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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螺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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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城青灰的石墙,红漆窗框,再挂着盏盏红色灯笼,在清澈水波的倒影里摇曳,悠悠的模糊着,如画中水墨泼一点红晕,是那么的美好。
严柔扶着窗框,抬眸仰视着岸边的景色,光线柔和,映衬下的侧脸轮廓鲜明,连睫毛那细微的颤动都变得清晰,看得龚娉竟有些愣然,熟练地将含在嘴里的螺蛳去盖,吸肉,吐壳,品味着溢满口腔的浓酱鲜辣,咕哝了句,“肉肉,怎么看着你好像变漂亮了?”
严柔听了,松开了眉,冲她浅笑,只是略带无奈的神情,并没有答话。
“就是这个样子,就是这个样子。”龚娉激动地用油腻腻的指尖指着严柔,表情变为惊异,“天呢,难怪人家说夫妻相啊,一样的饭菜吃多了,肉肉你越来越像咱领导了。”
“大小姐你消停会儿行吗?就一张嘴,又要吃又要唠叨,也不觉得累。”严柔拿纸巾替她擦去嘴角的辣椒末,看着一桌河鲜,都做成了浓油赤酱,红油透亮的,本是她自己一时兴起,怂恿着龚娉点的,只是没吃上几口,偏就觉得有些怪味道,胃里直犯酸,就失了胃口。
食材自然是新鲜的,味道做的也好,不然龚大小姐岂会吃得毫无形象,一嘴油光呢?严柔想着好笑,结婚以来,因为顾虑到吴憾的身体,饭桌上大多都是清淡的菜色,今日想慰劳一下麻木多时的味蕾,岂料胃已经被某人同化了,无福消受美食。
“还说不像?记得以前,我们俩一顿吃了三盘螺蛳,舌头都吸麻了,还呵呵傻笑,现在好了,你染上了领导的书卷气,留我一个人发疯,真扫兴。”龚娉熟练的将指尖在湿巾纸上蹭了蹭,替严柔舀了碗鱼羹放一边晾凉,“怎么吃这么少,肉肉你好像瘦了不少,这样可不行,不知道的还当是咱们领导虐待你呢。”
“不想吃。”严柔托腮看着龚娉大快朵颐,提不起兴致,反倒有些犯困,“就他有书卷气,娉儿咱俩现在虽然成了待业人员,好歹还是知识女性啊。”
“那个……难道你要我直白地说你染上了你老公的脂粉气?”龚娉挑了挑眉,摇头晃脑,“美人如斯,岂是书卷二字可及,那是六宫粉黛失颜色啊。”
“龚娉,我要和你绝交!”严柔低吼了声,拿着筷柄轻敲龚娉的脑袋,嬉笑打闹间扫去几分惆怅。
“啧啧,有道是大难临头各自飞啊,有了金龟当靠山,就不管我这患难下岗女工了。”龚娉假意躲着,继续拽文。
无意间,提及这句大难临头各自飞,却让严柔复又沉默下来。
她辞职了,在吴憾最艰难,几乎孤立无援的时候,她却离开了公司,在这里同龚娉闲适的游河泛舟,可不真应了这句古话?
可是严柔明白,她从来不是吴憾的助益,留下反而是他的顾忌,或者是负担吧。
那晚,他痛至如此,心心念念地是要同她分开睡,而次日醒来,倦意憔悴难消去,拧眉问她的是,“柔柔,我想过了,你还是辞职好吗?”
他不想她涉入,她就不让他为难,越是爱他,严柔越觉得自己很无用。
想着,偏头撇向一边,河水缓缓流动着,水汽为何就又迷了眼?俯身趴在窗框上,古旧的木栏褪色起刺,扎了一下下颚,密密麻麻的痛。
“我知道我爱你的方式不对,柔柔很委屈对不对?”
“再迁就我这一次行吗?我只想做你的丈夫,不想是你的领导,那样会让你看到我不够好的样子。”
“和她去吧,风景看起来不错,散散心总比天天对着我这酒臭铜臭的人好。”
该是委屈的,感受到的却是他语气里透着的无奈。
该是气愤的,却想着哪里需要迁就,他又哪里不够好呢?
该是嫌弃的,看着满目风景如画,却不及他平日冲她笑一下来得心动。
突然想到,吴憾本打算辞职的时候,两人商量起蜜月的行程,他随口说着,“哪里都想去呢,记得上次出去玩,好像是高中那会儿去古城公园了。”
他是想去的,却只是开车送她和龚娉到了火车站,笑着要她多拍些照片传给他,火车缓缓启动,铁轨被拉得绵长,他没有进站送她,严柔却仿佛在远处看到了他的身影,被铁轨横竖缠绕阻挡着,前进不了,困守在那端。
“哪里都想去……”脑海里回荡着这句话,眼中的泪水再控制不了,落入木框,小船摇曳着,胃里本是难受,如今视线模糊,严柔更觉得头晕目眩,头抵着窗框,直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渐快,一下下在胸口叩击着,牵扯到后背都有些酸疼。
她明白的,那些憧憬不是假的,他予她的承诺都是真心的。他若只是哄骗她,不是真心想和她出游,他如果真是野心勃勃,急功近利的人,那她现在,是不是就可以少些心疼难过?
不适症状始终没有缓解,严柔回到酒店忍不住吐了一次,吓得龚娉直盯着她的眼睛瞧,“肉肉,刚才吃的还挺新鲜的啊,你要是得了肝炎什么的,回去领导一定会杀了我的。”
“都辞职了,你还怕他什么?”严柔靠坐在床头,随手拿了桌上的话梅塞了粒到嘴里含着,恶心感被压下去不少,想着以后给吴憾备着些,又想他好像不吃这些东西的,只是前两天那么不舒服,现在是不是好些了?她做好的饭菜热一下会不会不好吃?合他的胃口吗?会不会又吐了?有没有胃疼?
“还魂啦。”龚娉翻找着行李,本是粗枝大叶的性子,出门当然忘了备些常用药,“要不我出去帮你买些消化药什么的?”
“不用,已经好了,害你没吃尽兴。”严柔摩挲着手机,看着再熟悉不过的号码,始终没有按键。
“哦。”龚娉应着,暗地里补充了句,这相思病啊也没药可依,想着严柔也真够痴傻,都是夫妻了,偶尔分开两天,她竟惦记成这样。
某人要她陪着这丫头出来散心,却不知这傻丫头离了他只是更忧心罢了,再这么下去,可别真病倒了,“肉肉,我们明天回去了好吗?”
“真的?”果然,严柔眼中立时有了光彩,笑容也比之前多了份生气。
而后,她很认真地将白天拍的照片传到电脑里,绞尽脑汁配上些说辞,弄得生动有趣,答应吴憾的,自然,要让他看到自己玩的很好。
这一次,她只是替他出来玩的。
很快手机来了短信。
“吃螺蛳了?有没有喝酒?”
严柔立刻推开了电脑,盘腿捧着手机回复。
“到家了吗?今天没有应酬?晚饭吃了吗?”
对方立刻指出。
“偏题了。”
严柔苦笑,哪里记得味道,就吃了几个,早就在刚才吐光了,指上的动作却不停顿。
“又鲜又嫩,倒是忘了,要是再来杯小酒浅酌,啧啧,那就真似神仙了。”
发送后却觉难过,她其实并不介意吴憾喝酒的,偏他并不是贪杯享受的人,那些美食美酒于他,可都是负担?
此番回复慢了些,只短短几字,“俗话说,螺蛳过酒,前世未修。”
严柔并不明白,快速回复了两个问号。
螺蛳是很卑贱的生物,用它做下酒菜的人前世定未修得福报,欠了孽债。话中含义严柔虽懂,却想着吴憾并不是那样迷信认命的人,他虽心重,却不是怨怼,怎么就突然冒出这句话来?
等不来回应,严柔急急拨通了电话。
“柔柔?”那头的声线平稳低沉,沉着地唤她,像是料定了她会忍不住,“不是说今天要忍住,不给我来电话吗?”
哄孩子的口吻,严柔却听不到半点喜悦,低声问他,“萝卜,你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难了?”
那头短暂的沉默过后,还是平静地应着,“没事,别瞎想。”
吴憾握着电话,已经挂断有一会儿了,他却用力握着,松不开手,最后放开时,胃部的疼痛难以压制地加剧着,仿佛离了那丝牵念,抑制力都变得薄弱,再如何用力顶按着,却依旧痛得直不起身。
严柔说,“幸福不是修来的,是自己争取来的。”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为了弥补和偿还才出生的,所以平静地承担着,忍耐着,不去管自己是不是心痛,会不会难过。
只是遇见了严柔,偏就起了贪念,宁可强求,也想要她爱他,不再顾忌自己是否可以得到这样的幸福。
原来,是不应该的,如果命定他要承受要偿还,他可以认,只是如今若是发生不幸,已不是他一个人的事,他的柔柔,要怎么办?
手上已是汗湿了一片,他腾出一只手拿起桌上的检查报告,抹不去诊断处问号前的几个字,反倒使问号变得模糊起来,心中恐惧更甚。
做胃镜时,他故意忽略的,是检查者皱眉嘀咕了句,“怎么搞的,一塌糊涂的。”
再就诊时,医生随意写着诊断,间歇又抬头看他一眼,“再等一下活检报告吧……自己的身体自己心里没数?怎么现在才想着来看?”
还未走出医院大门,胃里又翻腾的厉害,吐出来的东西,并不意外地带着些褐色的液体。
他心里清楚的,否则每天忙得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怎么会想着腾出时间来做检查?
是发现了有些不对劲,才想起小王那日的叮嘱,“你也是有老婆的人,将来也会有孩子。”
只是醒悟的时候,可是晚了?
柔柔,幸福争取就行了吗?是不是足够努力,就可以坚持下去?
吴憾起身挪步到了卧室,还是吞了两粒药片,侧身靠着睡不平,疼痛是如此的清晰,亦如心中的绝望恐惧,纠缠着消不去。
他是如此的懦弱看不开,还好此时,严柔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