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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四十八、如此了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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习武者大都粗通医道,其实早该看出这其中的问题。登基大典上叶翾止拒绝跳祈天舞,饯行宴后雪寒勋私自入宫好巧不巧地救了动了胎气的她,又顺理成章地成了她的专属御医,令其他御医无法近她的身,毕竟所有人都坚信,这世上无人医术及得上雪先生,回头想来,这其中漏洞不是没有,只是一连串的乍喜乍悲蒙昏了头脑,今日被小太监这样一说,方即醒觉,连想要自欺欺人也再不能。
然时以至此他已无暇顾及心上的伤,事实上也根本伤透了,早已痛得麻木。身为一国之君,一心所系的合该是帝王的尊严,皇室的脸面。其实另两个太监死得冤枉,但那却不仅仅是迁怒,谁叫他们都见过那胎胞?皇家事怎容得旁人在外乱嚼?
只是窥悉事实的人该死,哪怕跟这事情稍有丝毫沾惹的人都该死,可那始作俑者呢?该怎么处置?
柳辰风一路思度着,不知不觉间竟已站在了熙澜宫门前。
伴着太监的传报声,柳辰风甫跨进门便见厅内除了霓妃还坐了一人,眸中厉色一闪,旋即又恢复温和。
“哀家的话莫非郭柯没有转述给皇上?”霓妃估计料到他忍不住会过来,倒也不惊讶,只是仍不免怨他不争气。
柳辰风讨好地笑道:“母妃给儿子指派的这个总管得力尽责得很呢!只是自个母亲总不好打发旁的不相干的人来问安吧。”
“臣,叩见皇上。”旁侧里云折行已跪了下来。
搁在平日柳辰风定不会让他双膝挨地,今日却冷眼看他做全了臣子的礼方才叫平身。
“皇上来的正好,哀家正要同折行说个事情,皇上来了这事情说妥了也就能马上着手去办了。”待三人都在各自的位置坐定,霓妃开口说道。
“哦?何事这么紧要非得朕在才办得?母妃别说,让朕先猜猜。”他站起身,踱到云折行身边,低头看了敛眸喝茶的人片刻,忽地一笑,“莫不是母妃想让朕给折行安排亲事吧。”
柳辰风原只是想寻话来刺他,却不料居然蒙准了。柳辰风当即沉下脸,“母妃仍要打翾儿的主意?”
云折行眼睛仍盯着茶碗里的茶叶似在出神,却听他语音淡淡,“太后不必烦劳了,臣是不会娶掬兰的。”
霓妃皱眉,“你嫌掬兰不够好?”
云折行摇头,“掬兰很好,只是折行不愿误人终身。太后当最清楚不过……”他缓缓抬起头,瞬也不瞬地看着霓妃的眼睛,“折行的命也许并不长久。”
广袖下的手指惶然一颤,霓妃避过眼去,“哀家这也是为了你好,云家也要留下个后人。”
云折行浅浅一笑,声音不温不冷,“云家最后的一丝血系早已断了,何苦要偏留个伪后人误人欺己?”不待霓妃发作,他紧接着又道:“况且皇上尚未大婚,此时实非考虑折行婚事的时机。”轻而易举地将话题引到了皇帝身上。
原料想柳辰风断不会那么痛快地答应娶安琵朵,却意外听他道:“与羌罗联姻自然是必要的,但这皇后也不是一日两日便立得的,须得多少人提前多久就得开始筹备,急也急不得。但若论起血系,折行是朕的兄长,终身大事理当先办妥了才轮到做弟弟的,是吧母妃?”不轻不重又把问题推回去。
柳辰风依旧如往日笑意晏晏,云折行却隐隐觉出异样。
柳辰风从来是个心事重的人,依他对叶翾止的重视,即便不愿当着霓妃的面将悲伤露在面上,此时也不该是这样的神情。这般笑容,未免假得太刻意。
绕着婚事的话题,两个人打太极一样地推来推去,直到把霓妃惹烦了,终于推说疲了将两人打发走。
柳辰风没叫人跟,两人出了熙澜宫一前一后地走,各怀心事,也都不言语,似是皆在等对方开口。
即便是皇宫御花园,正月里的荷塘也难免萧条,池中更不可能有花。然而柳辰风却在池边停了下来,凝眸望着荷塘中央出神,眼波朦胧,似是又看见当日那荷塘中央翩然而舞的精灵般的女子。
云折行也随之望去,其实“瑶池夜宴”他并没看上几眼,也未放太多心思在彼时的叶翾止身上,甚至那时她的神情面容在他记忆中都只是一片模糊浅淡的影。只是他无奈地发现,如今这道影就如同烙在心头的疤,即便明知稍一碰触就痛彻心扉,却偏控制不住自己去想,想她身体好些没有,想她没了孩子会否明明伤心却故作坚强,甚至想那孩子如果是他的……
是,他得承认他嫉妒,嫉妒得在听到翾怀了辰风的孩子的时候他几乎动了弑君的念头,如果不是兰城仍需要一个久命的帝王,如果那孩子不是她的期盼,如果不是想给她的孩子一个双亲伴侧的完整的家,他或许真的会不顾念兄弟的血脉亲情。
他兀自出神,由不知此时另一人却真正想要杀了他。
柳辰风猝然回身,屈指成爪直扣向云折行咽喉要处。
云折行意外一怔,却也并非躲不过,然只是眼睁睁任他狠狠掐住自己的喉咙,瞬也不瞬地看着面目狰狞已全失了往日温和风度的柳辰风,似是惊讶不置信,也仿佛坦然以对。
柳辰风双目赤红,手背青筋暴突,指甲已抠进云折行的皮肤,血珠正一点点地渗出来,只需再加一分力柳辰风便可掐断他的喉管。
云折行微眯起眼,神情仍是泰然淡定,他道:“皇上这么迫不及待想要臣的命么?”略显吃力的发声却透着似笑非笑的讥诮。
柳辰风挨近他,咬牙切齿,“你以为朕不敢么?”
云折行陡然笑了,看他的眼神仿似看一个执拗任性的孩子般宽容,“皇上当然敢。”但此时却不能。
如今正值兰城与羌罗关系微妙,柳辰风既不肯将叶翾止送给达伊坦莫尔,也不愿迎娶人家大老远送上门的公主,这样去搏羌罗人的面子,即便羌罗国内此时再动荡不定,达伊坦莫尔也不能就这么任容了他炎朝帝嚣张妄为。虽然兰城并非怕了与羌罗开战,但一来一旦战事一起必使边境子民遭难,再来新皇登基尚未有建树便为个女人挑起两国争端,必遭天下质疑非议。达伊坦莫尔之所以迟迟按兵不动,也全赖兰城有智武双将坐镇。然而兰城若只有个骁勇善战的武尊雷氏便也没必要那么许多顾忌,毕竟达伊坦莫尔也不是手下无将,但这世上却无人轻易敢同锦啸王斗智。十三岁幼龄,仅凭一计便以少搏多,轻巧取了羌罗边境三大部落,更莫说他成年后的种种作为,羌罗有多少良将命丧于这手不能提的文弱王爷的言谋之间?武尊雷氏这些年来不败的神话其实很大一部分是倚仗了锦啸王的奇智妙计,满朝文士更是唯锦啸王马首是瞻,他这个皇帝降旨施令尚有人要反驳,锦啸王的话却无一人会质疑,哪怕仅只是一句戏言。
羌罗虎视眈眈,东辽归属还没有最后敲定,他初登大宝根基尚不牢固,柳华彦的旧时部下仍有余孽未除尽……的确,他不能杀他,不能!
他乃堂堂一国之君居然杀不了一个逆臣?!
他那么恨,这一生从未这样恨过。恨得要将他抽筋剃骨也难消心头怨怼,恨得即便再清楚锦啸王之于兰城的重要却也放不开锁住他命脉咽喉的手。
“为什么?”柳辰风嗓音嘶哑尖利,含着不甘,更杂着些微的哽咽,“你从来是我最敬最爱的兄长,我从未想过要同你争什么,我要的只是今生能同翾儿白头到老而已!你那么想得到这无上的权利,大可以挑明了直接跟我讨,我给你!”他愤然撤掉绾在发髻上的皇冠,甩手丢在脚下,“皇权江山都可以给你!可你如今这般做法叫我如何再容忍你下去?云折行,即便没了你兰城即刻便要灭国,你今天也非死不可!”他没有立即掐断他的脖子,只是一分分地收紧五指,他此时心中的忿恨已达到连个痛快也不愿给他,他尽可能缓慢地剥夺着他呼吸的权利,残忍地欣赏他在窒息中痛苦地慢慢死去。
面对已然神智癫狂的柳辰风,云折行心中翻转思度所有可能致使柳辰风失控的因由,却终是没有头绪。此时他只觉得两眼发黑,脑中同肺子一样抽空了一般,仿佛马上就要死去,却总在意识清醒与萎靡边缘徘徊。
他闭上双眼,心想着其实死了也好。死了,就不用再忍受那永不停歇的刀剜似的心痛,死了,许多那颗残破的心负荷不了的人与事便可以不听不看不想,反正生无所恋,死了倒好……
原本垂落身体两侧的手蜷了伸,伸了又蜷,终于还是抬起稳稳攥住了柳辰风的腕脉,中指和无名指只是稍一用力便叫死扣在自己颈项上的手霎时松了开来。
柳辰风悚然一惊,居然忘了反抗,眼睁睁看着云折行将他的手掰开,仿佛没费一丝力气般的轻而易举。更让他难以置信的是此刻抵在他胸口上的竟是一把柳叶形状的玄铁飞刀。
“你……?!”玄衣木扬!
云折行叹了一声,苦笑道:“皇上何必惊讶?皇上既知臣与神医雪寒勋、武林盟主梅清浓之间关系匪浅,其实早该估出臣在江湖中所用的身份了,不是么?”
他确不是没有怀疑过,只是谁愿意相信一个先天心脉有缺的人武功更胜于自小修习功夫的他,一个日理万机的朝臣要员,在兰城近乎起着顶梁柱作用的锦啸王会有闲空在江湖中拓出这等声望。
云折行侧头看着躺在尘土中的金丝华冠片刻,轻叹一声俯身将其拾起,仔细拂去沾在上头的尘污。他眼眸低垂,拇指在冠侧的一排暗紫碎晶上反复摩挲着,低声道:“三分兵权,八分人望,朝中九成权臣所倾,江湖群雄皆随我号。皇上可否想过,于这皇位,臣若有心,哪里需得皇上拱手相予?诚然,皇上身边有个武尊雷氏,硬拼的话臣也得不了太大的好处。”随即他自嘲一笑,抬起头来看向默然无言的柳辰风,神色却瞬间转冷,“然,臣若要反,无需动用一兵一卒,也有的是理由反了这天下,反了这毒弑先皇的不孝子——炎朝帝!”他眸光精厉,一字字直逼得柳辰风步步后退。
柳辰风脚下一滑,险些跌倒在石径旁的花坛里,只见他面色惨白地瞪着云折行,张口欲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云折行又是低叹一声,对这个孪生兄弟他终究还是不忍逼迫太甚,但听他放缓声音道:“臣不反,不是不能,却是不愿。兰城兰城需要一个久命的君王,并不是臣这样一副破败的身躯。诚如先皇所说,江山社稷太重,臣背不起,兰城数百年基业不能就这般毁去。”
“所以你才想出那样的法子?!”柳辰风猛然喝起,想到灵堂之中那两个小太监的对话,胸间的妒怒之火飞窜蔓延,重又恢复先前的狂怒。他咬牙切齿道:“云折行,你真不愧是名誉天下的兰城智将,当真好手段!”他一把夺过云折行手中的皇冠,手指云折行恨声道:“云折行,有种你就使尽你那千般手段扳倒我。我柳辰风今日在此立誓,除非我死,否则终这一生我也绝不会让你如愿!”说罢,甩袖而去。
云折行终究没全懂柳辰风所说为何,却了然他的存在于柳辰风的心中终究是个隐患与威胁,更何况今日他又道出了他极重要的秘密,想当然柳辰风必不会就此善罢甘休了。只是他尚不知柳辰风所说不让他如愿,实指的却是另一桩。
月色如水,稀落的点点星华忽明却暗,万籁俱静,宛若所有的一切都已销匿,死亡。
隐隐月华透过窗纱落在半隐在窗幔之后的苍白睡颜上,更显得那人孱弱得令人心疼。
是心疼么?拳头大的一方寸地仿佛历遍千刀万剐,已成了面目全非的一团烂肉,哪里还应该有任何知觉?
怎样是恨?怎样是伤透了心?总以为恨到极处当是该将面前之人挖肝刨心,然而手指却仅在她细嫩的脸颊上流连不去。分明痛恨,分明愤怒,身上无一处不叫嚣着要报复,只是动动手指就可以捏碎她,却终究下不去手。
“为什么……”
点点温咸的液体伴着喑哑的嗓音轻拍她的脸颊。
“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你们要这样联起手来算计我?我的孪生哥哥,我拿尊严,原则,拿自己的命甚至不惜舍弃至亲的性命去爱的女人,我究竟欠了你们什么?你们要使用这种手段让我还?”他蹲在她旁侧,挨近她,轻声软语,生怕吓着了睡梦中的人一般,“你是被迫的对不对?云折行那么想要这个位子,我知他从小心中便不甘心仅仅做我登基的助力,不甘心父皇母妃的一味偏宠,他比太子更不甘,奈何他处处胜人一筹,却怎样也胜不了母妃的操控。你可知他的心疾本不是天生,而是母妃自他出生便种下的毒蛊。只因为父皇深信的夜海奇童的一句话,只因为我眉间的一点朱砂记,没人在意谁更祈望这无上的权利,没人在意云折行自小便展现出来的过人才智,也没人在乎我又是否甘愿被困在这森森宫闱里。”
他轻拨她的发丝,仔细拂去她额上微凉的薄汗,继又道:“翾儿啊,你怎么会在我身边我如何会不知?从在怡香阁第一次见你我便大约猜出你的来历,却也一步步心甘情愿地走进他的陷阱,只因为我从不留恋权位,只想要如那晚一般玲珑雪透又倔强的你。他借你的口问我要江山,要皇位我都可以给。只是他云折行既坐不得这位子,竟算计着想让自己的儿子名正言顺地继我的位,这样龌龊的事你怎愿替他办?你只知道他在你心里无比重要,怎样的代价都愿意付,我却一文不值可以任你们随意践踏?!
“你不要怕,我不会杀你,这么困难才得到的,我这一生唯一挚爱的你,我怎可能放掉?翾儿,你要相信,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爱你。我说过,这一生,我都不会让你离开我身边。我说过就算!谁也别想将你带离我身边,再没有人可以利用你,伤害你。即便是死亡……”他探身,冰冷的唇贴了贴她同样冰冷的额头,低声立誓。
那一夜,炎朝帝柳辰风夜宿在羌罗公主安琵朵居寝处,往后的几日里亦如是,不过月余便传出羌罗公主有孕的喜讯。众人皆道皇上终是逃不过身为帝王的责任,即便对叶翾止再是痴迷,为了两国邦交,安琵朵也势必要做兰城的皇后的。
只是亦有不少宫娥私下里议论,说是没料到柳辰风竟也是这样薄情的男人,叶姑娘才为他没了孩子,他便爬上了旁的女人的床榻,想来先前的宠爱都是作假的。
“如今叶姑娘整个人痴痴傻傻的,当真是可怜。”暖月阁外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宫女轻声叹气。
“皇宫里头失了宠的女人大体都是这般的,料想先前是多么风光无限,如今受了冷落,又无名无份的,也难怪会如此。”旁侧年纪稍大的宫女说道。“况且我看里头那位也不是个安分的主儿,听司乐署的人说,她先前做舞姬的时候就曾经勾引过华彦太子,怎奈那太子喜欢的竟是……”那宫女脸上红了红,继又道:“后来又千方百计地诱引皇上的注意,得手了还不够,不知怎么的跟皇上出宫一回就又和羌罗的皇子勾搭上了,这才有了达依坦莫尔要用她来换取两国太平一出。估计皇上早认清了她,奈何她又怀了龙种,这可是皇上的第一个孩子,想舍又舍不得。如今孩子没了,倒也简单了。”
小宫女点了点头,“想来也对,那青楼妓馆出来的就是与众不同,即便一张脸长得不怎么样,狐媚子手段是较常人家的良顺姑娘厉害不知道几百倍。就连咱们锦啸王爷这样清明睿智的人不也是因她一病再病么!”
“哎,留心!这熙澜宫四处是掬兰的眼线,你在这处嚼王爷的舌根,让人听见了怕以后日子都别想好过。”
小宫女立马捂住了嘴巴,私下里瞄了一圈,方才略出了口气,“你可别吓唬我,娘娘来了我都未见得怕,但掬兰姐姐的脾气我可是领教不起的。”
年长的宫女微哂,“莫说是你,这整个皇宫里头的太监宫女又有几人领教得起?她那做将军的哥哥暂且不提,就凭太后娘娘要将她指给锦啸王爷这份心思,凭她今后的身份地位,这里谁又惹得起?”
“你说,王爷真能同意娶掬兰姐姐吗?”小宫女小小声地问道。
“依我看呐……”年长宫女附在小宫女耳侧低声细语,四下旁人再也听不见什么。
而她俩也没留意,头顶的镂空雕花空隙弯着一节纤纤白指,那指头轻勾着窗棂,将窗子的一流缝隙轻缓地合了起来。
掬兰转回身,对坐在床上垂头专心致志地缝着小孩儿帽子的人,尴尬一笑,“本想开窗户给你透透气儿的,却不成想让你听到这些个闲言碎语。”她坐到她身边,道:“你别信他们胡说,王爷说了,皇上之所以这么心急地娶羌罗公主,全都是因为想要安羌罗君主的心。羌罗的公主既做了兰城的国母便已是给足了他羌罗人的面子,再要你就是非分的要求了。你且放宽心,待到大婚之后,皇上自然就会过来接你了。”她自然是要劝她放宽心的,羌罗叶翾止怕是去不了的,莫说皇上不会同意,就连锦啸王业决然会反对到底,或许只有叶翾止同皇上一起,王爷才能正视她俩的婚约吧。她不怕等,她有太后娘娘的旨意,有哥哥廖年成做后盾,她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早晚有一天王爷会心甘情愿地来迎娶她。
床上的人对她的自说自话置若罔闻,依旧专心于手中的活计,手法虽有些笨拙,一针针一线线却极是认真仔细。
掬兰不由一叹,不过一个孩子而已,没了还可以再怀,可男人没了孩子又怎么能自己回来?原是多精明轻傲的一个人,这一层连寻常村妇都明白的道理,她居然悟不透吗?
叶翾止无论怎样也对她不理不睬,掬兰正无计可施,忽然瞥见屋内的盆景,灵机一动,“开春了,听说今年御花园荷塘边上的迎春开得格外好,咱们也去看看。”她站起身来拉她,“别总憋在屋子里头,你也得出去透透气,不然这脸色总是惨白的,皇上见了也不会喜欢。”或许真能见到皇上也说不定。想来皇上之前那般疼爱她,如今见她这副模样必然会心疼吧。皇上一心疼,就会重新宠爱于她。恰巧今日雪忆宫不在,这样好的机会,如何能错过?
掬兰也顾不得人家愿意不愿意,夺过叶翾止手里的针线,拉着她就朝外走去。然这叶翾止倒也听话,任由着她一路拽到了御花园的荷塘边上。
只是她想不到,叶翾止碰上的不是皇上,而是一场劫数……
对于安琵朵的孩子柳辰风虽自始至终都没什么特殊的表示,安琵朵自己却自然是极重视的。一听说雨家新添了个小公子,才出满月而已,便兴冲冲地将赵凝嫣母子请进了攻来。一来是交流交流为人母的经验,再来也是为了拉拢这个赵丞相的独生爱女。毕竟她一个羌罗的公主远在兰城皇宫,总要找个近身的依仗。
“这样的时节领你跟孩子出来逛园子也不知合不合适,孩子不会着凉吧。”安琵朵一边逗弄着赵凝嫣怀中的小婴儿,一边说道。她眼中的神情满是新奇,似是看着个什么稀罕物件一般。想到八九个月后自己也能幸福抱着一个这般可爱的婴儿,不由得连眼睛都笑成一弯。
赵凝嫣温婉一笑,“不妨事的,平日里这个时候臣妾也常带孩子出来晒太阳的。”已为人母的她早已脱了少女时的稚气娇蛮,脸上尽是温蔼祥和。
“也是,这阳春三月的天……”抬首间笑容有一刹的凝结,复又唇角上扬。安琵朵低头,双手抚上小腹“我这几日身子懒得很,那些婆子却告诉我要勤走动走动,将来生产时也少受些苦。”肚子还没出来,走路时却刻意将腰挺了出来,颇有些志得意满的样子。
赵凝嫣虽心思单纯,却也并不愚笨,寻着安琵朵的目光看去,自然也晓得了她突然改变话题的原因。赵凝嫣又转回看了看安琵朵,神情不算疏离却也不热络,只轻轻回了句,“公主有孕时日尚短,不足三月的胎儿都是不稳的,这时候多休息些也是好的。”
安琵朵撅了撅嘴,偏头捻起手边一朵黄色小花,笑道:“我不怕的,我身子骨好着呢,可不若你们兰城女人那般娇弱,连个孩子也守不住。”说话间视线始终放在前方荷塘边大石上坐着的女人身上。
“掬兰见过公主殿下。”掬兰上前屈膝见礼。
安琵朵看也不看她一眼,直接越过她来到叶翾止面前,“你……身子好些了?”分明是表示关心的语句,她却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叫人半点关心也听不出。
然而叶翾止却仿佛没有觉察到她一般,缓缓站起身来,与安琵朵擦身,直直朝着赵凝嫣而去。
赵凝嫣怀里,小小的婴孩正张着一双鎏金色的漂亮眼眸好奇地望着朝着他走来的苍白女子。
赵凝嫣差异非常,一个才出满月的孩子一般是不会盯住一样事物目不转睛的吧?然而怀中的宝贝的目光却牢牢锁在叶翾止的脸上,眸子中似含着无限的感情,他唇角含笑,挣扎着从缠裹的襁褓中伸出只手抓她纤白的手指。
被无视,安琵朵面子上有些过不去,忍不住刚发作,身旁的奴婢已代她斥道:“叶翾止,你是什么东西?!见了公主非但不行礼,居然还胆敢不回公主的话!”说着便抬起巴掌来就要打。
掬兰连忙跪下,道:“公主息怒,叶姑娘进来精神不大好,还请公主见谅。况且这不看僧面看佛面,公主也要估计皇上的感受不是?”皇上近来虽从未来过暖月阁,但此时正值两国签订盟约的非常时刻,谁能肯定皇上不来暖月阁是因为叶翾止失宠,而非权宜之计?
“难怪太后说什么也要将你嫁给锦啸王,掬兰,你果然聪明!”居然一句话便戳中她的死穴。安琵朵生生咽下这口气,背过身去捡起地上的石头,狠狠丢进水里。
“扑通”一声响,吓坏了一干仆众,纷纷跪倒请求公主息怒,莫要动了胎气。
安琵朵粗喘着气,一屁股坐在方才叶翾止坐过的石头上,胸膛起伏,余气未消。
水花溅湿了叶翾止的群边,她却仿若未觉,依旧专注地望着孩子鎏金色的瞳仁,同样露出浅浅的飘忽的笑。
“鎏晰……?”她低唤,指尖轻轻摩挲着婴儿脸颊上嫩滑的肌肤,惹得孩子格格轻笑,“原来你来了这里啊……”
赵凝嫣看着叶翾止苍白尖细的指头,再看看她专注却又似乎聚不起来焦距的眼神,心里突然莫名紧张起来,似乎眼前这个女人随时都会夺走自己的孩子一般。不由得,她搂着孩子的手紧了紧,不着痕迹地微微后退了小半步。只是孩子似乎对叶翾止依旧是恋恋不舍,小手始终牢牢抓着叶翾止的指头。
察觉赵凝嫣的退缩,叶翾止偏了下头,缓慢地抬起眼来看她,温温柔柔地朝她一笑,“我记着,这孩子是叫雨汛吧?”
赵凝嫣摇头,心里虽忐忑,却也如实答了,“大名儿要等白日过了才取的。”
而叶翾止却根本没听进她说话,兀自自言自语“是了,是叫雨汛没错。”她摸着孩子的头顶,低声哄着,“鎏晰乖,你来的时候,可遇见了我的孩子?他去了哪里?我的孩子……在哪里?快告诉我,我好去找他!你快些告诉我啊,我的孩子在哪?”
眼见叶翾止伸直越发地不清明,赵凝嫣心里虽明白她没了孩子的可怜,但仍不免害怕,不由自主地一步步向后退去。因为退得急了,脚跟磕在身后的石头上,整个身子瞬时向后倒去,而怀中的孩子则也脱手飞向身后的池塘。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艾绿色的衣影窜出去,孩子是怎么被从半空中勾回来的没人来得及细看,就只听到“扑通”一声,水花飞溅,原本站在赵凝嫣面前的叶翾止已不见了踪影,只留下荷塘里的重重涟漪,以及跌在岸边摔破了额角,哀哀地啼哭不止的雨家小少爷。
除去赵凝嫣急急忙忙抱起孩子往太医院跑,其余人都傻在了原地,呆呆望着圈圈涟漪中央鼓起的串串气泡,竟然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
掬兰头一个回过神,忙冲旁边的太监喊道:“救人,快救人啊!叶姑娘掉下去了,你们几个快下去救人啊!”
“哦,哦!”
“慢着!”几个太监刚要跳下水,便听安琵朵制止道:“你们这是做什么?天气再热也容不得你们在御花园里放肆啊!”
掬兰急了,“叶姑娘落水……”
“谁看见了?!”安琵朵厉声喝止她,“你看清了跳下去的是她?”
“可是人不见了!”跳下去救小公子的不是她,还会是谁?
“她同那个神医雪寒勋关系那么好,难保不是给雪寒勋带走了。我们这里没有一个是会功夫的,那种来无影去无踪的高人的行迹,我们怎么发觉得到。况且……”安琵朵走近掬兰,放低声音道:“况且,叶翾止这一走,莫伦对我还是对你,都是一件好事,不是么?”
掬兰张了张口,终是沉默了下去。
涟漪渐渐散去,荷塘重又恢复了往时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