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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28、齐恒的分析 ...


  •   左岸和齐恒坐在锦江剧场大茶园里喝茶。

      锦江剧场就位于报社后边200米的地方,是川剧表演的殿堂。剧场是由过去的寺院改建而成,坐落在寺院中央,旁边偏殿外院子里毫无例外地开着很大的茶园,能同时容纳几百人落座,供应着五角钱一碗的峨嵋三花茶。左岸、齐恒和许多报社的记者都喜欢在没有采访时来这里闲聊,消磨时间,还有的人喜欢来这里写稿子。这里人声鼎沸——打麻酱的、聊闲天的、看报纸的、掏耳朵的、表演杂耍的、端着竹蓝走来走去卖花生瓜子的汇合在一起,构成一种永远不变的嗡嗡声。他们喜欢这嗡嗡的人声,喜欢这透过伞一样的参天古树洒落下来的阳光,喜欢这里的红墙黄瓦以及曲折回廊包裹着的千年艺术气息。

      齐恒高高大大,深深的眼窝看上去有点像外国人。此刻他带着灰色鸭舌帽,穿着灰色呢子大衣,用一个非常优雅的手势一招手,立刻过来一个茶童,飞快地摆好两碗三花茶,打开碗盖,看都没看,就用手中伸出足足半米的尖嘴铜壶,从一米高处倒下两个水注,正好冲进两碗茶里,滚烫的开水没有一滴溅出茶碗。

      “好手艺!”齐恒高声赞叹了一句。茶童似乎和他有些脸熟,羞涩地对他笑了笑。

      “是你写的吗?”齐恒手指着回廊木柱上挂着的一幅书法字,突然一本正经地问茶童。

      “不,不是……”被问蒙了的茶童慌慌张张地说,“怎么可能呢?”

      “怎么不可能?你查参的这么好,肯定会写书法喽!”

      三个人都开怀地哄堂大笑起来。羞涩的茶童红着脸走开了。

      “我想跟你说件事——”,喝着上好的三花,享受着春天睛和的阳光,左岸吞吞吐吐开了头,齐恒会心地笑了笑,静静地没说一句话,只是用鼓励的神情望着对面的朋友。他知道左岸是敏感的,侷促不安的,此刻内心挣扎很激烈,稍有不当就会把说到一半的话缩回去。

      果然,在他平静眼神的鼓励下,左岸吞吞吐吐、隐姓埋名说出了他和白云的交往的全过程。

      听完朋友藏头露尾的叙述,齐恒苍白的脸上泛起了素常的令人愉快的油油的光亮,他用有几分嘶哑的声音慢慢开口问道:“我问你两个技术性的问题。”

      “问吧。”

      “第一,她的年龄?”

      “二十二岁。”

      “第二,她漂亮吗?周围环绕着她的人多吗?”

      “这样说吧,还是很漂亮,谁知道呢,你知道,我对这个缺乏鉴赏力。这么说吧,她很迷人,性情随和,大家都和她处得不错。”

      有一阵没说话。齐恒在通盘考虑左岸挤牙膏似的挤出的那些信息,想要把它们形成一个整体印象。“你说的是白云。”他判断道。

      左岸大吃一惊:“你也太神了,齐兄!”

      “我由烙印识得出骏马,我看眼色知道哪个少年在钟情。”齐恒脸上浮现出一种无所不知的油亮亮的微笑,背出奥布浪斯基的名句。他和左岸一样,熟读《安娜.卡列尼娜》,而且非常喜欢引用奥布浪斯基的这句格言。“事情明摆着:第一,因为你跟我说她也是个同行,我就想到了报社新分来的女生,这是最可能的,近水楼台先得月嘛!而新分来的就那么几个,范围不大;第二,年龄,相貌一了解,立刻就确定个八九不离十。”

      “还是佩服,佩服!”

      “我告你说,左岸!”他忽然有几分郑重地说:“如果你愿意听我老兄一句忠告,我劝你不要去做任何无谓的牺牲。”

      左岸吃了一惊,没有想到他会说出这种话来。齐恒用更坚定的语气往下说:“对,我劝你壮士断臂,趁你陷得还不深。听你刚才讲的,虽然你比她大,可她比你还成熟,这不好。因为第一,就一般性而言,能够打动女人心灵的应该是她所崇拜的人,而你……比她幼稚,没她成熟,你崇拜她,她不崇拜你,这是一个鸿沟。第二,你们就是成了,也一定建立在她对你控制的基础上。而你,又是个个性极强的人,她控制得了你一时,控制不了你一世,你们将来还是得以悲剧收场。这第三嘛——”

      “怎么?还有第三?”

      “是的,这第三更重要。据你提供的信息,她不但漂亮还很迷人,这更于你不利!很迷人的姑娘就更——更具有危险性。在生活中,我们常常能观察到这样一种现象,两个姑娘都很漂亮,其中一个门庭冷落,是所谓冷美人;而另一个门庭若市,这是为什么?”

      像一道电光,借着半明的暗示,左岸脑海里忽然闪过他没有说出的话,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对,她是个狐狸精。她比你想象得要复杂得多,也比你复杂得多。你虽然比她大,可在恋爱上,却是个新手,完全驾驭不了她。”

      他接着分析说明,男人和女人一样,都是很敏感的,真正死皮赖脸的人很少。“特别是你这种内心敏感,自尊又多情的人,如果她不给你以希望,你是不会上前的,纵然再漂亮你也不会轻举妄动。是不是?”

      “是啊,”喝着三花,品着齐恒的话,他承认齐恒似乎说到了他的心里,说到了他在热恋中完全没有注意到的种种细节。齐恒意识到自己的分析切中了朋友的要害,不禁微微得意起来,不慌不忙呷了一口三花,继续着他的分析:

      “所以,许多男人之所以表现出狂热,都是由于女人的刺激所引起的。许多女人都有意无意地在男人面前施放热量,然后又赶紧收回,这就是狐狸精。有句古话叫‘篱牢犬不入’,我相信这话有道理。”

      在阳光洒落的树荫下,喝着上好的、清新的三花茶,他们的话题渐渐转到老甄——报社那个潇洒的上海人、党小组长、正在步步高升的团支书——的恋爱上面。他也正在和一个女记者谈恋爱。

      “这要看一个条件,”齐恒有几分诡秘地微笑着。

      “什么意思——?”左岸问。

      “这意思很明白,就是看他们两个中间是不是再插上一个。”

      “嗯——?”

      “这意思很明白,我听说白云在追老甄。”

      “胡扯!”左岸听得有些喘不过气来。“都是道听途说!”

      “不,无风不起浪。”看到左岸还是将信将疑,齐恒说明了他的论据。“有件小事引起了我的注意,就是白云的入党介绍人是老甄。当时我就想,她为什么不找咱们记协的老林而找老甄呢?照常情,老林是咱们的正管,找老林是顺理成章的事。为什么她不找他,而非要跨那么远找那个上海人呢?结论很明显。”

      一时间,左岸非但没听明白,反而陷入了更深的混乱之中。“不过这只是偶然的小事,不足以说明问题。”他说。

      “恰恰相反,这些小事往往比大事更说明问题,本人正是善于从这些小事中看透人情背后的必然。如果一个人只对大事才下结论,那他并不聪明。”

      是的,我不聪明。左岸想。她找了比个她大一轮多的农村民办老师做男朋友,大家都知道,唯独他不知道。她在山头和他幽会过四次,同时还暗暗追求老甄,这个他也不知道。一切都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唯独他,却被蒙在鼓里。他不明白她怎么能一边和一个人谈恋爱,一边又追求老甄,一边对和他的约会也来者不拒。她是一只狐狸精吗?但狐狸精总会不愿施放无助于迷人的气味,可她为什么却偏偏会把男朋友公然领到报社来,一切都做得坦坦荡荡,这些又是为什么?这一切都太超乎他的理解范围了。他的脑子混乱了,感到头皮边有血管在突突地跳:假的假的假的,一切都是假的!

      “还有,他跟你提起他那个老常,是叫老常吧?”齐恒真是哪壶不开提那壶,“我觉得他也有点不对劲。”

      “怎么?哪里不对劲?”左岸感到脑袋嗡嗡响,没法思维了,机械地应答着。

      “你说,他比白云大一轮多,是一轮?还是一轮多?多多少?还是将近两轮?要知道,大二十岁也叫大一轮多呀!”

      “我不知道,我没问。”左岸倒吸一口凉气,大大地惊异了,奇怪朋友怎么会有这种怪想法。

      “这个老常,又是可怜的孤儿,又是民办老师,又是解放军学院学员,又是援藏干部,他这么大,结婚了吗?有小孩吗?是离异?还是丧偶?还是根本没离?”

      “我不知道啊,我真的不知道。”左岸大大地惊异了,朋友的考虑太细致、太离奇、太不可思议了。

      “左岸啊左岸,亏了你还是个出色的调查记者,怎么一到这事上,就一问三不知了呢?”

      “是啊,人说恋爱中的人智商为零。”

      “你这不是零,是负数。什么都不知道,你还谈的什么恋爱?”齐恒宽容地笑了笑,评价道:“你觉不觉得,她的口味有点儿怪?”

      “你是说,她找了一个岁数大的?”

      “不只如此,”齐恒一边沉思默想一边说,“你刚才,好像对我说起,这个老常,正在党校学习。哪个党校?市党校?省党校?还是中央党校?”

      左岸摇了摇头,更加茫然。

      “这么说来,可能,她的男朋友是个当官的,比她大好多,地位高好多,她在攀高枝。这下,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左岸感到脑袋炸裂开来,嗡嗡地响着,仿佛有一些碎片在飞。不可能不可能太不可思议了!但是,在他的内心深处,又有一个相反的声音,理智的声音在提示他,一切都是可能的,齐恒的推论,不管多么离奇,多么怪异,可都出自事实,还是挺靠谱的。

      齐恒用洞穿一切的眼睛看着他,静静地说:“左岸,我知道,你是个极其认真的人,对待写稿,对待职业,对待交际,对待一切都太认真了。而你对待感情,就像列文,一遇到女人就想到结婚,这真要命!”

      “是的,很要命。”左岸承认:“知我者,齐兄也。”

      最后,齐恒劝左岸找一个比他小的、纯洁的姑娘过日子:“你个性强,需要的是家庭的温暖。说老实话,我现在算看清了,找一个女朋友,什么文化呀、什么才华呀、什么容貌呀,这些都不错。可最主要的,是要找一个人,应该能关心你,热爱你,把感情完完全全倾注在你一个人身上。就是你出差走上十年,都不会担心家里出什么问题。这,才是你真正需要的爱人。”

      左岸没有吭声。

      齐恒摇摇头,用几分理解和同情的神情望着他说:“我理解,这是你的初恋,你很珍惜。不过我要说,左老弟,你是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和错误的对象,擦出了一点错误的火花。”接下来,他说出了一句久久之后仍令左岸不能忘怀的话来:“我的经验是,在恋爱中,谁投入感情谁受伤,投入越大伤害越深。”

      齐恒一边小口小口呷着飘雪,一边讲起朋友长长的恋爱史。桑琪娅吃惊地听着,那些场景,那些细节,那些心理活动,随着他的讲述,竟然像真的一样,活生生地展现在她的眼前。桑琪娅完全被带入左岸和她的那个从未谋面的胞姐的凄凉的故事中,仿佛亲历一般。当这长长的讲述完成后,有一阵,她沉浸在故事的情境之中,得到了一种极大的知情权的满足,竟至于忘记了自己来的目的。看来这个齐恒确实有天分,她两次到来两次打探两次都怀着深深的好奇心,而他的两次讲述,都使她得到了极大的、超出好奇的满足。

      “这样啊!”半晌,她才轻轻感叹了一声。

      “是啊,是这样。”

      “那以后,我姐真的调到他手下了吗?”桑琪娅以一个女人的细心,突然问起了一个看上去细枝末节的问题。

      “是啊,”齐恒说,“只有我知道,那段时间左岸其实怪难受的。你想吧,虽然当时他不过是个情场新手,可我知道,他内心从来就自视甚高。以他的高傲,偏要整天面对着一个刚刚拒绝了他的人,还一起采访了那篇任免风波稿件,心里是什么滋味?不过还好,他们共事不到半年,你姐姐就调到电视台去了。”

      “可我,还要和左岸共事,也不知到什么时候。”桑琪娅轻声感叹道,想起了自己的命运,不禁眼圈红了。她突然意识到,这个左岸的这段铭心刻骨的恋爱史,影响他一生走向的恋爱史,竟然和她的刚刚发生的恋爱史何其相似。她,过于年轻,过于纯洁,不知已不知彼,如同当年的左岸一样,盲目地一头栽进了自己命运的深渊,一如他的命运。看来,他也纯洁过,也年轻过,也写过情怀激烈的信,也遭到过无情的拒绝。“报应啊,都是报应。”她轻声加上说。

      齐恒没有说话,他们静静地喝着茶,观看着渐渐西沉的落日,让心情逐渐平复下来。

      “那么,齐兄,你知道不知道,那个老常是谁?”桑琪娅终于言归正传,问出她最该问的问题,那个缭绕在她心头已久、她最最关心的问题。

      “我当年猜的不错,”仿佛一个猎手等在丛林中,早已等待她的这个发问的齐恒,脸上浮现出招牌似的会心的微笑,心满意足地揭开了谜底:“老常就是常锋,现在咱们市的宣传部长,市委常委,高官啊!你姐姐果然不走寻常路,攀上了高官。不过呢,还没正式上位,当的是小三,人家有大婆,还没离掉。”

      桑琪娅的脑袋嗡地一下炸开了。常锋、高官、上位、大婆、小三?……这些词藻太陌生,太异类,离她太远,却一下子硬生生轰进她的脑海,像无数碎片爆裂开来,把她的意识炸碎。一时间,她两眼白茫茫一片,神智按下了暂停键。

      对面,齐恒静静地看着她。他理解她的感受,让她回复了一下,才缓缓翻开她刚来时拿给他看的那两封情书,翻到左岸的那一封,把其中他认真看过的那一段指给他看:“我的信条是,人是复杂的、多面的。每个人的心底都深藏着一些秘密,一些为他人所不知、也不想为他人所知的秘密。每个人都是由光明和阴影所组成的。当我们看到不愿意看到的阴影时,会颠覆我们的认知。”

      “这一段,写得很明白。”齐恒评论道。

      “是啊,”桑琪娅茫茫然地看着这一段,意识渐渐回流了。她意识到当时她也曾很注意这一段,这一段也曾让她困惑,又让她感到像有一根隐秘的神经被拨动。

      “这样,你就该理解了吧,”齐恒开始了理智的、客观的分析,“如果左岸知道了你是她的妹妹,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你的。你想吧,你姐姐对他的刺激和伤害有多大,他从心底里早把你看成你姐姐一样的人了。他,那么骄傲的一个人,怎么可能接受你呢?”

      “可我,和她不一样啊!”桑琪娅说,委屈得想要哭出来了。

      “可左岸的逻辑不是这样。他的逻辑是:你不是为了老常拒绝了我吗?他不就是个高官吗?你不就是为了攀高枝才拒绝我吗?那么,我倒要让你看看,谁比谁更高?他那么骄傲,准是这么想的。他从心底里蔑视高官,蔑视权贵,蔑视金钱,蔑视市面上的流行价值,他认为自己比他们更高,更有价值。这就是他的逻辑,骨子里的傲慢逻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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