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庭月》凡岁

37、第 37 章

　　又过了两日，登歌离开都城奔赴战场。

　　素郁心中有千言万语，但终究也只是与她轻轻相拥算作话别，只希望再见时彼此仍是意气飞扬，能够好好活在这个世间。

　　登歌一走，傅和哉再待下去似乎也显得有些不合适。正巧舒清来信劝傅和哉早些返回望月阁，因着阁中积攒了太多杂事等着他回去处理，眼下已经容不得他一拖再拖。

　　素郁看得出来傅和哉是不太想走的。离开望月阁后他要比从前豁达一些，闲时还会侍弄下院子前后的花草。

　　若非逼不得已，傅和哉恨不得在这里一直生活下去，虽然清贫，但至少不用面对那些恼人的长老和亲眷。

　　周围的村民偶尔也会问素郁一直与她同住的男子究竟是何身份，素郁只得用“旧识”来搪塞。可在这个年代，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总归是不光彩的，大家明面上虽然没说什么，但看素郁的眼神便也跟着躲闪起来。

　　事已至此，于私于公傅和哉不走也得走了，素郁也不愿他再继续逗留。

　　这趟来都城，虽然说服了素郁陪自己入宫赴宴，可素郁的心和人都没办法再被带回望月阁。

　　她到底要什么？是因为望月阁的规矩太多了么？还是因为她对自己真的没有任何眷恋了？傅和哉想不明白。

　　选妻大会时她不是没有努力过，后来嫁入望月阁她也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抗拒……那么，让她决定背井离乡背负骂名也要离开望月阁的原因究竟为何？

　　这样的问题始终困扰着傅和哉。

　　在他的观念里，富人家的女儿生来便是为了嫁人的。她们从小锦衣玉食，十指不沾阳春水，不知人间之疾苦。这样的女子傅和哉不喜欢，所以当他遇到兰心时才觉得唯有这般女子才值得他去保护。

　　哪个男人没有一个英雄梦呢？

　　少不更事时，以为拯救一名青楼女子便是行侠仗义。他力排万难将兰心迎娶回家，然后呢？然后他就是伟大的了么？

　　当初父亲千叮咛万嘱咐，他与兰心可以成婚，但绝不能有孩子。起初他并不能明白其中道理，如今他终于有所悟，一个青楼女子的后代会被世人待见么？宗家的人、外面的人会如何看待兰心的孩子？难道非要无辜的人在别人的冷眼和讥嘲中长大？

　　所幸兰心并没能有孕，傅和哉也不曾勉强过她。

　　他确也想过，若一定要有个继承人，便让亲族将自己的孩子过继给他。

　　可随着年龄增长，傅和哉的想法渐渐有了动摇。人一定要与很喜欢的人成婚么？那些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夫妻不也相濡以沫地过了一辈子……

　　所以他才会默许宗家的人筹备选妻大会，他原本是想娶个翁如镜这样的女子就够了。为他持家，为他生儿育女，然后平平淡淡地度过一生。

　　直到他看到素郁的履历，发现她竟在朝廷任过女医官。憧憬成为医者的父亲有多少次在他面前表达自己对医者的敬仰，以至于他在潜移默化之中也逐渐对医术也有了兴趣。

　　如此一想，会不会素郁才是最适合他的人选……

　　可这个想法一冒头就被傅和哉否定。

　　他不能背叛兰心。他不能……在兰心离世后，再真心爱上别人。

　　傅和哉的父亲与母亲从一而终，他便觉得自己也该如此。爱一个人就要爱一辈子，哪怕这个人已经不在人世。

　　所以素郁的出现反倒让他感到恐慌与彷徨。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坚守的原则究竟还有没有任何异意义。他对素郁逐渐生出的好感让他产生了背德的恐惧。

　　这当中自然还有别的因素干扰。望月阁需要一位称职的夫人，这位夫人需得替他料理好家务事，还要懂得在宗家亲族间游走。

　　处理这些事明显不是素郁擅长的。于这点而言，她并不是最合适的人选。

　　应该选什么样的人当望月阁的夫人当自己的妻？应当选择符合众人期望的还是自己喜欢的才对？傅和哉自己也迷茫了。

　　他没了当初将兰心带到父母面前告知亲族非兰心不娶的坚定，这一次再娶，他犹豫了再犹豫，仿佛人也变得怯懦起来。

　　人越是长大害怕的便会越多，经历了一次婚姻后傅和哉变得更为谨慎。

　　与兰心相守的两年里大部分时候是平静的，可平静的背后也有很多需要他一个人扛下的艰难。

　　父母眼神里的悲伤，亲族口中的不屑，这些兰心或许都回避掉了，可傅和哉却不得不面对。

　　终于剩下一个人的时候，他才明白了一些道理。人与人之间总会有分别的一天，与其惆怅于未来，不如着眼于当下的生活。

　　于是他还是遵从自己的心意选择了素郁，可惜结果走到最后却不是他所希望的。

　　素郁在望月阁并不快乐，他能感受到，却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放她走是最好的选择，傅和哉原以为自己能够坦然接受，可素郁离开的时间越久，她在自己脑海中的形象却变得越清晰。

　　药铺的生意没有任何起色，眼见自己带出来的银子都花得差不多了，素郁不得不继续思考接下来的去路。

　　傅和哉要走了，舒清安排了马车来接他。十几个护卫，外加一辆奢华的马车，无不彰显着望月阁的排场。

　　老实说，面对这样的情境素郁多少有些局促。她不敢直视登上马车的傅和哉，只轻轻低头去看自己的鞋尖。

　　“你还要经营这间药铺多久呢？”临到快要出发，傅和哉扭头去问素郁。

　　“……嗯？”素郁似乎没想到傅和哉会同她说话，一时间有些愕然。

　　“我看过账本，即便勉强坚持三两个月，最后也是关门大吉。这里的人并不喜欢到药铺抓药，习惯不是一时半会能够改变的。”

　　这几句简单的话是傅和哉一直想说却没说的。他担心打击素郁的积极性，所以始终放在心里。

　　“……嗯，我知道。”素郁极轻地点点头。

　　傅和哉所言她也不是没考虑过，可她花了这么长的时间筹备，难道药铺说关就关了？投进去的银子全都要打水漂了……

　　别说素郁一个姑娘家在世间生存很难，就算是一名男子，想要靠白手起家一路致富也并不是件易事。

　　“眼下不要去想更远的事，及时止损才是明智之举。”傅和哉说完停顿了一下，似乎有些欲言又止，可他想了想，又没再说什么，而是踏上了马车。

　　素郁站在药铺门前目送印着望月阁家徽的马车渐行渐远，原以为自己会很平静地面对分别，就如当初离开望月阁时一般，然眼下她惆怅万分，也不知是因为明月清朗还是微风怡人。

　　登歌走了，傅和哉走了，她便又只剩下一个人。

　　刚来时的兴致勃勃已经被消磨得不剩多少。素郁徘徊在门口，车轱辘滚动的声音传进了她的耳朵里。

　　有人敲了敲马车的车框，傅和哉便往外探出头去。他看到离马车有一段距离之外出现了素郁小小的身影。

　　“停下。”傅和哉沉声命令道。

　　马车便停在了原地。

　　素郁朝着马车的方向小跑而来，傅和哉没有下马车，只是坐着看着她离自己越来越近。

　　她来到马车的车框下，仰着头看着傅和哉。

　　时间仿佛静止了。

　　她轻轻喘着气，脑海里并没有完整的语句。她看着傅和哉，一如很多年前在望月阁少主的喜宴上，她坐在人群里看着身穿喜服的他一般。

　　“我想去……我想回到朝廷里，继续担任女医官。”素郁说道。

　　傅和哉没有回应素郁这句断断续续的话，他的目光如炬，像是在认真思考着什么。

　　“虽然朝廷的那些太医们也并不认可女医官，但我还是……想要回到那里。不管有多艰难，在军营的时候，在朝廷的时候，当真的在救死扶伤的时候，我才觉得自己是有价值的。”

　　素郁把自己想要说的都说完了，心下便跟着平静下来。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非要同傅和哉去说这些，大抵是希望能借着最后的这次见面让他明白自己真实的想法。

　　不管傅和哉会如何看待她的决定她已经不在乎了。她只是想说纵使心有良人，却也不应为了姻缘放弃自己。

　　“祝你……一路顺风。”说罢，素郁转身离开。

　　她想，傅和哉这一路有这么多人护送，应是不太会出什么意外。

　　结果傅和哉到最后一句话都没有说。没有祝福，没有赞扬，没有质疑，仿佛她刚才是对着空气在自言自语。

　　就这么走了几步，耳边忽地传来傅和哉的声音，“如果这就是你真正想要的，那便毫不犹豫地朝前走吧。”

　　素郁一愣，猛地一回头，就见傅和哉拉下了帘子，然后便看到马车继续徐徐前进。

　　她觉得心里有些堵得慌，眼里噙着温暖的泪，可转而又豁然起来。

　　很多年前在喜宴上的惊鸿一瞥，到后来以夫妻相称，直到今日又再度别离。

　　与谁共度一生一世本就是一场奢望，她不过如其他常人一样经历了相遇与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