刚才在满庭芳和黄鹂亲嘴儿来着,平时做惯了的风流事,现下却叫他五脏六腑都不得劲儿,颤巍巍捡起帕子,囫囵擦了擦。
“还有。”傅茶白并不满意,“擦干净。”
赵长吉心慌不已,抬手再擦,唯恐对面的人不高兴,一言不合拿剑削他脑袋。
擦来擦去擦不对地方,傅茶白怀疑这人故意气她,拇指一顶,长剑出鞘,威胁道:“再擦不净,就不用留着了。”
“我、我看不见……”赵长吉心急火燎,一用力擦破了嘴角,疼得他呜咽一声。
“废物。”傅茶白只得忍着火气与不耐,替他擦掉了嘴角的口脂与血迹,随手将帕子扔掉,又随口问道:“你何时因何事坏了眼睛?”
这口吻如同审犯人……赵长吉想起曾经那娇憨明艳的小女郎,忍下苍凉的叹息,回道:“父皇过世,我哭了三天三夜,哭坏的。”
傅茶白喉头一哽,很想问问,当年他们傅氏三十三口被斩首于闹市,他可曾落过一滴眼泪。
怕是问了也是徒劳,只会平添不甘与恼火。
你要实现祖父遗愿,要为傅氏洗刷冤屈……傅茶白不断告诫自己不能冲动,她回到长安只有一个目标,那便是推赵长吉登基。
只有他成为皇帝,傅氏才有平反的那日。
但是,这样一个整日流连花丛、毫无斗志与决心的凤王,她推得上去吗?
傅茶白这时才有心思打量赵长吉,发现多年不见,此人的脸蛋倒是没长残,品性却已然大不如从前。
从前的赵长吉,虽配不上光风霁月、皎皎君子这等称赞,但总有才学拿得出手。
傅山在世时,最喜欢同人炫耀他这位太子高徒,说赵长吉年纪虽小,却有经天纬地之雄心,救世济民之壮志。
那时傅茶白常跟在傅山身边,不是去宫里充当太子的伴读,便是在家中听祖父夸太子,因此平日里虽与赵长吉放肆打闹,其实心中对这位太子殿下的敬重和佩服,却是一点不比别人少。
那时的赵长吉也的确身负厚望,很得民心。
百姓们私底下都说,显宗性子柔弱,导致皇权旁落在皇后手中的确是错,但他也有做得好的时候。
显宗这一生,最值得称道的功绩有两件。一是娶匈奴公主格尔钦为妻,平息了大召与匈奴之间的战争;二便是守住了皇室血脉的纯正,坚持不立有异族血统的襄王为太子,始终偏爱与早逝的李贵妃生下的次子赵长吉。
太子得民心,襄王是嫡长,时日一久,朝堂便被襄王党与太子/党分割成两半,两党互相攻讦,导致党祸不断。
显宗驾崩当夜,蛰伏多年的异族皇后格尔钦封锁万明宫,凭一己之力将襄王推上皇位,而年仅十三岁且没有母家支持的太子赵长吉,最终也只能避其锋芒,成为了空有其名的凤王。
谁都清楚,国脉落入异族之手,错不在年幼的赵长吉,曾几何时,傅茶白也这般体谅过他。
她甚至大逆不道地埋怨显宗太早驾崩,要是在太子羽翼丰满后再咽气多好。
连傅茶白都不甘心,太子/党当然不肯轻易放弃。
他们推傅山出头,团结一致对抗太后格尔钦,到处散布讨逆檄文,势必要逼她拿出传位诏书一鉴真伪。那场风波不仅得到士人支持,各地百姓也纷纷响应,均在为他们可怜的废太子殿下鸣不平。
那时的傅茶白日日都盼望赵长吉能来傅家一回,只要他肯来,祖父和许多人的心血便没有白费。可赵长吉始终不曾现身过,傅茶白仍旧体谅他,心想他不来也罢,只要明白祖父的忠心便好。
哪怕在傅氏即将被满门抄斩之际,傅茶白也并未胆怯与绝望,她相信祖父的眼光,以为太子殿下那样尊师重道、心系苍生的人物,听到傅氏被下狱的消息,必会竭尽全力保护他们,只要他努力过,哪怕最后还是要死,他们傅氏也是死得其所。
可事实是,傅氏被下狱直至灭族的前后一月时间里,赵长吉都躲在凤王府闭门不出,对傅氏的生死存亡,选择了视而不见。
当时太子/党余力尚存,只要他振臂一呼,惹得太后忌惮,傅氏不是非死不可。
可赵长吉没有,他竟然胆怯到不敢出门。
傅茶白压抑住满腔悲怆,堪堪收回繁杂错乱的思绪与目光。
她知道,再多看一眼赵长吉的脸,自己便会忍不住给他一剑。
车轮滚滚向前,逐渐靠近繁华热闹的西市,车内久别重逢的两人,却无话可说。
其实赵长吉什么都明白,傅茶白也知道,自己的出现已然表示了来意,哪怕什么都不说,赵长吉只要不傻,就必然能懂她回长安的目的。
但是,而今的赵长吉,也最会揣着明白装糊涂。
傅茶白不确定他性子究竟变了多少,若只是学会了风流浪荡倒还好,若学会了世间凉薄与无耻,死猪不怕开水烫,那她就算竭尽全力推他上位,傅氏的冤枉却未必就能洗清。
说到底,她不顾一切回到长安,所能依仗的也只有自己的满腔热血,以及尚未确定的赵长吉的良心。
一阵沉默过后,傅茶白有了主意。
她缓缓开口问道:“这么多年,殿下可有做过噩梦?”
闻言,赵长吉打了个激灵,像是被击中要害一般。
傅茶白发现,他放在身侧的手微微蜷缩,分明听清了她的话,却紧紧抿着唇不敢回答,甚至都不敢有过多表情。
显然,赵长吉心虚了、害怕了,也怂了。
傅茶白并未故意恐吓,但提起往事,声音里便全是阴森寒意,“我每夜都做噩梦,梦里他们还是活着时的模样,你比我年长一岁,当年也常到我家中玩闹,想必比我更能记清他们的音容笑貌。”
赵长吉艰难地用手撑着膝盖,喉头剧烈滚动,额头冒出冷汗,像是下一刻便要窒息,却还是说不出话来。
傅茶白看在眼中,郁结了十年的心第一次觉得爽快。
吓唬得差不多了,话锋一转道:“殿下,我无处可去,你的王府借我如何?”
赵长吉一愣,反应过来后忙不迭点头,恨不能将地契直接交到她手中,极为恳切地保证道:“自然可以!小白你别见外,日后王府就是你的家,想住多久住多久。”
这回轮到傅茶白一愣,“你叫我什么?”
赵长吉才发现自己嘴瓢了,懊悔不已,忙改口道:“傅女侠,我叫你女侠呢!傅女侠武艺高强,剑法独步天下,不出鞘则已,一出鞘便能横扫四野,江湖第一女侠客的名号舍尔其谁……”
傅茶白沉默,根本不为赵长吉滔滔不绝的虚伪赞美所动,仍是狐疑地想,方才是她耳朵出问题还是他胆子太肥?
居然敢叫她小白。
那可是只有她祖父才有资格唤的小名。
傅茶白默默咬住了后槽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