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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番外 念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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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三只小鸡和狐狸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
幕布缓缓拉上,掌声雷动。剧场的灯亮了,念念蹦起来跳到我怀里。
“妈妈,我还想看!”
“可是没有了呀……快把你爸叫起来,你看他睡得多死。”
我是真的有点意外,你居然会在看《三只小鸡》的时候睡着。相比之下,我就精神得有点不正常了。
你全忘了,只有我还记得。
或许我也该尽快忘掉。我们连孩子都有了,我却总是想着十几年前的事,这像什么话?
念念把手拢成喇叭状,在你耳边高声叫道,“爸爸——起床啦——”
“啊?什么?”你睁开朦胧的睡眼,习惯性地先揉了揉我的头。你手上戴着婚戒,金属划过我头皮时分外冰凉。
我若无其事地翻了个白眼,“回家啦。”
“回家,回家。”你向念念伸出手,“来,爸爸抱抱。”
念念咯咯地笑起来,“我要吃冰淇淋!”
“好好好,我们去给念念买冰淇淋……”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你女儿奴的样子,我心中的大石忽然坠下来。你抱着念念一颠一颠,念念的公主裙摆也一颠一颠,我跟在你们后面倒像个局外人了。寻常的母亲到此时都会觉得放松,我没法这么觉得。有了孩子后我没睡过一晚整觉,虽然精神差了很多,可我没有以前那么焦虑了。念念大概是来拯救我的天使吧。
“你的牙齿要烂光光啦!”
我努力学习一个寻常妈妈的唠叨,可惜我学得不怎么好。我的话早在十几年前就唠叨完了,现在的我更习惯沉默,哪怕是对着女儿。
“哎,我们家念念最乖了,怎么会有烂牙齿呢?”
我是真受不了你跟孩子说话时嗲声嗲气的语调,奈何你学得比我好。
我有点嫉妒,还有点害怕。这不是一个母亲该有的情感,我没有办法。就连一地鸡毛的生活也抹除不了那些记忆,我可真是个老顽固。我倒不是怕到了成日战战兢兢的地步,我只是很想把那些事都忘掉。我记着那些事一天,生活对我来说就越割裂。你是个好丈夫、好父亲、好老师,谁会知道你从前做过什么事呢?
我知道。
这就是个大问题。
我有罪。
你抱着孩子去向了剧院门口的冷饮摊,我站在原地任由思绪在蚊虫飞舞的灯光下乱飘。
念念的公主裙是白色的,她的小假领有点歪了。因为长发容易闷汗,我前几天拉着她去剪短了头发。她喜欢唱歌,我们就给她报了少年宫的声乐班。
一切都和那一天的那个人一模一样。那是我们约定俗成的禁忌。我提过她,我有罪。
哦,我忘了。现在少年宫顶楼的杂物间已经上锁了。
念念的大名叫晚夕。
她出生时也是夏天。夕阳如血,火烧云就像水产厂的熊熊烈火——虽然我并没有见过。你把那个小肉团子抱到我面前来,你说,“你看她多像你。”
我没有说话,我笑了。其实她更像你,可是我不想看到她像你。我怕我看着她的每一天都会想起少年宫的满地鲜血,我更怕某一天我会以为是我推着你走上了最后的楼梯,然后目睹着你妹妹变成了一具尸体。
不过,确实是我的错。你让我活着,不就是为了赎罪吗?我又能做什么呢?我只能活成你想要的样子,因为我不想死。
就算你也忘了,我也得记着。
你说,“就叫她晚夕吧。”
我说,“好。”
父亲叫朝阳,女儿叫晚夕,倒是对仗工整。
最重要的是,晚夕,惋惜。
你是想提醒我什么,对吧?你在为谁、为什么事惋惜?
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不会是我。
我有时候会想,为什么我要这么懦弱?想着想着我就真的会产生反抗的念头,可是到最后我总会想起来,我有罪。
我有罪。
“小名就叫念念,”我说,“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这是我最后的固执。你念念不忘,我必有回响。
“好。”你说。
我们总会腾出空来到你家的老房子去,若无其事地把这承载着无数痛苦回忆的地方打扫干净。念念到了活蹦乱跳的年纪,在你妈妈卧室的床上蹦来蹦去。
不知道你有没有看见我放的头发。十年了,那天的惊惶、恐惧与誓言仿佛还在我眼前。手机早就换了,菜刀早就钝了,只有回忆历久弥新。
你边擦桌子边和念念论些谁先认识我的无聊长短,汗珠就像那天的大雨和我的眼泪。
永远的小病小痛啊,小病小痛。
在见死不救方面,我比不过你。我没有阻止自己走进你世界的脚步,于是我就输了。哪怕我们之间已经有全世界绑在一起,你还是不愿意原谅我。是我活该。
我把餐巾纸递给你,“擦擦汗。”
于是你就擦汗,然后把餐巾纸团成一团丢掉了。你凑过来亲了亲我的脸,我没来得及躲掉。
我想起我们的婚礼那天,我终于把手交给你的时候,你也是这样亲了亲我的脸。白纱如雪,手里的玫瑰如血,我多希望掉下去的那个人是我,虽然我也不知道离开你之后我能去向何方。他们说我们是欢喜冤家,是爱情长跑,大屏幕上的旧照片里充斥着白衬衫、阳光和自行车,那是少年少女鲜衣怒马的青春。
我们有过那些东西吗?
没有吧。
我们只有我们的罪孽。
“噫——”一旁的念念上窜下跳地起哄,“你们好恶心呀!”
“你一个后来的懂什么?”你佯装生气地说道。
不得不说,你的演技虽然比我好,但还是拙劣得令我恐惧。不,不是你的演技太拙劣,是我太了解你了。
我有罪。
念念玩得很累,在沙发上睡熟了。我不想把她抱到卧室里去,因为一个是你的,一个有我的头发。我坐在她身边一下一下地拍她,就像她出生前的很多个夜晚里我们对彼此做的那样。我依然有失眠的毛病,你依然愿意哄我睡觉,什么都没变。
尽管念念睡着了,我还是要给她唱摇篮曲。“蓝蓝的天空银河里,有只小白船……船上有棵桂花树,白兔在游玩……桨儿桨儿看不见,船上也没帆……飘啊飘啊,飘向西天……”
你把门打开了。
门外只有空荡荡的楼道,没有人。或许你看得到他们,我是永远不可能看到的。那些人和事随着日记一起被撕掉了。你怔怔地看着的是你的回忆吗?你也会怀念吗?
你每一年生日都许同一个愿望,你希望能永远留在夏天。我没有拆穿你,不过我知道你想停留的是2005年的夏天。那时你有两个朋友,你有张老师,你有你不负责任的爸爸,你没有我,我还恨你。后来他们都死了,只剩下我。
这大概算是报应吧,对我们两个都是。
报应不爽,而我有罪。
你把门关上了。
“敏敏,你要原谅我。”你低声说。
我慢慢站起来,慢慢走向你。
“我从来没怪过你呀。”
当年跟狗子打电话时我也是这么说的。他是聪明人,因为他差点被你杀了。你没能亲自动手弄死你妹妹,所以你把他推下楼去了。那种感觉估计很过瘾吧?
我有罪,我对不起他们。都是因为我。
你慢慢把我抱住,穿堂风把你的胸口吹得很凉。我闭上眼睛,浮现眼前的每一种情感都是我欺负你时的痛快。那时我没理由恨你;等到我有理由恨你的时候,我已经不能恨你了。我是靠你施舍的恩惠活着的。
“其实你杀了我也没关系,”我喃喃,“那样的话,你就能永远留在夏天了。”
你抱得更紧,就像真的想把我勒死一样。
“看来你全忘了。”
“我怎么敢忘?”
我知道我们说的不是一件事,不过这不重要。
“你还在怨我。”
“我不敢。”
我真的不敢。我太懦弱了。我宁愿遗忘一切也不愿忆起曾经的美好。我真该一直恨你,做你一生的噩梦。这是我们第一次以真面目面对彼此,你难道不想杀了我吗?
“你要是不想惹上麻烦,我也可以自己去死的,何必那么费心。”
漫长的沉默。我看见厨房冰冷的煤气灶,它还温热的时候你用它煮过云吞。那是你第二次叫我敏敏。起初的稀少比后来的频繁珍贵得多,我却没有珍惜,因为刚开始的时候你最恨我。
“敏敏,我从来没有求过你,”你在我耳边说,“这次算我求你,别说这种话,好吗?”
我倒是想求求你,求你别求我。你的态度越软、姿态越低,就越像张老师。没人听他说数学的宝贵,我也不会听你的哀求。
“算了。”我说。
我想,我还真是心肠冷酷不识相。我不说那种话,那我就真的无话可说了。
算了,随你吧。你不想我说话,我就不说话。太阳都升起来了,我还躲在黑夜里。
反正我有罪。
作者有话要说: 想不到吧!想不到吧!我又整活啦!
看了隐秘的角落新番外之后我直接化身二踢脚原地升天于是断断续续地整了新活!快乐使我整活!整活使我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