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榆树梢又见夏》九分星

56、番外【二】

　　温佑霖大学毕业前的最后一个冬天，雪下得格外早。
　　早上出宿舍时，还没迈出门，就被冰凉的北风兜了一脸。

　　下了一夜的雪到早上才堪堪停住，周遭一片雪白，踩上去，几乎能没过整个鞋面。

　　温佑霖扯起围巾，遮住大半张脸，手插在兜里，快步往公交站走去。
　　只是雪厚路滑，他再想快也快不到哪去。

　　到车站的时候，揣在兜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温佑霖掏出来一看，是梁聿的信息：不要着急，路上慢点。

　　温佑霖给梁聿回了个OK的表情包，把手机揣回口袋，又把背包带往肩上提了提。

　　等温佑霖到医院的时候，已经八点多。
　　他买了两份早餐，往住院部19楼去。

　　19楼，心内科的病房里，梁聿的奶奶正跟查房的医生聊天。
　　温佑霖走进病房，把早饭放在床头柜子上，用小碗装好递给梁奶奶，又跟医生问了几句梁奶奶的病情。
　　等医生查完房离开，温佑霖才端着半凉不热的豆浆，坐在床边，陪梁奶奶吃饭。

　　“都说不用过来了，这么冷的天，还叫你来回折腾。”梁奶奶在温佑霖的手上拍了拍，有点心疼地说。

　　温佑霖一口气喝光了豆浆，把空杯扔进垃圾桶才说：“我今天没事，过来陪您待会儿。”

　　梁聿奶奶上个星期突发心脏病住进了医院，之后在重症住了两天才转到普通病房。
　　检查过后发现是高血压引起的，梁奶奶早些年做过心脏支架手术，这半年里来身体时常反复，临近三九更是严重，刚过元旦，就进了医院。

　　梁聿轮岗实习的医院和梁奶奶住院的医院不是同一家，他昨天在这陪了一整晚后，一大早又赶了回去，温佑霖到得晚，没能跟梁聿见上面。

　　温佑霖把一边小沙发上的毯子叠好放到一边，抱着笔记本一边跟梁奶奶聊天一边准备自己的考试。

　　一直到中午，梁甄安过来了一趟，给他们送了午饭后又急匆匆地赶回去工作。
　　下午，梁聿爷爷不放心来了医院，陪梁奶奶一起说话。

　　“你不安生在家里等着，净会过来添乱。”梁奶奶嘴上不客气，手却在老伴手上拍了拍。
　　“我瞅不见你，心里着急。”梁爷爷在病床边坐下，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聊着天。

　　温佑霖在旁边默默听着，脸上带着淡淡的笑。

　　“我这辈子是快到头了，能去见见小帆了。”梁奶奶突然说。

　　温佑霖打字的手指顿了顿，分了一点注意力在老两口的聊天上。

　　“别瞎说，小帆才不想看见你呢。”梁爷爷有些不高兴地打断她的话。
　　“我自己有数，”梁奶奶摇了摇头，“我就是放心不下你，也没能见着小聿成家。”说着，梁奶奶兀自叹了口气。

　　温佑霖脸上的笑容散去，心里忽然涌上一股酸涩。

　　“儿孙自有儿孙福，你操心那么多干什么？”

　　“哎霖霖……”

　　温佑霖愣了一下，抬头望向病床上的梁奶奶，笑着说：“怎么了奶奶？”

　　“你跟小聿关系好，他在学校处没处朋友？”

　　温佑霖的笑容僵在脸上，过了两秒才缓过神儿似的，“没听说呢，聿哥一直都挺忙的。”

　　梁奶奶依然笑着，但温佑霖还是能看出来她脸上隐隐的失望。

　　温佑霖的心里有些难受，一转眼，他和梁聿已经在一起快四年。三年多的时间里，梁聿不止一次地提出要把他们的事告诉双方父母，是温佑霖一次又一次地推脱，总觉得不是时候。
　　可什么时候才是时候他又说不出。
　　梁聿也不逼他，只说都听他的。

　　只有温佑霖自己知道，他是在害怕。

　　在一起的时间越久，他越是喜欢梁聿越是害怕变故，比起出柜后可能面临的变故，他宁可装鸵鸟，总觉得自己不去面对就能始终保持现在风平浪静的模样。

　　“小聿忙着念书，哪有那心思，你养好身体，长命百岁什么等不到啊？四世同堂没准也能等到咯。”梁爷爷把削好的苹果放到老伴儿手里，笑声爽朗。

　　只是那声声爽朗的笑容，如同一把重锤，一下一下地锤在温佑霖心上。

　　“梁聿永远不会有一个女朋友，梁家更不会有四世同堂的那一天。”这样的话想想就觉得残忍，他不会说，更不敢说。

　　医院没有陪床的地方，吃过晚饭后梁爷爷就被梁甄安接回了家。

　　晚上八点多，梁聿才裹着一身风霜进了病房。

　　温佑霖看到梁聿有些憔悴的脸，当即就有些心疼，手指紧握了握才克制住去抚他脸颊的冲动，只借着给梁聿端水的功夫，碰了碰他的指尖。

　　倒是梁聿，借着自己长得高，挡在了奶奶和温佑霖中间，伸手握了一下温佑霖的手。
　　很奇怪，明明病房里暖气充足，温佑霖的手却还是有些凉。

　　吃过药后梁奶奶很快就睡着了。

　　梁聿起身替温佑霖披上衣服，拉着他出了病房。

　　消防通道的门关上的瞬间，梁聿就被温佑霖抱住了。

　　梁聿不知道发生什么，只温柔地搂着他，任他贴贴蹭蹭，就像一只等了主人一整天的小狗狗，可怜又可爱。

　　“怎么啦，才几天没见，又多喜欢我一些了吗？”梁聿揉捏着温佑霖的后颈，脸颊贴着他的发顶。

　　温佑霖仍旧抱着他不撒手，只是有些心疼地说：“你回去好好睡一觉吧，我在这守夜。”

　　梁聿迟缓地眨了眨眼睛，温声说：“我不累。”

　　温佑霖放开梁聿，蹙着眉看他，“怎么不累？白天要工作晚上也睡不好，从奶奶住院你就没回过家了……”
　　“霖霖，”梁聿捧起温佑霖的脸颊，笑着打断他，“我真的不累，明天周六，我调休，可以好好休息，时间不早了你要不要先回学校？”

　　温佑霖张了张嘴，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沉默地点了点头。

　　梁聿陪着温佑霖往公交车站走，借着夜色掩映，梁聿攥着温佑霖的手，揣进了自己的口袋，两个人的十指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紧扣在一起。

　　短短几百米的路，好像一下子就到了头。

　　“有事就叫我，我随时赶过来，”温佑霖抽回手，帮梁聿拉高了围巾，遮住他冻得有些发红的鼻尖，“快放寒假了，我有时间。”
　　笑意从梁聿的眼里流露出来，他说：“好，知道了。”

　　梁甄安站在医院大门口，眯着眼睛遥遥地看着远处不断走近的人影，熟悉的步伐和体型，即便周围灯光不太明亮，也总不至于认不出自己的儿子。

　　梁聿原本垂着头，一边走路一边在按自己的颈椎，离进医院大门还有几步路的时候，忽然鬼使神差地抬起了头。

　　“妈？”梁聿走到梁甄安身边，“你怎么来了？”
　　梁甄安“噢”了一声，收回视线，说：“我过来替你，”
　　“我没事。”

　　梁聿是真的觉得自己不累，可能是最近申博加轮岗，太多事压在肩上，反而导致他有些过度的亢奋，每天真正睡觉的时间也不过几个小时，但除了看起来有些疲惫外，倒也没什么。

　　“佑霖回去了？”上楼的时候，梁甄安突然问。
　　梁聿眼神落在不断攀升的数字上，淡淡地“嗯”了一声。

　　“这孩子挺好的。”进病房前，梁甄安说。
　　“嗯？”梁聿愣了一下，脚步一错就落后了梁甄安半步，等到梁甄安推门进了病房，他才缓过神儿似的皱起了眉头。

　　当天晚上，梁聿还是没能回家休息。

　　晚上九点多，梁聿奶奶的情况突然恶化，经过十几分钟抢救后，还是离开了。

　　听到消息的时候，梁聿脚步踉跄了一下，靠着墙的身体逐渐滑落，最终在墙角缩成一团。
　　他忽然觉得有些头脑发晕，有些分不清眼前的究竟是事实还是一场噩梦。

　　温佑霖急匆匆赶到医院的时候，梁聿正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整个人像是只剩下一片缥缈的灵魂。
　　梁甄安正在一边打电话，温佑霖跑到他们身边，跟梁甄安点头致意了一下后，坐在了梁聿身边。

　　他盯着梁聿的侧脸看了半天，心里千言万语却只觉得心口发堵，他用力抓住梁聿的手，低声说：“我在呢。”
　　梁聿始终靠在墙上，没有表情地闭着眼，听到温佑霖的话却鼻子一酸，一滴泪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温佑霖抬手擦去梁聿脸颊的泪，不再管顾地把梁聿抱进了怀里。

　　梁甄安挂断电话回过头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情境。

　　梁聿听到脚步声，放开了温佑霖，起身走到梁甄安面前，“我回去接爷爷过来吗？”
　　梁甄安轻点了一下头，“去吧，让他们见最后一面。”

　　这一夜过得精疲力竭。
　　临近午夜的时候，梁聿姑姑一家也到了，一起来的还有温宏宇。

　　很快，梁奶奶就被送到了殡仪馆，上车前，梁迎扒着床边几乎哭到晕厥，
　　梁聿爷爷的状况也有些不好，整个人仿佛瞬间被抽走了精气神，只剩一副空架子。
　　谁都没有想到，梁奶奶走得会这么突然。

　　温宏宇开车把一家老小送回家，剩下的就只剩温佑霖和梁聿。

　　温佑霖站在灯火通明的医院门口，眨了眨干涩的眼，脸好像是木的，北风擦过也感受不到什么。

　　“梁聿，我们也回家吧。”温佑霖握住梁聿的手，担心地看着他。
　　梁聿回握住他的手，轻声说了句：“好。”

　　梁家没有办什么葬礼，只是在梁奶奶火化那天，简单地告别了一下。

　　到场的人不少，梁聿家许多不远不近的亲戚都来了，温佑霖意外地在陌生的人群里看到了郑执。

　　“郑叔。”

　　人到中年，总会发福，但郑执却没有，反倒比四年前见到时更瘦了些。

　　郑执伸手在温佑霖肩上拍了拍，“节哀。”

　　当时温佑霖还没察觉到郑执话里的奇怪之处，只当他是想让自己跟梁聿一家传达问候，便也没多想地应了一声。

　　“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说，”郑执的目光落到远处，“梁聿这小子一向要强，什么事都想自己挺着，问也问不出个屁。”

　　温佑霖顺着郑执的目光，看到正搀扶着梁爷爷的梁聿，知道郑执应该是怪梁聿没有第一时间通知他奶奶去世的事，“放心吧，以后有事，一定第一时间通知您。”

　　没一会儿，郑执接了个电话，跟梁聿和梁甄安打个招呼后就离开了。

　　等梁奶奶入土为安后，梁家的亲戚才走的走离的离，回到家后，只剩梁迎夫妻俩和梁聿一家。

　　一月，天黑得早。
　　进门时已经一点天光都看不到了。
　　偌大的房子，显得更加冷清空荡。

　　梁迎没有急着回田岛，在梁聿家住了两晚，想要陪一陪老爷子。
　　第三天的时候，梁迎跟梁甄安商量，把老爷子带去田岛住一段时间，一来方便照顾，二来也是让老爷子换个地方平复心情。
　　梁甄安想了想，答应了。

　　之后的一段时间，生活又重新回到了短暂的平静。
　　唯一不平静的只有温佑霖和他那颗蠢蠢欲动想要跟家里出柜的心。

　　他不想再隐瞒家人，也不想在梁聿难过的时候连坦荡地给他一个拥抱都做不到，更不想连牵手都要左顾右盼。

　　一月中旬，温佑霖放寒假，开始了跟温宏宇和杜司岚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日子。
　　越是这样近距离地生活，温佑霖的精神就越是紧绷，他在心里措辞了成百上千遍，却还是没有想好如何告诉他的父母，他们的儿子是个同性恋。

　　思来想去，温佑霖决定向温佑齐求助。

　　温佑齐那边做项目，熬了个大夜，接温佑霖电话的时候脑子都是懵的，更别提仔细帮他思考如何出柜，他甚至都没听见温佑霖说的到底是什么，就一个劲儿地“嗯嗯嗯、行行行、可以可以可以”。
　　温佑霖也是天天想着出柜，导致精神压力有点大，没精力分辨他哥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
　　总之，在他纠结要怎么跟爹妈出柜的过程中，温佑齐神志不清的话就成了引线，点燃了火种，烧尽了温佑霖最后一点矛盾。

　　温佑霖把手机锁屏换成了梁聿的照片，又在朋友圈里发了仅杜司岚和温宏宇可见的合影，之后就在客厅里正襟危坐，等着二老下班。

　　等到最后一抹余晖散尽，家里只剩一片空荡荡的黑。
　　温佑霖看了眼手机，朋友圈静悄悄的没有动静，也不知道他们是没看到还是装作没看到。

　　半个小时后，传来了开门的声音。
　　温佑霖的心跳漏了一拍似的，他本就挺直的背更直了几分。

　　“妈？”
　　“哎？你在家呢？”杜司岚一边低头换鞋一边说，“在家怎么不开灯，我还以为你跟梁聿出去玩不回来了呢。”
　　“玩？”
　　“你不是发朋友圈了吗？”

　　温佑霖沉默了一下。

　　杜司岚继续说：“梁聿最近怎么样了，心情好些没？”
　　温佑霖想了想梁聿最近的状态，总之跟“好”搭不上边，于是摇了摇头，“妈，我有事跟你说。”

　　杜司岚背对着温佑霖挂衣服，闻言手上动作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脸上的笑也多了几分勉强，只是短短的一秒钟后，杜司岚已经调整好了表情，笑着问：“什么事整得这么郑重？”

　　“妈……”
　　“是不是最近出去玩没钱花了？”杜司岚掏出手机就要给温佑霖转钱。

　　温佑霖看着杜司岚，忽然觉得自己有些残忍，他鼓起勇气，按住杜司岚的手，说：“妈，我谈恋爱了。”

　　杜司岚脸上的表情有些许茫然，过了一会儿才重新找回表情似的，笑道：“你都这么大了，谈个恋爱怎么了，妈妈还怕你不谈呢。”
　　“妈，要是我喜欢的人，你和爸爸不喜欢……”
　　“你喜欢我们就喜欢，”杜司岚仍然坚持笑着，“我跟你爸肯定支持你的呀。”
　　温佑霖有些于心不忍，他抬手揽住杜司岚的肩，轻声说：“我对不起你们。”

　　不管是杜司岚还是温佑霖，他们都在彼此试探底线，只是杜司岚和温佑霖不同。温佑霖是一门心思地要突破这道底线，而杜司岚却总想着装傻来守住那道底线。

　　四年，朝夕相处，怎么可能滴水不漏？

　　杜司岚闭起眼睛，泪珠顺着她布满细纹的眼角滚落，很快她重新调整好状态，用力在温佑霖背上拍了一下，“对不起什么？谈个恋爱就对不起我们啦？”

　　“妈，你想不想知道和我谈恋爱的人是谁？”温佑霖握着杜司岚的手，表情郑重而决绝。

　　杜司岚另一只手覆在温佑霖的手背上，猛然间发现自己这个小儿子已经不再是小时候那个可爱的小豆丁，而是一个成熟的男人了。

　　“是……梁聿吧。”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梁聿”的名字开始变得像潘多拉魔盒，很少在温佑霖家被提起。温佑霖心里有鬼，从不主动在杜司岚和温宏宇面前提起梁聿，而杜司岚和温宏宇也不是简单的人，发现温佑霖对梁聿的回避后，先是以为他们又像小时候一样闹了别扭，后来时间久了才隐隐约约发现不对劲。

　　只是温佑霖从不提起这件事，杜司岚也就鸵鸟心态，安慰自己是想多了。

　　“妈……”温佑霖有些不敢相信。
　　杜司岚笑了笑，“你当我跟你爸是傻子吗？更何况还有你哥那个漏勺。”
　　“我哥？”温佑霖疑惑地看着杜司岚。
　　“你哥看着花花，其实心里一点都不藏事。”杜司岚说着又在温佑霖手上拍了拍，“不过你也别怪他，我们都是关心你。”

　　温佑霖摇摇头，感觉杜司岚的反应已经比他预料中的好太多，他甚至已经做好了被赶出家门的准备，却没想到杜司岚只是这样，连句重话都没说。

　　“谢谢妈，我爸他……”
　　“我会跟他说的，放心吧。”

　　临近年关的时候，梁聿终于轮岗结束，有了几天短暂的休息日。
　　温佑霖抱着浴巾，蹲在梁聿的浴缸边，时不时地摸摸他的锁骨点点他的额头。

　　梁聿被他搅得困意散尽，只好捉住那只不安分的手，拿过浴巾，迈出浴缸。

　　湿淋淋的梁聿，带上了一种别样的野性，头发向后耙梳着，露出光洁的额头和如峰般的眉。
　　温佑霖一刻也等不及，攀住他的肩，将自己贴了上去。

　　……

　　窗外已经是浓墨般的黑夜。
　　梁聿抱着温佑霖轻轻啄吻在他的下颌、唇角。
　　温佑霖转过头，抬手轻扣住梁聿的下巴，问他：“明天跟我一起回家好不好？”
　　梁聿愣了一下，随后笑起来，“你认真的？”
　　“当然。”温佑霖还没告诉梁聿他已经跟杜司岚说开的事，他想给梁聿一个惊喜。
　　梁聿用力在他嘴上亲了一下，答应道：“好。”

　　刀山火海都想一起闯一闯，更何况是幸福的康庄大道。

　　梁聿不怕温佑霖的父母反对，他唯一怕的就只有温佑霖的不坚定。

　　但好在，他的小孩似乎比他想象中的更勇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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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事情太多啦，这篇番外写了好久终于写出来了，所有的故事就到这里结束啦~感谢大噶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