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流［吸血鬼］》万山一

5、第五道流

　　温度骤降，湿冷的空气袭卷身体，阮流呼出白气。少年的黑色斗篷铺在墙边的地上，上面整齐地摆满从外面带回来的食物和饮料。

　　他越来越虚弱了，蜷成小小的一团，像只黑色的猫。

　　天花板上方传来雨水冲刷声，周围潮气酝酿着，阮流搓搓手，把草榻上的破布往身上裹了些，又拐上了楼梯。抬头看，外面果然在下大雨。

　　她折回来，走到少年跟前，打手语：这里太冷了，我带你去那边。
　　少年只是安静地看着她，嘴边挂着半干的血迹。

　　阮流朝他伸出手，他抬抬手臂，又缩回去。

　　阮流又打手语：起不来？那我抱你。

　　她凑近，两条胳膊朝少年拢过去，感觉到阮流在抱自己，他动了动，胳膊一点点攀上了阮流的肩膀，冰凉的手指触到了阮流的脖子。
　　很冷，他的皮肤也是凉的。手指扣上颈间皮肤的时候，阮流像触电一样抖了下。

　　空间狭小，从墙边到草榻并没有多远的距离，只是他太重了，导致阮流不得不用最大的力气才能把他拖动。

　　终于艰难地走到了草榻边，阮流把身上裹着的破布拿下来，铺回去，又把他拖到草榻上。他睁眼躺在那里，转眼珠，目光跟着阮流的身影走，忽然看到阮流放大的脸。

　　阮流的大拇指腹盖在他嘴边的血迹，轻轻抹掉了。

　　他又发出了嘶鸣声。阮流皱眉看他：很痛？不要怕，我陪你。

　　少年脸上没有表现出任何痛苦，似乎只是静默安然的等待着死神降临。

　　某一时，阮流的脑子里闪回一些碎片样的画面，似乎关于痛苦、沉默、喧嚣，被歧视……
　　她想起了一些人，他们总是挖苦她，那些言语，她倒着都能背下来。记忆最深的，就是他们总爱加一句：“长了一张这么漂亮的脸”。
　　像是前缀，或者后缀。

　　“长了一张这么漂亮的脸”，这是他们对阮流一贯的，不会缺席的讽刺。

　　阮流并不是人类世界里标准意义上的“美女”，她皮肤黑，满脸雀斑，眼睛大，鼻子不挺。除了“漂亮的脸”这样的声音之外，就是说她长得难看、另类了。

　　很多次，阮流分辨不出裹挟着自己的，究竟是无助还是什么其它的东西，世界并听不到她的声音，无论是喉咙里发出的，还是内心深处的。

　　她只是冲进大雨，想要逃离，而后发现在歇斯底里背后的，是死灰一样沉寂，像她的心。

　　……

　　此时，阮流看着少年的脸，不知道他是不是也有同样的，或许无助，也或许是其它的感觉。

　　她回到墙边，拿起火腿摆到地上，在铁罐旁看到了她随身带着的那几颗獠牙，她本以为它们已经被弄丢了。
　　阮流把獠牙收起来，又把斗篷拿在手里，回到草榻边盖到少年身上。

　　虽然气温越来越低，但阮流并没有感到寒冷所导致的体能下降，相反的，她觉得自己越来越清醒，越来越精神。

　　少年不知道什么时候闭上眼。

　　刚开始阮流用手指戳他的睫毛，会看到他的睫毛闪动，然后他会睁开，过一会儿，又闭上，阮流害怕他睡着，再戳一戳。

　　他睁眼的速度越来越慢。又一次睁开时，阮流脑子飞转，在想用什么可以吸引他的注意力，不让他闭眼睛，于是她拿出獠牙在他眼前晃了晃。

　　只看少年把眼睛瞪大了一些，然后别过头，喉咙里这次发出“呜呜”声，不似前两次那样尖锐，像小孩的哭声。

　　他好像并不愿意看到獠牙。

　　阮流把獠牙收起来，又打手语道：不许睡觉。

　　阮流知道他不会懂她的意思。这样也许只是为了给自己一个安慰而已，她并帮不上他什么。
　　过一会儿，阮流看到少年的眼角闪出晶莹的光点，她用手触碰，湿的。是眼泪，他在哭。

　　阮流想起自己醒来时，他舔舐她眼睛，于是阮流也凑过去，在他的眼角处吻了吻。
　　轻吻中，少年最后一次闭上眼睛。

　　阮流不知道什么时候在他旁边睡着了。醒来时感到自己是被泡在水里的，四处张望，抬头才发现天花板破了洞，雨水聚成一道细流，把她的衣服、头发，全部打湿透。

　　她急忙摸摸盖在少年身上的斗篷，瞬间松了一大口气。斗篷和他的那一边，都是干的。

　　阮流用一种怪异姿势俯在他上方，看他闭着眼睛，她又像前几次一样戳他的睫毛。

　　这次，不管阮流用多大力气，少年都再没能睁眼。阮流突然有些不知所措，她扒他的眼皮，扒开的瞬间，慌了神，因为少年的眸色已经完全发白，像冻了一层厚厚的冰霜。

　　他死了……吗？

　　阮流不自禁发抖，她拍他的脸颊，摇他的肩膀，动作幅度越来越大。她又接连发出“阿”的声音，希望能唤醒少年，但都无济于事。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这么害怕，几大滴眼泪莫名的，毫无征兆地砸在他身上，传出“啪嗒”声。

　　少年是她在这诡异的世界里唯一的伙伴了，她不想失去他。如果这个梦永远不会醒来……

　　永远不会醒来，不敢想。

　　她像被抽干了力气，软耷耷摊在斗篷上。

　　天花板上不断流下来的雨水似乎快要把她淹没了。恍惚中，她耳边响起尹也的声音，忽地起身。
　　她从口袋里的几颗獠牙中挑出了最锋利的一颗，手腕盖上少年的唇，另一只手中，锋利的牙尖对准手腕处的动脉，猛用力，刺进去。

　　獠牙沾血的瞬间，周围发出红色的光，而后它腾空，化成了星点粉末，像被巨大的，无形的力量碾碎，消失在少年上方。

　　阮流突然感到剧痛，痉挛，呼吸困难。

　　要结束了吗？她闭上眼，没有任何恐惧，甚至有些期待。她想起从前每次做噩梦，醒来都会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感。

　　这个梦，一切的感觉都前所未有的真实。

　　动弹不得，令人窒息的感觉消失前的最后一刻，她希望少年醒来。

　　阮流意识到自己的意识正在集中起来，它们变得很浓稠，像被黏在自己的四周围。她抬手看看自己的手腕，没有任何刺伤的痕迹。
　　面前出现了一扇窗户，窗外一直在下雨，画面是雾蓝色，她看到了那条熟悉的大街和那间自己从中跑出来的超市。

　　她抬头，看见一片漆黑，像是长在天花板上的深渊，又像是要将她吞入腹中的怪兽。

　　这之后，天花板上的深渊压下来，形成了无尽的黑暗，接着，炸裂般的暖意将她裹挟。

　　热，越来越热，热到像站在火堆前。
　　烫，越来越烫，烫到像躺在岩浆上。

　　炼狱般的黑暗中，少年出现在阮流面前，一阵熟悉的凉意也扑面而来。阮流感到自己不受控制地朝他走去，像在干涸沙漠中看到了绿洲出现的旅人，此刻正急切地奔向那片渴望已久的水源。

　　少年张开双臂将她拥入怀中，烧灼刺痛感瞬间消失了，她紧紧抱住他，发烫的皮肤贴在他颈窝，贪婪地感受着他的温度。

　　“姐姐，别怕，我带你走。”

　　清冽悦耳的，稚气未脱的，他的声音。

　　话音未落，阮流惊醒，还是那间地下室。她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大口大口地喘息。黑色斗篷将整个草榻笼罩，如同支起来的帐篷，少年也在其中。

　　他俯在她上方，一条手臂绕着她的肩膀，这种钳制让阮流同猎物，丝毫动弹不得，而她也正双手环抱少年。

　　阮流先是感到他冰凉的手指在她的脖子上抚摸，而后他像第一次一样，凑近，舔舐。唯一不同的是，这次阮流浑身使不出一点力气，只是抱着他。
　　脖子上忽然传来的钻心的疼痛让阮流更加清醒了。少年的獠牙已经刺穿她脖子上软嫩的皮肤，新鲜滚烫的血液涌入他口中。

　　阮流只知道，剧痛过后，是难以言说的麻和痒。窒息感与疼痛相伴，然后她感到越来越冷，比任何一次都冷。所有的一切都在流向少年。

　　无疑，她更趋于受折磨和虐待的一方，感觉是无比迷幻的，难以描述的，让人上瘾的，也因如此，阮流没有生出丝毫反抗的欲望。
　　她清楚地意识到，在这里，成为他，或者其它任何一种可能，都没有置身人类世界更让人感到煎熬。至少在这里她不会被歧视。至少，这个被叫做“恶魔”的少年和自己一样。

　　就在阮流全然做好准备迎接死神时，少年停下了，他俯回她耳边，阮流闻到了玫瑰花香混合着腥甜血液的味道。

　　阮流听到他的声音，之中带着撒娇的意味，他说：“姐姐，我还从没喝过人类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