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破》酱婶子

18、喋血金刚（六）

　　此刻，这个来历不明的男人正坐在那里咬着手指。

　　褚破不知道明落正在想自己，他在思考，他在想一个人怎么能有两副面孔。

　　突然，褚破猛地从椅子上站起，一双眼出奇的亮。

　　宵禁前的大街小巷已经空无一人，大功坊和水西门之间有无数条小巷，兰巧要从这其中一条巷子里穿过，再出水西门，她就能回到楼船上去。

　　兰巧没有婢女，就在几个月前，她还是船上头牌的盥洗丫头。兰巧低着头，疾步走在暗巷里，她不敢大声出气，快走几步几乎是闭着气。

　　月影将兰巧的不算纤细的影子拉的老长，她的影子在她身后，一刻不停的跟着。

　　下一刻，兰巧猛地停住，她的身前，出现一道拉长的人影。兰巧双手颤抖，不自觉的后退一步，将脚从那人影的头上退了回去，慢慢抬起头。一个男人，正悄无声息的盯着自己，确切的说，他盯着自己的鬓发，那里，簪着一支合欢花簪。

　　男人他白天见过，她用二两银子想要将簪子卖给他，后来，男人被惊羽卫带走了。

　　男人站的笔直，两人对立不语，他能看到兰巧上下打颤的双唇，然后，他伸出手，说，“给我。”

　　兰巧整个人都在发抖，摘下簪子缓慢的递了过去。

　　男人看着手里的发簪，片刻后，露出一抹满是柔情的笑。那笑，惊起了兰巧一身的汗。

　　男人收起发簪，问她，“今天你骂我，你骂了什么，再骂一遍。”

　　兰巧不敢哭出声，摊手捂着嘴剧烈的摇头，男人站在那里不动，缓慢的从身后拿出一个东西，是一柄剔骨钢刀。他又说，“你再骂一遍。”

　　兰巧跌跪在地上，不住的磕头，不住的求饶。

　　男人低低的笑出声，握着刀的手腕轻轻晃了晃，他朝兰巧走近了几步，头也不低，只斜着眼居高临下的盯着她，就像一个冷血的猎人盯着脚下垂死的猎物。

　　男人将裤腰带解开的时候，他的身后又多出两道人影来。

　　“你个夯货，这么喜欢别人骂你，怎么不回去找你家五妹？”

　　褚破笑吟吟看着彭祖转过身来，这个男人此刻背脊挺直，再也没有白天里那个唯唯诺诺的佝偻样子，那张脸没有变，只是眼睛里透着一股冷静沉着，那是嗜血的冷血动物才有的光。

　　其实褚破很想围观彭五妹打骂彭祖，他还没见过真正的泼妇骂街，听说专业的骂街很考研体力耐力和语言创造力以及肢体协作能力，每一个腔调要配合一个动作，每一个恶词也要搭配一个眼神，朗朗上口的脏话还得时不时的重复几句，一口唾沫就是一颗钉。

　　彭祖将剔骨到在身前甩了甩，死死盯着的，是明落。

　　褚破说，“你不是彭祖，你是谁？”

　　彭祖笑了，伸出另一只手将一整日都围在头顶的兜帽摘下来，这兜帽他已经很久没有摘下来过，睡觉也不曾摘。

　　兜帽落下，露出来的是一颗光头，彭祖就用手里的剔骨刀一下一下刮干净头发，去掉烦恼丝，他便再没了烦恼，然后，他用这柄剔骨刀割掉了十几个女人的舌头。

　　兜帽丢在地上，彭祖说，“我，是佛祖座下，伏魔金刚。”

　　彭祖冲上来的时候，明落脚下微微动了下，只是还没有所动作，褚破就惊呼一声冲了出去，明落看着他正面迎上彭祖。

　　褚破格斗课分数是第一，做为绝对优等生毕业的他，很轻易用了一招擒拿格斗术，将彭祖背摔在地上。

　　褚破抬头去看的时候，丁乾带着人从暗处走出来，他们站在明落身后，丁乾问他，“你会武。”

　　几名惊羽卫上前，扯开了吓傻的兰巧，锁住了彭祖。

　　褚破走过去，思绪万千，他想对丁乾说，兄弟你会飞哎，我那天刚有反应已经被你打晕了。

　　于是褚破说，“三脚猫功夫，对付地上走的勉强能防身。”

　　彭祖被带回都尉府，刑房内他不发一言，膝盖骨被敲碎，钢锉扎进脚底的时候，他说，“菩萨会饶了我的罪。”

　　七岁的孩子捉住一只蝉，就以为捉住了夏天，彭祖的童年没有蝉，只有一个暴躁的父亲，会在他被杀猪吓哭的时候打他，会在酒后扯着他娘的头发拖到院子里，用捆猪的麻绳捆着他娘的腰，吊着他娘用鞭子狠狠的抽，彭祖懂事后知道的第一件事，是村里人说的闲话。他们说他娘是被他爹买来的，他娘被买回来的时候没有头发，卖她娘的人在一个清晨将后山洗衣的小尼姑打晕扛到了山里，捆猪的麻绳又脏又臭，他娘爱干净，会在第二天在院子里唯一那颗合欢树下将被弄脏的衣服搓洗干净。

　　彭祖给他娘抹眼泪，他会说，“娘，你是不是生爹的气了。”

　　他娘会在合欢树下抱着他轻轻地摇，会捡起掉落的合欢花挠自己的痒，然后温柔的说，“娘不气，菩萨会饶过你爹的罪，也会饶了我的罪。”

　　后来，他娘死了，再没有哪个女人温柔的对她笑过，彭五妹在新婚之夜一脚踹在他脸上，骂他眼瞎，他觉得彭五妹像他爹，他怕爹，他爹死后，彭祖就怕彭五妹。彭祖以为，世间如果还有谁能救苦救难，那个人就是菩萨。有天夜里，他拿着剔骨刀站在地上盯着炕上那个水性杨花的女人，最后，他双腿发软，泪流满面。

　　最后，他看见了菩萨。

　　菩萨在他心里，菩萨送了一个伏魔金刚给他，从那天之后，他就有了金刚护体。

　　那晚夜里他急着往家里赶，腰间别着带出来的剔骨刀，惊鸿宴的主家出手阔绰，五妹看到一定会高兴的坐到炕头，那是五妹唯一对自己笑的时候。经过一条暗巷，那个体态丰满的女人满身香气，路过那个女人的时候，她用水红的纱巾捂着嘴，说，“臭死了。”

　　然后，那个女人没能走出那条巷子，更多的女人都没能回到他们出卖皮肉的地方。

　　褚破在宵禁后偷偷跑到膳堂灶上，用自己引以为傲的烹饪技能架锅烧水，草果香叶什么的通通加进去，想了想又将盐放了回去，最后，那块用丁乾的银子从彭祖那里买来的后腿肉被放进了锅。

　　半个时辰后，褚破端着一碗喷香软烂的后腿肉攀上了自家的院墙。

　　褚破从小声到大声，从轻唤到高呼，他喊，“太岁——太岁——”

　　明落从随墙门走出来的时候，就看到墙头上举着碗的褚破。

　　褚破见到明落，惊喜道，“哎？大人还没睡？”

　　太岁从他身后窜出，冲到院子中间冲着墙头摇尾巴，明落说，“你再大声些，整条街的人都会醒。”

　　褚破这才注意到，明落只披了条青灰的披风，系带下的外衫随意的敞着，露出里面洁白的中衣。

　　褚破讪讪地笑，“我怕这肉放久了会坏，煮好了拿给太岁吃。”

　　说着，褚破拿起一块肉冲院子里一丢，太岁前腿跃起，轻轻一跳将肉块接进嘴里，褚破叫了声好。等它吃完一块就再丢下一块，还不忘左右虚晃几下，肉块换着方向从墙垣上落下，太岁满院子奔走一次次将肉衔在嘴里，投食的人乐此不疲，吃肉的狗津津有味。

　　明落在一旁静默无声的看，等那只碗见了底，明落说，“彭祖受审时痛哭喊冤，言辞凿凿说自己并未行凶，受了几道刑后又如换了个人，供述行凶细节时能说出每一名女子的反应，包括她们说的每一句话。”

　　褚破拿着空碗，说，“这世间有这么一种人，他们从小可能在心里和精神上受到过严重创伤，靠自己没办法消除那种创伤阴影，他们希望有人能出现帮助自己，有句话是这么说的，幸运的人用童年治愈一生，不幸的人用一生治愈童年，彭祖就是那个不幸的人。他没等到那个能帮他的人出现，最后只能靠自己创造出一个人来，那个人就是凶手，就是伏魔金刚。”

　　褚破攀在墙头，想了想又说，“他病了，他把心里痛苦的意识和记忆从整个精神层面解离出来以保护自己，但是破坏了他的整体性......你，明白吗？意思就是彭祖受伤害的时候，伏魔金刚就会出来，人格分裂，就是心出毛病了。”

　　明落沉吟，慢慢理解着他的话。吃饱了的太岁趴在地上，尾巴尖一下一下的轻扫着地面。

　　褚破没话找话，“其实彭祖要是能养个小动物陪着自己，没准心里能有个慰藉的出口，狗是人最忠诚的朋友，你看太岁多好，又威风又勇猛。”

　　威风勇猛的太岁实在是吃的太饱，肚子比来时大了不少，正圆滚滚的贴在地上，褚破说话的时候太岁灵活的翻了个身，四肢朝上对着半空扑腾着四肢。

　　半晌后，明落问，“你懂医术？”

　　褚破皱着脸思考，然后说，“没实践过，纸上谈兵而已。”

　　“咳咳......”明落握拳抵着嘴咳嗽几声，太岁受惊般猛地起身，凑在他身边低低的叫。

　　褚破赶忙说，“大人，回去睡吧，被窝里出来最容易着凉。”

　　说完，褚破就退下了墙头，院墙那边很快传来开门关门的声音，太岁吐着舌头看着空荡荡的墙头，又去看主人，明落从空荡的墙头收回视线，重又穿回了随墙门。

　　拂晓之际，惊羽卫冲进了镰作坊，彭五妹的咒骂声变成了惊呼，本就不大的彭家肉铺就像狂风过境被翻了个底朝天。最后在小厨房后的下堂柴房里，惊羽卫拔开数捆柴垛，墙角里被整整齐齐的钉着十几根舌头，都是人的舌头。

　　褚破后来听说，彭五妹见到那一排青紫的人舌时一口气没提上来，直挺挺的摔在门槛上，后脑勺磕出个大包，惊羽卫走的时候，转醒的彭五妹在屋子里惊恐的大叫，然后是撒泼般的谩骂。

　　褚破又听说，两日后，出云寺的主持派人送来一封信，那个出云大师平日里会亲自轻扫寺外的落叶，信上说，那位施主心里有只恶鬼。

　　褚破不知道的是，惊鸿宴上他那几首二手诗歌被人摘录誊抄，长了翅膀一样悄然的飞进了一座座高墙内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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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语言是人类拥有的最美好的天赋，它能创造一切美好，也能将一切美好抹杀，
答应我，让言语的永远成为是正义的先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