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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寒蝉 ...

  •   前往洛水行宫的路上,夭夭脑海里都是那只狸猫枯寂的眼跟古怪的笑,直到进了宫门,才被永善姑姑唤回了神智。

      大周厉来有中元节团聚的习俗,自当今圣上即位以来,每年都会在洛水行宫举办宴饮,宴请亲王近臣及其家眷,以显示皇家亲和。

      今日晚宴摆在了泗水湖畔,清澈的湖水引出来,做的乃是曲水流觞的席面。

      此时晚风夹着水雾徐徐吹来,倒是吹散了不少夏日的闷热。席面上已坐了不少人,因着圣人同皇后还未到,也并未开宴,只摆了些许果品点心。

      宁昌公主正同几位郡主说话,隐隐瞧见了月洞门外长公主府的轿子,嘴角一扬,露出一个嘲讽的笑来。

      她转头,朝宫人吩咐了句什么,不多时,那位宫人便端来了一杯桃花酿。

      宁昌轻轻转着那只青玉盏,让里面澄澈的液体微微晃动,她还是嘲讽的神态,对身边几位贵女笑道:“这杯酒里加了金枝花粉,你们说,待会姜岁岁喝了,会露出怎样的丑态?”

      这金枝花粉用了后,身上奇痒无比。

      宁昌曾见过一位内侍,因碰了金枝花粉,便到处抓挠,丑态毕出,到最后连衣衫都撕了,在身上抓出了一道道骇人的血口。

      几位贵女也想到了那位内侍当初的模样,再一想姜岁岁饮用后的场景,不由都掩着帕子笑起来。

      往常的姜岁岁,或许是因着太子殿下,或许是想要一个玩伴,总会不自觉的讨好宁昌公主,尽力的想要融入这些贵女中。但因着公主府那样不堪的名声,她本身又自私狠辣,便格外被排斥。

      再加上姜岁岁是个心直口快的,多数时候,在这些心思细密的贵女身边便显得有些愚钝,常常被戏耍的丑态毕露。

      因此宁昌笃定,待会姜岁岁定会颠颠的跑到她面前,然后欣喜的喝了她赏的桃花酿。想至此,她垂下眼,不由也轻轻笑起来。

      几位皇子世子正闲谈,听见小娘子们嬉笑,再看看远处长公主府的轿子,也大约知道,这是宁昌公主要耍弄那位愚钝的长公主嫡女。

      但因着这位姜家嫡女没少欺辱当初寄居公主府的姜林雪,姜林雪可是男子们心中不可亵渎的存在,她圣洁又惹人怜惜,没有人不想护着她,因此都对这位狠辣的姜娘子厌恶至极。如今也并无人阻止,只一壁闲谈一壁关注着这边的动静,只当看个热闹,甚至有些兴灾惹祸。

      宁昌听见有宫人唱喏着迎了姜岁岁下轿,那双含着嘲讽笑意的眸子轻轻瞥了一眼,可在触到那抹海棠色身影后,不由愣住了。

      往常的姜岁岁总是一身不合时宜的素淡,神情郁郁,眼神阴毒。

      可今日的她明媚的过分,抬头挺胸,步履轻盈,小靴子在青玉回廊上发出轻微的哒哒声,像是初春的第一缕风,一瞬间吹了进来。

      等着瞧热闹的年轻贵公子们也下意识便停下了话头,不由自主便看向了那抹娇俏海棠。

      宁昌唇角的笑意僵了僵,可看到岁岁满脸笑意的朝她走来后,便轻轻嗤了声,这姜岁岁今日确实装扮不错,可还不是愚钝蠢笨,要逢迎讨好她。

      只是她没料到,那抹海棠身影走到她身边时,竟一步也未停留,连声招呼也未打,就那样无视了她,径直入了席。

      倒显得端着那杯桃花酿、倨傲站在玉阶上的自己成了个笑话。

      夭夭今日本来兴致缺缺,可她一拐进月洞门,眼睛就亮了。

      无他,席面上摆了一盘盘精致的皇家糕点,每一样都看起来好吃!

      她一直记得自己做妖的时候,有一回偷偷溜进了人间的皇宫,里面的糕点她记了整整五百年!五百年啊!

      她心中雀跃,却还要装作若无其事,尽力走出端庄的步伐,一步步朝着糕点而去。

      年轻的贵公子们还未从这明媚颜色中回过神来,就见夭夭目不斜视,哒哒哒的踩着小靴子入了席,然后一口气吃了六块桂花糕......

      夭夭吃第七块的时候,忽而感觉到了席面上不同寻常的静默。

      她脸颊鼓鼓的,用密音含糊不清的问重明:“重明,我怎么感觉大家都在看我。”

      重明在夭夭的识海里翻了个白眼,是无奈的恨铁不成钢的语气:“禾夭夭,我要提醒你两句,一是姜岁岁为了能像庶妹一样窈窕,从不吃糕点,第二,她向来逢迎宁昌公主。你看,宁昌公主正狠狠瞪你,你现在应该......”

      “樱桃酒酿!”

      重明话还未说完,夭夭已是惊呼一声,欣喜的瞪圆了眼,哪里还管什么宁昌公主。

      “扑哧”,为首的六皇子忍不住笑了出来,看热闹的几位贵公子也忍俊不禁。

      他们也确实从未见过这样的小娘子,仓鼠一般,吃的面颊鼓囊囊的,偏还要做出一副克制端庄的模样,目不斜视的进食,似乎真的以为大家都瞧不出她的贪吃。也确实......蛮可爱。

      可想到姜岁岁骨子里的恶毒,众人又都纷纷敛了笑意,别开眼,另起了话头。

      夭夭吃到第二盏樱桃酒酿的时候,圣人同皇后相携而至,众人起身行礼后,这宴席才算正式开了场。

      随着圣人一同入场的,还有当今太子-沈珏,夭夭在人群中抬起脸,头一回仔细审视她的这位未婚夫。

      霁青云纹贡缎常服,羊脂玉冠束发,眉眼清俊,温润谦和,一副翩翩君子之貌。想来也确实担得起京中小娘子们的“春闺梦中人”之称,难怪原主姜岁岁如此痴迷。

      她这样想着,却见沈珏并未立即入席,而是朝主位躬身施礼,对圣人道:“父皇,此次云岚山捉妖,多亏林雪表妹相助。”

      “那时岁岁跑入密林,中了毒瘴昏迷,是林雪不顾安危,将其救出。我作为岁岁的未婚夫,倒要替岁岁谢她一谢。林雪先前便寒毒入体,此次又加之毒瘴侵袭,身体已是羸弱不堪,我跟岁岁实在过意不去,此次便替她求一枚太乙观的金髓丹,还望父皇恩赐。”

      夭夭方入坐,听见这话,忽而觉得她这位未婚夫也着实有意思。

      沈珏一字不提岁岁入密林,是因着要扮成新嫁娘,协助捉妖。

      他只随口说了句“岁岁跑入密林”,这话细究起来也没什么错处,可依着姜岁岁以往的行事作风,任谁听了也会以为,定是这位骄纵的姜大娘子为了太子殿下,不顾劝阻,跟入密林,添乱去了。

      况明明是她引出了大妖,同沈阙一块斩杀的,如今在太子口中倒都变成了姜林雪的功劳。

      太子甚至以她的名义,为姜林雪求取金髓丹,不但能治好姜林雪的旧疾,还能将他同姜林雪的关系摘的干干净净,也着实是个心机深沉的。

      其实夭夭知道,要说起来,姜林雪身上的寒毒,也是姜岁岁所赐。

      当初姜林雪年幼,是以庶女的身份养在公主府的。长公主虽对她不闻不问,却也从未短过其衣食。

      后来姜林雪出落的越发动人,盖过了姜岁岁的风头,惹得岁岁很是嫉妒,便经常苛待她。甚至在寒冬腊月,将其推入了冰冷的湖水中,让她落下了病根。

      也是在那一年,圣人听闻后勃然大怒,甚是心疼这位小妹的孤女,便封姜林雪为郡主,领到了宫中去养。

      夭夭想起这桩往事,对姜岁岁当初的作为感到羞愧,也对姜林雪有几分内疚。

      是以今日被太子冒用她的名义为姜林雪求取金髓丹倒也没什么,只是这婚,夭夭觉得,必须要退了。

      她正沉思,却听年逾四十的圣人爽朗一笑,挥手道:“林雪善良赤诚,当得起这金麟丹,赏!”

      金麟丹赏下去,不多一会,便有宫人来报,说是林雪郡主前来谢恩。

      姜林雪因着体弱,入了行宫后便被恩准歇下了,这会子一露面,倒在席面上引起一阵不小的波动。

      夭夭转头,便在八角琉璃风灯流转的光影下,第一次见到了这位庶妹。

      是白衣胜雪的清雅高洁,缀了玉兰的衣角在晚风中飘飘荡荡,颇有几分清冷出尘的仙气。

      夭夭暗暗点头,心道怪不得被誉为空谷幽兰,原也不过誉。

      她这样想着,却在看清那张秀丽的脸庞后,刹那间握紧了手中的杯盏。

      柳叶眉,微冷的眼,与她记忆中的一张脸足足有七八分的相似。

      夭夭压着一丝颤音,她问重明:“重明,她......她可是天界六公主姚乔?”

      额上的花钿滚烫起来,重明显也是情绪激烈,可过了好半晌,才听见他低低的带着疑惑的声音:“不是,她不是,夭夭,我探不到她的仙根,甚至......甚至她的元神里,我嗅到了若有若无的鬼魅气息?”

      没有仙根,那就不可能是仙的转世,注定生生世世是个凡人。

      可是怎么会?既然不是姚乔,又为何面貌会如此相像?

      姜林雪这一到,席上有一瞬的静默,男子们目露怜惜,余光不自觉的便追随着她的身影而去,连女子,对她都是欣赏亲和的态度。

      她上前谢了恩,顺势坐在了宁昌公主身侧,众贵女围着她,关怀的询问。她坐在那里,便仿佛是天上的明月,合该被众星拱卫。

      夭夭一直在看那张脸,那张肖似姚乔的脸,只这目光落在宁昌公主眼中,便又成了嫉妒的阴毒。

      宁昌公主冷哼一声,忽而起身对圣人道:“父皇,林雪表妹这寒毒,当初全是因岁岁而起,如今又因她的任性,致使林雪染了瘴气,岂能如此便算了?别的不说,岁岁总该向林雪道歉吧?”

      夭夭冷不丁被点了名,骤然从纷杂的思绪里回过神来。

      她轻轻叹了一声,心道这位宁昌公主还真是知道姜岁岁的弱点。

      依着原主的性子,是绝对不会对姜林雪道歉的。况同长公主一样,姜岁岁也是个果断狠厉的,看不顺眼便直接动手,嘴皮子却不够利索,遇到这样的情况,多半只会涨红了脸,气愤的说不出话,指不定做出什么过激的行为。

      可夭夭不是姜岁岁,她坦然起身,叩拜行礼,小身板挺的直直的,坦荡道:“圣人舅舅,岁岁对曾推林雪下冰湖感到愧疚,也对她能将我救出密林表示感谢。”

      “可是圣人舅舅,我那日去密林,非是宁昌公主口中的任性,皆是为着扮成新嫁娘,替太子表哥引出大妖来。幸计划顺利,非但引出了大妖,还协助司天监斩杀了妖物,也算不辱使命。”

      太子正斟酒,听见这清脆的嗓音,手中酒盏一顿,今晚第一次看向了夭夭。

      他印象里的姜岁岁,总是一身白衣,不伦不类的模仿着姜林雪,愚钝又痴迷的讨好他。

      可是今晚的月色下,他看到的少女却褪去了这拙劣的模仿,一身海棠襦裙,衬出莹莹玉肌,清新明媚的像是春日的桃花。

      她肩背挺直,口齿清晰,几句话就将事情解释了个清楚,况神情又坦荡,语气又诚恳,不知不觉便让人信服了去。

      这是太子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姜岁岁。

      他的目光在夭夭身上停顿了片刻,继而蹙眉转开了,心里却想着,也不知哪位高人将她的这位未婚妻调教成了这副模样,只可惜骨子里的恶毒,不是外表能遮掩的。

      夭夭一口一个“圣人舅舅”,软糯又清甜,听的当今圣上的心都软了半分。

      他同长公主本就关系一般,对这位侄女更是疏离,今日这一声声舅舅,倒是让他想起了些许牵绊之情。

      皇后看圣上面色,晓得这是心软了,便及时打圆场:“岁岁既知错了,今日也便罢了,你们终究是姐妹,往后还需和睦相处。”

      夭夭称是,这才入了席。

      鼓乐声响,宴席又启,有伶人在泗水之中跳了一支凌波舞,惹得众人纷纷侧目。

      一舞终了,夭夭瞧见有小内恃慌张来禀,圣人方才还和善的脸一下子阴沉了下来。

      立式宫灯的暗影里,她看见了沈阙那张精致又凌厉的少年脸庞。

      圣人连声音都冷了下来,含着鄙弃,扬声道:“来都来了,出来吧。”

      沈阙依旧是一身暗绣麒麟的黑衣,缠着白缎带的发尾在夜风中微微飘荡,他上前几步,跪了下去:“父皇,儿臣近日偶得了一枚妖丹,可赠给姜二姑娘服用。”

      妖丹虽邪性,却属大阳,性烈,专攻寒毒邪祟。

      原来他特特挖出那只素姑鸟的妖丹,是为了姜林雪啊。

      夭夭恍然大悟,自嘲的轻笑了声,想当初的余渊帝君,唯一在意的便是姚乔公主,如今换了人间,他是沈阙,竟又爱慕上了与姚乔七八分相似的姜林雪,这兜兜转转的情分,还真是感人。

      一阵微风过,吹的风灯影影绰绰,圣人的表情明明灭灭,便有些看不清了,夭夭只听出了他声音里浓浓的厌恶。

      他命宫人将那妖丹收了,送至了姜林雪面前,而后对沈阙道:“可曾用过晚膳?”

      沈阙只单膝跪着,并不答话,长长的睫毛垂下来,掩住了眼里的神色。

      可夭夭离他不远,在这恭敬的态度下,却看见了他面上一闪而过的嘲弄意味,亦是不屑的轻视。

      这父子俩可真真奇怪,夭夭还未深想,便见着了更惊奇的事。

      大周帝一扬手,命宫人道:“给九皇子备一个席位。”

      那内侍手脚麻利,很快在香樟的暗影下备了一方矮几,有宫人端了菜品来,夭夭看的清楚,竟是用狗盆盛了些许残羹剩饭。

      大周帝冷笑,又道:“你小时最爱跟狗抢食,如今不用抢便也能吃到了。”

      竟让一位堂堂皇子吃狗食,这样浓的侮辱意味,在场的众人却恍若未闻,似乎这待遇对沈阙来说,已是稀松平常。

      身姿如竹的少年,面上始终清淡自持,亦是没有任何惊怒。

      这段小插曲很快便过了,没有人在意那个暗影里吃狗食的少年,直到席面散了,夭夭才得以分出神去看几眼沈阙。

      他独自一人坐在暗影里,拉出一道孤寂的影子,正认真而倔强的用着盘里的剩饭。

      似乎感受到少女的目光,他回过头来,那双弧度漂亮而又深邃漆黑的眼,正对上了夭夭的视线。

      少年的眼神冰冷清淡,夭夭却是一点儿也不露怯,理了理自己的海棠小衫,哒哒哒跑了过去。

      她微微弯下腰,伸手推了推了那只矮几上的陶瓷狗盆,低低道:“别吃了,好好的人怎么能吃狗食呢。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你,真是过分。”

      她这句话温柔又蛊惑,语气里带着女儿家湿漉漉的心疼与怜惜。让沈阙拿玉箸的手骤然顿住,在夭夭那张为他不忿的小脸上微微失了神。

      他贯来毫无波澜的眼里,起了一丝微不可查的迷茫意味,这是第一次有人对他说,他不该吃狗食,他们这样对他真是过分。

      连重明都吃了一惊,闹不明白夭夭这是闹的哪出,连忙问:“禾夭夭,你这是要走温情路线吗?”

      只是他这句话问完了,便见夭夭利落一脚,便将沈阙面前的矮几踢翻了,陶瓷狗盆叮铃咣铛落了地,洒了满地的汤汁。

      夭夭叉着腰,得意道:“怎么样,现在连狗食都吃不上了吧?”

      重明:“.......”

      沈阙还是清淡神色,只眼底慢慢浮起了一层戾气,可还未发作,便见夭夭朝他偏头一笑,利索的转身跑开了。

      那是一个极其纯净又天真的笑,黑白分明的杏眼弯起,像是不谙世事的孩童,偏还又带着几分少女的狡黠与得意。

      他从未见过这样干净的笑。

      少年眼里的戾气再压不住,慢慢浮出残忍的酷虐。

      他修长冷白的手在空中一挥,一只吐着丝的毒蜘蛛便出现在了他的掌心,他说:“去,毁了她的脸。”

      一个恶毒的人,不该有这样纯净的笑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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