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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左岸被发配 ...

  •   但是很快,报社做出决定,将左岸调离时政部,调往广告部。
      决定是由报社人事处长前来宣布的。记得当天由部主任董德召集所有时政部的记者前来开会,会上他首先请人事处长给大家讲话。处长并没有讲什么,而是从随身带着的皮包里拿出了一份文件,递给了董德:“董主任,你把这份文件给大家传达一下”
      董德开始用一种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平板的声音开始念那份文件:

      关于《任免风波启示录》一文以偏盖全、严重失实的调查报告
      贵宝日前发表的长篇调查报告《任免风波启示录》偏听偏信,以偏盖全,只听控告方刘先安(原电子进出口总公司总经理)一方言论,是一篇内容完全失实,倾向性有严重错误的文章。
      首先,此次刘先安被免职,直接的原因,是因为企业内部管理不善。近几个月来,公司接连出现打架事件。公司搞人事制度改革试点,涉及到一些人的利益,有些人不满,是免不了的。作为公司一把手,刘先安应该善于协调,妥善处理好后遗症。可他以人划线,大搞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公司内部分成两派,拥护他的和反对他的,尖锐对立,时不时就打架。先是工作人员和他的一个亲信同学打架,然后又是下岗司机和他的办公室主任打架。一个几十个人的小公司三番五次打架,搞得公司狼烟四起,员工无法安心工作。于是电子工业厅党组从工作角度考虑,对刘先安做出调整。
      其次,这次人事调整的深层原因,是因为作为公司总经理的刘先安,拒不执行公司的战略布置,影响公司的业务发展。近年来公司进出口业务发展迅猛,为适应迅猛发展的业务需要,多创汇,快创汇,以优异的成绩向市委、市政府报喜,厅党组制定出了借船出海,建立桥头堡,到美国建立办事处的战略规划。这是厅党组的超常规发展大计,厅党组几位主要领导也做过多次部署,但刘先安从本位主义、山头主义出发,硬是顶着不办。刘先安拖沓、阻挠、抗拒已经成了公司长远发展的绊脚石。厅党组从大局出发,不得不忍痛割爱,对刘先安的工作岗位进行了相应调整。
      对刘先安工作调整有理有据,原本是单位内部事务,属于电子工业厅正常的人事任免。但贵报记得左岸等三人却介入单位内部事务,偏听偏信刘先安的一面之词,把本属正常的人事调整,硬和孙厅长的女儿女婿扯在一起,把正常的内部调动描绘成一幅出于个人恩怨的挟私报复的迫害大戏,还加以上纲上线,把电子工业厅正常的人事任免事件说成是政企不分的负面典型。在《任免风波启示录》发表的全文中,记者倾向性极其明显,全面倾向于刘先安所谓的根据个人恩怨进行人事任免的观点,丝毫不考虑厅党组的战略决策,不考虑公司管理混乱的种种现实,这不是以偏盖全是什么?这不是严重失实是什么?这不是倾向性有严重错误是什么?
      作为新闻媒体,实事求是,深入调查,客观公正,应该是对新闻工作的根本要求。贵报作为成汉市最有影响的大报,发表此篇不实新闻报道,对电子进出口公司、对电子厅党组、对整个电子厅的工作造成了无法估量的损失,对电子厅的形象和信誉更是造成了无法估量的损害。
      现致函贵报,特要求:第一,就《任免风波启示录》一文,在《西部日报》上面进行公开道歉、更正。第二,严肃处理三位相关记者,严肃新闻纪律。

      这以后,董德念出了下方的落款:成汉市电子工业厅,并且向大家展示了一下印有大红印章的电子工业厅公章。最关键的,是在此文件的空白处,有一行市委某分管电子工业厅领导的批字:“深入查处,严肃新闻纪律。”

      接下来,人事处长又从皮包里拿出一页印有红头文件的纸张,自己念了起来。文件非常短,只有短短的一行多字:
      西部日报会议纪要(1989年第某某号)
      经西部日报党组会研究决定,对西部日报时政部记者左岸工作进行调整,由时政部调往广告部,从事广告开发工作。此项调动即日起执行。

      大家楞楞地坐在那里,听着这样一条调动文件,有如晴天霹雳一般,回不过神来。在此之前,尽管大家都知道,市委宣传部有个别领导在内部会议上点名批评《任免风波》文章抹黑电子工业厅工作、倾向性有问题,大家也知道孙厅长在电子厅组织了一个以办公室主任为首的强大班子,对《任免风波》这篇报道进行了一个月的地毯式的挑错找茬,可以说把文中描述的每个事实、每个细节都进行了扫荡,也没找出报道本身有多少事实失实,也就两三个细节有点儿小问题。批评报道的关键是事实站得住脚,在这方面,《任免风波》没有问题;其次,该篇报道主题重大,写政企分离,是当前改革当中的焦点问题。报道推出后,正面反响巨大,为报社争了光,完全可以从积极的意义上向宣传部交待。并且报道见报后,先后收到上百封赞成表扬该报道的读者来信,金明天总编也对此报道给过肯定和表扬。而今,在报道获取较大正面反响的情况下,突然以这么郑重的形式下文,以一种惩罚性的面目,把左岸发配到广告部,大家都想不通。
      人事处长念完决定后,有一刹那间,会议室的空气都凝结了,寂静得连一根针掉到地上都能听得见,大家都面面相觑,噤若寒蝉。当然与大家不同,对这项处罚决定最高兴的要数冷飞雪了,他把短粗的胖胖的手臂支在桌面上,平常板板的死鱼眼此刻放出光来,一会儿看看董德,一会儿看看左岸,心中充满了得意神色。董德和他同是河南老乡,在报社按地域他们划分成一个小帮派,私下里他管董德叫大哥,董德是他的后台和根基。这会儿他用感激涕零的目光看着董德,一会儿他又用洋洋得意的神采看着这边紧咬牙关一声不吭的左岸,心想这下够你小子喝一壶了!
      “完了!”我轻声对旁边的白云说:“这下倒好,本来是报道刘先安被罢免的,现在左岸把自己也给罢免了。”
      “好悬啊!”白云用更小的声音对我说:“咱俩也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点儿。”说着她吐了吐舌头。
      看出大家不解的情绪,人事处长把文件从董德手上收回来,连同自己的那份文件一起放进皮包里,用有些敌意的目光盯着左岸一字一顿地说:“左岸,把你调到广告部,目的是为了加强广告开发的实力,充实广告开发力量,加大广告开发的智力因素,这是报社党组的决定,老社长和报社党组其他同志也都同意,我们必须无条件执行。”他又转向时政部其它记者,提出了希望。他希望在座的记者们珍惜手中的笔,珍惜手中的采访权力,讲政治,讲方向,遵守新闻纪律,强化把关意识,严把政治观,严守宣传底线。在此基础上勇于奋进,开拓创新,为西部日报创造新的辉煌。
      讲完这番话,他直接宣布:“散会——!”接着他率先站起身来,也不和董德以及其它人打招呼,就朝大门走去。记者们鱼贯而出,把左岸一个人凉在会议室里。

      终于完成了这长长的叙述,沈山很累,闭上眼睛,仰靠在竹椅上不再说话。这时已是下午三点多了,西斜的阳光照在古色古香飞檐走壁庙宇式建筑的琉璃瓦上,反射着一种怪诞的光辉。
      “完了?”桑琪娅问,带着意犹未尽的表情。
      “完了。”沈山抬起了眼皮,缓缓地说,“后面的事情你都知道了——:左岸先是到广告部干了大半年,没干出什么业绩,看来他不怎么适合拉广告。于是他就从西部日报办了停薪留职出去干了。他先是在两家小报继续惹是生非,在这两家小报也干不下去了。他也倒真能折腾,最后不知怎地到了社科院的一家小报做了主编,他把这家小报改成了现在这张《深度315》。通过皇都大都会楼盘裂缝、江丽蓉猝死这几组连续报道,这家小报突然火了,他自己也打出了名气,开始被消费者们称为‘左青天’了。社科院李院长是个伯乐,一直在背后支持他。赶巧的是,咱们西部日报要赶在竞争对手成汉晚报之前创建报业集团,创建报业集团最低标准要有三报五刊,于是西部日报和社科院协商,收购了《深度315》,这样兜了一圈,左岸又杀回来了,还成了小报的主编。
      左岸离开报社两年多,西部日报的官场格局发生了很大变化。老社长退休了,金总编辑也就社长总编一肩挑了,成了西部日报的一哥。董德呢,也从主任升为副总编了,分管起他梦寐以求的广告部,还管着新成立的总编室,并且兼任系列报刊总编辑,分管刚刚收购过来的报纸《深度315》以及另外两份杂志《走天下》和《汽车导购》。这样一来,兜转回来的左岸又被董德直接分管了,这真叫不是冤家不聚头啊。时政部这边呢,陈老太退休了,董德的一个小跟班、人称“三主任”的冷飞雪迈过退休返聘的米端正,当了主任,接替了董德。而且不久以前,西部日报进行机构改革,实施了采编分离制,成立了一个统领审稿发稿的大型编辑部总编室,冷飞雪又被认命为总编室主任,管辖所有采访部门——时政部、经济部、社会部等等部门的新闻稿件的最终编辑、审核、定夺,拥有了更大的权力。
      这不,他回来后又找到我,我又跟着他干了起来。可想想当年的事,真是后怕呀!你想想看,就像白云说的,就差那么一小步,我们也给调整了。报道是我们三个写的,按说应该三个人都处理,可不知怎么的,当时只处理了他一个人。你想想看,如果把我也调到广告部,我该怎么办呢?”
      “是啊,真悬!”桑琪娅感叹道:“还好,当时只处理了左岸一个人,好在他的生存能力超强。”
      “是啊。”沈山晃了晃他那方方的大脑袋,不再说话。
      “可是你说,咱们现在回过头来看,”桑琪娅问他,“当年那篇报道真的失实了吗?”
      “那是胡扯!”沈山睁大了眼睛,突然来了情绪:“你可以到资料室去查原文,那篇报道还是很客观的。我记得清清楚楚,刘先安的原话,孙厅长的原话,都录得清清楚楚,都写在报道里。包括女儿女婿的谈话,办公室主任、司机、和一些员工的谈话,也都把主要观点放了进去。可以说,这是一篇不偏不倚、公正客观的报道。左岸当时就要求我们把两边的意见一定要写全。”
      “那,上边怎么会说这篇报道以偏盖全,内容严重失实呢?”
      “这就是罗生门,你看过《罗生门》吗?”
      桑琪娅摇了摇头。沈山更来劲了:“看看,你一定要看看!莽川龙之介的小说,黑泽明改的电影,真是精辟。说的是对于同样一个事实,不同的四个人从四个不同的角度出发,传达给读者的是四个不同的侧面。由于每一个人都侧重美化自己,都从自己的主观意愿出发,于是到头来就把事实变成了自己想象中的带有极强主观色彩的事实,误导了观众。而客观事实本身,就成了狗屁,什么也不是了!”
      “是啊,是这样,”桑琪娅似乎有点明白了,“同样是任免风波这样一件事,左岸强调的是孙厅长安排女儿女婿不成就罢免了刘先安,而孙厅长呢,强调的却是借船出海和公司内部打架。”
      “这叫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沈山有几分深沉地总结道:“谁官大谁说了算呗!用咱们米端正主任的话说,‘这回金总编没斗过老社长’,老社长支持董德他们,咱左大师兄有什么办法呢?”
      “那后来,刘先安怎么样了呢?”
      “刘先安,你看到了呀?我们的那篇任免风波报道,算是给他正了名。可没过多久,听说他就辞职了。你想吧,孙厅长压着他,想顺顺当当,可能吗?可他,还真有本事,下海几年,生意做大发了。他从香港起家,收了几家公司,来个出口转内销,又风风光光杀回咱成汉了,这眼下正在火爆招商的太明控股就是他的呀。”
      “那他的本事,可比咱们左主编大多了啊!”桑琪娅有几分惊奇地睁大了眼睛说。
      “那是当然,他本来就是搞外贸的,有门路,有渠道,有关系,有积累,全都利用起来了呗。”
      “那,你的那位、那位漂亮的女同事,怎么样了呢?”桑琪娅用一种貌似平淡的语气,问出了她心中最为关切的问题。
      “你是说白云?”沈山反问道,带着几分敏感,下意识地意识到这正是她关注的重点,是他今天之所以能把她约出来喝茶的关键所在,于是心头掠过一丝不快,也用一种轻描淡写的语调说:“我刚才不是说过吗,人家本事挺大的,不知靠上了什么大臂膀,实习一结束,就调到了电视台了,在一个新闻栏目做出镜记者,风光得很呐。”
      “呀,你是说过,”桑琪娅回想着他们刚到茶园时的话,有些慌乱和不好意思起来。她喝了一口三花茶,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转而又有些吞吞吐吐地继续问他,“你好像还说过,她跟咱们左主编……?”
      “怎么?”
      “有那么一点……意思,是吗?”
      “一点儿意思?”沈山再一次意识到她关心的重点完全不在他身上,一种懊恼和沮丧的情绪攫住了他,于是他也呷了一口三花茶,用一种略带夸张的语气,提高了音调,“不,不是这么回事!照我看,咱们左大师兄对她,那可是一往情深那!照我看,他是完完全全爱上了她了,完完全全陷进去了,全情投入哇!”
      “那,结果呢?”桑琪娅更加关心地追问道,脸红了。
      “好像,好像没什么结果……”沈山有几分吞吞吐吐地说,带着意犹未尽的神情,压低了声音,用一种有几分神秘的语调说:“好像咱左大师兄失恋了。可以肯定,他为这事苦恼了很久,直到现在,他还深陷其中不能自拔呢。照我看,他现在似乎有点油盐不进,心里肯定装不下另外一份感情。”似乎为了断绝她的念想,他画蛇添足地补充了这么一句。
      果然,对面的桑琪娅似乎受到了打击,她开始默默地磕着瓜子,想着自己的心思,沈山的话再也引不起他的兴趣了。他们又喝了一道茶,就起身回报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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