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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归去 ...

  •   夭夭再回到昆仑,凌驾四海八荒的孤绝山巅之上,依旧是漫天的风雪。

      她板板正正坐在书案前,因着尚虚弱,握笔的手便有些不稳,指尖轻颤间,落下一团漆黑的墨汁来,模糊了刚写下的一行歪歪扭扭的字迹。

      掌事姑姑的戒尺落在了她薄薄的肩背上,冰冷的含着轻视的声音:“应潋姑娘连字都写不好,日后如何做帝君的道侣?这几日的饭食看来也不需要用了。”

      这声呵斥中气十足,传遍了她所在的小院落,外面的几位小仙侍捂嘴轻笑起来,窃窃私语。

      她们都瞧不上她,整个昆仑都在传,是夭夭携恩图报,因着捡到了帝君的神邸之玉,讨要来了这桩婚事,否则一个屈居东海之北的应龙一族小公主,如何能攀的上帝君?

      按理说,应龙一族也曾是四海八荒最尊贵的上古神族,可惜子嗣艰难,自从最后一只应龙-玉瑶仙者陨落后,这世间便再无上古应龙。

      现如今所谓的应龙一族,不过是后来得道的蛟,迁居浑浊狭小的东海一角。

      夭夭抿了抿唇,有些难堪的垂下了眼睫,她好饿啊,好几日没有用过一点饭食了,现下又要被罚禁食了。她只有区区不到二百年的修为,比不得这些仙门子弟,饭食只是打打牙祭罢了,于她,却是维生的本能。

      外面奏起了响遏行云的仙乐,今日似乎是司战姚乔的生辰,夭夭透过清冷的院落,瞧见了云端之上被众人环绕的姚乔。

      她听说今日帝君也特特去了凤寰宫,夭夭恍惚想起,她好久没见过帝君了,自从她再入昆仑,她便再未见到过他。

      小妖怪饿的前胸贴后背,挣扎了再挣扎,还是偷偷溜进了凤寰宫。

      她混在一众仙侍中,瞧着四下无人时,悄悄包了几块玉露糕,塞在了大袖中。想了想,又拿出一枚东珠作为抵偿,放在了玉露盘中。只是她刚要转身,却忽而听见了一声尖锐的嘲讽。

      那是朱雀一族的流漫仙侍,她骤然拽住了夭夭的衣袖,将她狠狠一推,夭夭袖中的那几块玉露糕便散落了在了尘埃中。

      流漫扬起倨傲的脸,满是轻蔑的鄙薄,提高了音调道:“你们瞧瞧,竟有人会偷几块玉露糕,我流漫活了几百年,也真是未瞧过这样上不得台面的。”

      一时间,周遭围了许多的仙者,她们指指点点,时不时掩唇轻笑,嘲讽的、轻鄙的,仿佛在看一场天大的笑话。
      ,
      夭夭将自己方才被扯断了的衣袖往身后藏了藏,为了掩饰心中巨大的难堪,只好挺直了薄薄的肩背,小小声辩解了句:“我没有偷,我只是太饿了,我还了东珠的......”

      流漫却不依不饶,往前一步,有些凌人的傲慢,她趁夭夭不注意,又猝然扯碎了她另一只衣袖,啧啧:“这只袖里没藏吗?那是不是怀中还偷藏了旁的东西?”

      她说着,便要伸手来拽夭夭的前襟。

      夭夭两只衣袖都被扯碎了,露着两只白莹莹的手臂,在众人面前衣不蔽体的难堪。

      在流漫的那只手伸向她前襟的时候,她一下子明白过来,她们并不在乎她是不是真的偷了糕点,她们只是要她当众露出最不堪的一面,好将她的颜面踩在脚底下。

      其实小妖怪从来也不是个任人欺负的,她从前顾着帝君的颜面,总觉得要尽力做出端庄温和的模样。这会子一生气,便也顾不得了,伸手便握住流漫的腕子,将她摁在了地上。

      她说:“你既扯坏了我的衣裳,我就要拿你的衣裳来抵。”

      她虽是只灵力低微的小妖,但夭夭打起架来,总是有股子狠劲,玉川的毛绒绒们都怕她怕的紧,树妖婆婆说,她像极了她的阿娘。

      没人能想到,这个看起来温软的应龙小公主,会一下子凶戾起来,众人一时都反应不及,眼睁睁看着她将流漫的外衫扒了下来。

      可下一刻,夭夭只觉肩上一阵剧痛,便被重重摔在了冰雪中。

      姚乔白衣胜雪,站在云台上不容亵渎,她蹙了蹙纤细的眉头,不悦道:“应潋,你失礼了。”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有时候逞凶斗狠也是远远不够的,夭夭跌在雪水中,一身脏污的不堪。

      她看见周遭的仙侍们又露出了嘲讽的轻笑,那样毫不遮掩的鄙夷。她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一只小丑啊,同这冰清玉洁的昆仑格格不入。

      她吐出一口鲜血来,晕过去之前想的竟然是,她要是重伤昏迷,是不是帝君就会来看看她了,她想同他说,她在这昆仑待的不开心。

      可夭夭醒来的时候,只有院子里一地清冷的月光,他没有来过。

      小妖怪一时有些恍惚,他是真的想同她成亲吗?明明列涂河畔,是他说的好。

      夭夭再见余渊帝君,是开春后的月圆之夜。

      他斜斜靠在古槐的暗影中,在一地如水的月光中,掀起浓密长睫,淡漠的看住了她。

      没有人知道统御四海八荒的余渊帝君年岁几何,他俊朗的容颜中既有上位者的凌厉与威压,却偶尔又会露出少年般干净清朗的朝气,这两种矛盾的气质在他身上杂糅,总是引人飞蛾扑火。

      譬如现在,他泼墨般的眸子看着你的时候,月下的风都静止了一瞬。

      他指尖把玩着一柄莹润的羊脂剑,腕间一转,便劈碎了一地月华,无波无澜的声音:“记住了,这是凝光剑的起势。”

      夭夭万万没想到,他竟要教自己凝光剑法。她忍不住想,他一定是觉得,自己作为他日后的道侣,以如今这样浅薄的修为,实在是太丢他的颜面了。

      她憋着一口气,想要证明给他看。

      可这凝光剑法看似轻盈,实则最为霸道,实在不是她不足二百岁的修为能够驾驭的。有时羊脂剑的剑气,会冲撞的她经脉震颤,小妖怪咬住了牙不放手,那些剑气便会在她细腻肌肤上,撕开一条条深可见骨的血口。

      有一回她跌在血泊中爬不起来的时候,余渊帝君浓墨重彩的眉眼垂下来,忽而有一瞬瞧不清的悲悯。

      他说:“起来,这世间于你唯有自救。”

      那时夭夭并不懂这句话的含义,她所求的,只是想要有一天,能同他光明正大的站在一起。

      在她终于能磕磕绊绊使一套凝光剑法的时候,帝君正在廊下煮茶,一举一动都是行云流水的矜贵。

      小妖怪抱着剑,得意的小耳朵都在动,面上却隐忍着克制着,尽量做出端方模样。在她看见帝君执玉壶,为她斟满一杯清茶的时候,便再也忍不住,翘了唇角。

      她噔噔噔跑过去,端起那只翡翠盏便饮了个干净,只茶水一入口,才觉出滚烫的很,一路灼的她的咽喉火烧火燎的疼。

      可夭夭是个要面子的小妖怪,这会子实在不想在帝君面前丢分,便一口气咽了下去,将茶盏一放,咬牙道:“帝君沏的茶真好喝。”

      余渊帝君一贯淡漠的脸上露出些许古怪神色,顿了一顿,才浅淡道:“那杯茶水,是我的。”

      小妖怪一下子红了脸,支支吾吾不知道说什么好,她真是太羞耻了,竟然以为那是帝君特意为她倒的茶水。

      可就在她手足无措的时候,面前的男子忽而微微俯身,微凉的指捏住她软乎乎的脸颊,迫使她张开了嘴。

      她看见他的脸近在咫尺,凌厉的长眉微微蹙了蹙,他问她:“不疼吗?”

      疼啊,小妖怪的唇舌上已起了一层细小的水泡,火辣辣的疼,可是他这样一问,她便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直到她瞥见他修长的指欲要来拭她的唇,小妖怪才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埋起毛茸茸的小脑袋,低低道:“你别,会很疼的。”

      不过那时候,他的指尖还是落在了她粉嫩的唇上,轻轻拂过的时候,一点也不疼,好像三月的雨,氤氲的仙气瞬间抚平了这密密麻麻的灼烧感。

      那一刻,夭夭开始无比期待他们的婚礼。

      只是后来她才想起,这是他给过她的仅存的温柔。便是这一点温柔,也是真真假假的难辨。

      那场婚事简朴的很,并未邀请一众仙门,夭夭肩上只站了一只送嫁的鸾鸟。她小心翼翼的压了压袖口,那里藏了一枚用她的鲜血浸泡的迦南果。

      她含着甘甜的音色,低低对那只鸾鸟道:“小鸾鸟,他要来娶我了。”

      朱红盖头盖下来的时候,她被掌事姑姑引进了玉清宫。小妖怪手心里沁了一层细密的汗,紧张的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了,只记得到处是一片血红的模糊。

      她含着满腔的期待,一心等着她的新郎。

      可是她没有等来她的新郎,她只等来了昆仑司战的姚乔掌司。

      姚乔依旧是冰雪之姿,携带着肃杀的风雪,抬手便掀开了夭夭的盖头。

      这时候夭夭才瞧清,诺大的玉清宫中冰冷肃杀,正中一只天心境,明晃晃照出天地日月。

      传闻这世间鬼魅最是难寻,他们没有原身没有气息,只有在天心境中才会显出最肮脏本真的面目。

      在天心境圣洁的光下,夭夭只觉头痛难耐,她心里一阵阵发慌,她曾听重明说过,鬼魅本来的面目极为可憎,青面獠牙,目眦欲裂。

      她害怕帝君见着了她身为鬼魅的真面目,会厌憎于她。

      小妖怪忍着翻江倒海的难受,有些无助的声音:“烦请移开这只天心境。”

      可是没有人理她,她只好慌张的跑过去,试图用衣袖盖住如水的镜面。只是镜光如利刃,一寸寸凌迟她的皮肉,夭夭跌在沁凉地面上的时候,她看见姚乔祭出了沉妥剑。

      上古沉妥剑带着逼人煞气,在她来不及反应之时,已瞬间穿透了她的左肩胛。

      鲜红的血浸透衣衫,淋淋沥沥滴下来的时候,夭夭听见了姚乔清冷的声音,如冰似雪,她说:“你又何必,你以为帝君至今还不晓得你的真身?”

      姚乔轻笑了一声,高洁的像是一株玉兰,眼里都是轻蔑的怜悯,每一个字都残忍的直戳人心

      “你还不晓得罢,我千年前助帝君斩杀妖魔之时,伤了魂魄,他一直在替我寻一只鬼魅,好修补我的元神。上古典籍载,鬼魅两百岁方铸魂,此时取其魂魄,方能补益元神,若我没记错,今日正是你二百岁的生辰吧?”

      她瞧见夭夭猛然后退了一步,于是又微笑着补了一句:“是,这就是一场骗局。你也知道,鬼魅无声无息,最是难寻,混入世间后不是一时半会能寻到的,当初帝君答应你成婚,无非是留你到铸魂之时,好为我取魂补神。”

      夭夭指尖在抖,只是她尤自不肯相信,用一丝卑微的期盼压下了心中巨大的不安。

      她挺直了薄薄的肩背,果断道:“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会信。”

      姚乔眼里不屑的怜悯更甚了,她手中灵力凝聚,将夭夭肩上的沉妥剑又刺入了几分,而后腕间一转,开始一寸寸往外抽。

      沉妥剑乃是当初帝君所造,后来赐给了司战的姚乔。传闻可吸附染血者的魂魄,将其生生剥离元神。

      此刻沉妥剑入体,缠住夭夭的一魂,开始撕扯着剥离。

      神魂分离时的剧痛,不亚于拨筋抽骨,夭夭疼的站不直身子,可依旧咬碎了牙,不愿在姚乔面前露怯。

      她的唇在颤,一字一句道:“你想要我的魂魄?可惜,我的东西,便是毁了也不会给你。”

      她说着,便在自己的识海中凝聚了全部的灵力,真的打算自毁元神。可是下一刻,一股无形却强劲的仙气涌来,瞬间穿透她的识海,将她的聚起的灵力化为了虚无。

      她被磅礴的仙气压着,跪在了地上,眼睁睁看着那柄沉妥剑带着她的一魂,一点点剥离。

      夭夭抬眸,便在明暗交织的光线中瞧见了她的新郎。

      余渊帝君并未着喜服,流云麒麟纹的袍角纤尘不染,他站在那里,春水潋滟的眸子里有些云遮雾绕的深邃,既温润清朗又浓墨重彩。

      夭夭看见了他指尖涌出的磅礴仙气,明明今日要来娶她的人,此刻却用他的仙气压制着她,生生被姚乔抽魂取魄。她闻见了独属于他的雪地寒梅香,只是这一回,不再是让人悸动的气息,夭夭只想拼命逃离。她咬破了下唇勉强直起了身子,可是下一刻便又被强大的威压重重摔在了地上。

      她觉得好疼啊,真的好疼啊,在小妖怪最后受不住、蜷曲在地上的时候,隐隐瞧见了天心境里自己扭曲肮脏的模样。她想,她现在可真丑啊。

      待沉妥剑终于被抽离、夭夭的一魂也随之被剥离的那一刻,小妖怪的大半条命也没了。

      可夭夭像条死狗一样,软趴趴的待了片刻后,忽而又昂起头,挣扎着要站起来。在她试了三次,终于站了起来的时候,踉踉跄跄的走到了余渊帝君的面前。

      她颤着手理了理衣裙,坐在了他身侧,便是这个时候,依旧想维持最后的一丝体面。她从袖中拿出一枚迦南果,本是青黄的迦南果,因着这些时日被她用自己的鲜血滋养,这会子已是血红的妖异。

      夭夭将那枚血红的迦南果递了过去,声音虚弱的仿佛一吹便散,她说:“帝君,这枚迦南果是我从睚眦口中夺回来的,一直被我用鲜血滋养着,最是巩固神元。我本想着,新婚之夜定是要给你的,我不要你陨落,我想你一直都在。我那时是真的在考虑,日后用我的一身鬼魅之血,换你的些许寿元,可是......”

      小妖怪顿了顿,这些话耗费了她太多精力,她已经摇摇晃晃的坐不稳,只好用双手撑在蒲垫上,扬起脸,郑重的问:“我现在想问你一句,姚乔说的那些话,可当真?”

      帝君深渊般的眼里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窗外的光一照,一晃便散了。他依旧没动,流云织就的衣摆闪着微微的暗芒,冷寒的直刺人心,最后也只是浅淡道:“我从不吃迦南果。”

      那枚果子滚落在地上,扑哧一声,烂在了尘埃里,只留下一地狼狈的血红。夭夭想,真可惜啊,她用鲜血煨了几百个日夜,最后只留下玉清宫中的一抹血污。

      有些话不言自明,夭夭没有再追问,她看见姚乔又举起了沉妥剑,她要来取她的第二片魂了。

      万物生三魂,沉妥剑每次纵穿她的身体,都会剥离她的一片魂魄,左肩胛、右肩胛,最后是当胸一剑。

      夭夭摇摇晃晃站起来,半个身子泡在了血水中,她指尖凝聚了一点微弱的灵力,虽然晓得以自己不足二百岁的修为,是如何也抵挡不了昆仑司战的剑气的,可是她总要殊死一搏。不战而屈,是会给玉川丢脸的。

      只小妖怪拖着半条命,还未站稳,沉妥剑便势如破竹,又一次纵穿了她的右肩胛。

      这一次,夭夭再忍不住,凄厉的叫了一声,在冰冷的地面上,颤栗着蜷成了一团。

      恍惚中她瞧见了帝君的眸子,这一次她才看清,那春水潋滟的温柔下,藏得是万年不化的冰川,

      在她的第二片元魂被生生剥离的时候,夭夭痛的晕厥了一瞬,再一睁眼,便听砰的一声,一只火红的双瞳鸟驮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踏碎了玉清宫的殿门。

      夭夭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哽咽的唤了一声:“树妖婆婆,重明!”

      树妖婆婆从重明背上走下来,瞧见泡在血水里的小妖怪后,眼皮猛然跳了跳。

      她站在殿内,重重杵了一下手杖,愤怒道:“堂堂昆仑,竟欺我无辜幼女,实在欺人太甚。”

      厅内的仙侍们没想到,竟有人敢擅闯昆仑,不由都是一愣。

      在这一瞬的寂静中,姚乔转头,清浅的蹙了蹙眉。

      她将树妖婆婆打量了一瞬,忽而笑了:“竟是上古扶桑,昆仑寻了你万年,你今日竟也敢撞上门来。若是为了这只鬼魅,也实在不必,你该知道,鬼魅不容于天地,今日便是我不剥她的魂,她也会被投入炼魂炉灰飞烟灭。”

      上古扶桑枝叶遮天,传言可通三界。只是上万年前,不断有上古妖兽觉醒,为祸三界,神明便将上古时期遗留下来的、非仙籍的血脉都封入了深渊,以绝后患。

      扶桑本也应是沉入深渊的,可是她不知借住了何种力量,竟从深渊中脱身,蒸发了一般,再无处可寻,如今骤然一现身,便在这殿中引起了一阵骚乱。

      姚乔面上罩了一层冰雪,一挥手便召唤出了二十四位司战的星宿神君,刀剑的寒光映彻玉清宫,这殿中一下子肃杀凛冽起来。

      夭夭有一瞬的慌乱,她靠着重明站起来,不安的拽了拽树妖婆婆的袖子。

      她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她什么都不怕,敢爱敢恨,坦坦荡荡,可是她从来没想过扯上玉川。

      树妖婆婆转头,拍了拍她满是血污的手背,像是小时候一样,低低安抚她:“怕什么,有树妖婆婆在呢。便是昆仑这些司战的星宿,也拿婆婆无可奈何。”

      夭夭自打进入玉川后,每每夜里噩梦,树妖婆婆总会拍着她的手,安抚道:“怕什么,树妖婆婆在呢。”

      树妖婆婆守护着玉川,守护着她,在夭夭眼中,她是无所不能的,每次她这样说,她都会无比的相信,没有什么是树妖婆婆做不到的。

      可是这一次,她后来无比痛恨自己,当时竟相信了她的话。

      姚乔率领二十四星宿祭出昆仑阵法的时候,树妖婆婆没有反击,而是转身将夭夭与重明护在身前,硬生生抗下了这一击。

      她趁着所有人的注意都在她身上的时候,用所有妖力萦绕住夭夭,将她推向了重明的背上,低低道了句:“走吧,婆婆一会就回家寻你们了。”

      夭夭伏在重明背上,被树妖婆婆强大的妖力护着,直直坠下了昆仑之巅。

      昆仑太孤绝,又有神明的气息加持,若是没有树妖婆婆的妖力,便是重明,也无法直直从山巅冲下来而毫无损伤。

      他们穿过九重之海,终于又跌进了玉川的怀抱。

      夭夭失了两片魂魄,连动一动都觉异常艰辛,她从重明背上连滚带爬的跌下来,起身的时候,竟发现手臂上洇了一层蓝色的痕迹。

      她穿的本就是一件鲜红嫁衣,后来这衣裳浸透了她的血,便益发艳丽,在这样血红的底色下,骤然现了一大片黛蓝的痕迹,不由格外醒目。

      上古扶桑,叶皆如桑,其叶澄碧,其汁黛蓝,这世间,只有树妖婆婆的血是黛蓝色的。

      夭夭开始发慌,巨大的慌乱,她想起树妖婆婆将她推上重明的背,她分明是用带血的手将她推开的。

      她指尖都开始颤,下意识紧紧抓住了重明的衣袖:“树妖婆婆说一会儿就回来了,她肯定会回来的对不对,咱们在这里等她好不好?”

      重明已变回了少年模样,他别开脸,残忍又直接,他说:“她不会回来了,走之前,她便做好了必死之心。没有人能从昆仑全身而退,可是她保下了我们。”

      “重明你胡说!”

      夭夭从未反驳过重明,因着他的见识可是比她大多了,可是这一次,她坚信重明错了

      她将血淋淋的自己抱成一团,固执的在愬月河边等树妖婆婆回来。

      小妖怪这时候其实已是强弩之末,完全凭着一口气硬撑着,她每每撑不住要昏沉过去的时候,便会想一想树妖婆婆握着她的手时,温暖的触感。

      她从小就是个弃儿,旁人都叫她狗杂种,是树妖婆婆将她带回了玉川,给她一个家。

      树妖婆婆的手掌老树皮一样,褶皱纵横,可是这双手,牵起夭夭后,就再没丢弃过她。这一回,她真的不要她了吗?夭夭觉得,不会的,树妖婆婆肯定会回来的,等她回来,她再也不会惹她生气了。

      愬月河水开始涨潮的时候,玉川的结界忽而幽蓝一片,有蓝色的蒲公英,纷纷扬扬的落下来。

      夭夭骤然想起,树妖婆婆曾说过,自己死后,也会回到玉川,会化为蓝色的守护结界,继续守护玉川。

      树妖婆婆,陨了。

      夭夭吐出一口鲜血来,精疲力尽的身子往后一仰,便再也不省人事。

      她再醒来的时候,玉川的毛茸茸们正围在她身边,焦灼的扎耳挠腮。

      火红的小狐狸装模作样的替她诊了会脉,又要来翻她的眼皮,慕然见她睁了眼,拍着胸口道:“我就是说嘛,一会子就醒了,这不就醒了吗?我小火球的医术可是举世无双。”

      巴掌大的小老虎跳到小狐狸脑袋上,使劲揪了揪它最爱惜的皮毛,不耐道:“你这句话已经说了半个月了,总是说一会就醒一会就醒,老子都听腻。这回也是碰巧罢了。”

      它说着,便跃至夭夭的枕边,龇牙咧嘴的问:“喂,禾夭夭,到底谁把你欺负成这样,重明带你回来的时候浑身染血,躺了一个多月也不见醒。你告诉老子,老子替你去咬他。老子可是老虎你晓不晓得。”

      夭夭看着他们,只觉眼眶发热,她失了两魂,若不是树妖婆婆最后的妖力都给了她,替她护住了残破的魂元,她哪儿还能轻易醒来。可是树妖婆婆她,陨了啊。

      玉川的毛茸茸们还不知道树妖婆婆陨了,它们见夭夭如此,一时都不好再问了。雪白的兔子拱进夭夭怀中,安抚的蹭了蹭她的脸颊。

      外面玉铃花吱哇怪叫,是小火球揪着它的叶子在挤汁液,一边挤一边不耐道:“玉铃你老实点,我要给夭夭做一碗十全大补汤。”

      夭夭再忍不住,落下大颗大颗的泪来,玉川那么好,她当初为什么要离开玉川呢?往后,她要替树妖婆婆守好玉川。

      可是即便是这最后的愿望,她也没能守住。

      待夭夭刚能下床的时候,玉川的结界开始剧烈晃动起来。

      赤炎烈火烧红了玉川的天,姚乔执剑站在云端,冷傲道:“扶桑私藏上古血脉,今日我等奉帝君之命,一并铲除。”

      夭夭原本清澈的瞳孔被这烈火烧的通红,她手边无剑,便折了一根桃木枝横在手中,这一回,有人要伤害玉川的一草一木,都要踏着她的尸体过去。

      她的凝光剑法还不太娴熟,又刚失了两魂,便连一成的威力也使不出。在桃木枝被斩成两截的时候,夭夭重重跌在地上,她挣扎着爬起来,赤手空拳迎上了沉妥剑。

      在沉妥剑斩下来的那一瞬,她看见重明的身影一闪,挡在了她面前。那柄利器贯穿了重明的左胸,连带划过了她的胸口,将两人掼在了地上。

      夭夭摸到了满手黏腻的血,她又开始心慌,像失去树妖婆婆时那样心慌,她说:“重明,重明。”

      原本四散奔逃的小动物们聚拢了过来。

      小狐狸就地一滚,扑灭了身上的火,渗着血的小爪子叉在早已烧秃了的腰上,气哄哄道:“就是你们欺负了夭夭吗?你们真当我们玉川没人了吗,竟敢这样欺负她!”

      他说完挥了挥小爪子,命令道:“摆阵!”

      这些小妖兽虽都是上古血脉,但因着树妖婆婆的刻意压制,如今也只是方开智的小妖罢了。

      他们所谓的阵法,也不过是小儿间玩闹的把戏,摆在昆仑司战的面前,简直贻笑大方。

      夭夭抱着重明不敢撒手,她的胸口也在不断冒血,试了几次都无法站起来,只能着急的大喊:“不许摆阵,你们快跑啊,快跑啊!”

      可是这一回,没有一只毛茸茸听她的,他们满脸愤怒,摆开了稀松的阵法。

      小狐狸头一个,跃起身,扑向了姚乔。

      姚乔甚至都未抬眸,沉妥剑一挥,便将小狐狸斩成了两截。

      小狐狸血淋淋的身子落下来的时候,小老虎没有一丝犹豫,又飞扑了上去。

      其实它们知道,这一纵身,便是飞蛾扑火似的自寻死路,可是没有一只毛茸茸退缩,它们还不知道树妖婆婆死了,它们只知道,这些人太坏了,竟然将它们的夭夭欺负成那样,若是退缩了,便再没有替她撑腰的了。

      它们要保护她!

      夭夭眼睁睁看着那些鲜活的小生命,变成了血淋淋的尸体,她觉得自己流不出泪来了,只能声嘶力竭的喊:“快跑啊,快跑啊,你们快跑啊!”

      最后只剩下玉川最胆怯的白兔子-雪球儿时,夭夭燃起了希望,她说:“雪球儿过来,你最怕疼了对不对,你快跑,我还在这里。”

      可是她的话还未说完,雪球儿已纵身一跃,咬住了姚乔的手臂,下一瞬,便被姚乔扼断了脖颈,扔在了火焰中。

      玉川没了,她的家没了。

      夭夭眼里燃起了血红的光,在她再一次准备站起来,同姚乔殊死一搏的时候,重明忽而用最后的一丝妖力,拽着她跳进了愬月河,愬月河直通幽冥界,是最好隐匿的所在。

      夭夭不自觉抱紧了重明,她感觉重明的身子也在一点点消散,她连他也快抓不住了。

      她只觉天地空茫,无处可去,无人可依。冰冷的河水裹挟着她,她恍惚想起余渊帝君,想起他眸含春水的笑,想起他指尖拂过她唇畔的轻柔,可所有的一切,最后都化为了那日他淡漠的神色,他就那样看着她,被抽魂取魄,扭曲不堪。

      她真是后悔啊,后悔那日遇见他,悔到骨头发冷。她忍不住生出对他的诅咒,她想,愿高高在上的神明能体会她这一生,坠入黑暗不见光明,被世间所唾弃,被爱人所背弃,生生世世,永失所爱。

      在这溺水的窒息感里,她听见耳边铮然一声,她的情丝一并断裂了。

      重明低低的声音,他说:“别怕,没了情丝便不会痛了。”

      夭夭从这血淋淋的噩梦中清醒过来的时候,她看见长安城依旧热闹繁华,烟火的微光闪闪烁烁,落下万千星子。

      她站在这繁华中,冷到发颤。穆然抬眸间,便在烟火的稍纵即逝中,瞧见了沈阙惊为天人的脸。

      那张脸同她记忆中帝君的脸重合在一处,前世今生的种种一一串联了起来。

      那时她坠入愬月河水,她的情丝挣然断裂,她后来无爱无恨,也不会痛了,她只是一心要重建玉川。

      可是这一回,魔罗尊者强行借了她一缕情丝,那日让她几不欲生的窒息感,又一次铺天盖地的淹没了她。

      夭夭凝视着少年那双泼墨般的眸子,手中寒光一闪,便将一柄匕首刺进了他的胸口。

      阴鸷乖戾的少年,因着那个唤他阿余的少女,小心翼翼剥开自己的壳,于卑微荒芜的生命中露出些许渴望来。

      他求来了与她的同心锁。

      那卖同心锁的老道疯疯癫癫,瞧见他的一瞬连连摆手,他说:“何必,你于阴暗中来,要到阴暗中去,你求不得。你看,你的血融入不了这同心锁,注定了十是世的孤寂。”

      沈阙浸在忽明忽暗的光影中,微微扬了扬下颔,他露出个少年干净明朗的笑来,低低问“是吗?”而后便伸出骨节修长的手,扼住了那位疯癫道士的颈。

      在那位疯道咽气的一瞬,少年人用雪白的绢帕拭净了修长的指 。而后羊脂玉剑暗芒一闪,便有鲜红的血自他的指尖源源不断的涌出来。

      可是他的血一滴滴落下来,分毫沾染不了那枚纯银锻造的同心锁,疏忽之间便没入了尘埃。

      少年眼尾微挑,露出不耐的乖戾来,掌心开合间,便捏碎了那只同心锁,而后在灵力的微光中,一点点重塑了那枚同心锁。

      他将他的一滴血,强硬的留在了锁芯中。

      只是,在他沾染了鲜血的手递出同心锁的那一刻,少女冷寒的匕首也直直刺入了他的心口。

      他浓密的长睫颤了颤,无声的去看胸口那把匕首,而后微微偏头,露出个初生婴儿般纯净又困惑的神色来。

      夭夭眼里还跳跃着赤炎烈火的血红,指尖一转,便将那柄匕首插的又深了几分。

      少年染血的手划过她的脸颊,落在她纤细的颈上,而后微微笑着,一点点收紧。

      他说:“你果然卑贱,是我抬举你了。”

      夭夭只觉越来越憋闷,到最后,又体会到了落入塑月河水时的窒息感。

      她在明灭的光影中,隐隐看见沈阙的眼角慢慢浮现了一枚泪痣,鲜红如血,娇艳欲滴。

      夭夭恍惚想起,三生志上载,泪痣初现,是大道无情的帝君,体会“情”之一字的初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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