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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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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死
穆在五十二岁那年,患上了结肠癌。沙加一开始并不知道,穆也就默默地进行着他的保守治疗。保守治疗持续了三个月左右,效果并不突出,只是延缓了癌细胞的扩散,医生多次建议穆动手术,都被他拒绝了。沙加是在一个很偶然的情形之下知道这件事情的。穆就诊的那间医院正被斯坦罗斯财团收购当中,沙加的负责收购的部门经理在医院里偶然撞见了穆,回来就告诉了沙加。沙加起初也并不在意,晚上回家之后只随口问了问穆去那里做什么。穆用身体检查这样的借口搪塞了过去。可是后来那位部门经理在医院又一次遇到穆之后,直觉这不是什么偶然的事件,忍不住向医院的工作人员打听。患者的病况原则上是不能透露的,然而那位部门经理却手腕高超的从穆的主治医生那里套出了话。得知真相的部门经理一分钟也不敢怠慢,转身就告诉了沙加。
沙加暴跳如雷。他打电话给穆的老板才知道,穆在得知了自己患病之后就停止了工作。他虽然每天早上按时出去,每天晚上按时回来,却不过是四处游荡着打发时间。他有时候去健身房慢跑,有时候在公园的长椅上喂鸽子,有时候去咖啡馆一坐就是一下午。其间他骗沙加出过两次差,可是那两次他都独自去旅行了,一次是去意大利,一次是去西班牙。
沙加开车满城转,终于在一条偏僻的街道上找到了坐在路边望着来往的行人发呆的穆。看到气势汹汹的沙加,穆也吃了一惊。
沙加尽量的压抑住怒气问:“你怎么在这里?”
穆居然神色不变,他对着不远处的一栋大楼扬了扬手提包:“正巧到这边有点事。遇到你真好,省了一笔计程车钱。”
在街上吵架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于是沙加的头向车子偏了偏:“回家吧。”
在路上沙加反复的思量着为什么穆不愿意告诉他患病的事情。他从医生那里得知,穆无论如何不愿意动手术,他想只有弄清楚为什么,才可能说服穆去接受手术治疗。然而无论他怎样仔细的回想,都找不出穆这些时间以来的任何异样的言行。究竟是穆伪装得太好,还是他太粗心了?
最后沙加还是决定委婉一些的把事情挑明。
晚饭之后的闲暇时光,两人看电视打发时间。在这个毫无防备的时刻,沙加谋划许久的问题终于问出了口。他说:“明天有时间么?陪我去做件事吧。”
穆想了想,居然面有难色地说:“明天很忙啊。有什么事情你说,我看能不能挤出点时间来。”
这样严丝合缝的防备,如果不是偶然,他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穆得了癌症。沙加有些悲愤的想,为什么你就是不愿意告诉我呢?
他说:“明天陪我去一趟XX医院吧。你一定有时间的。”
穆笑了笑:“那可不一定。你去那里做什么?”
“我想去和医生谈谈你动手术的问题。”
斜倚在沙发上的穆好一阵没有说话,沙加看着他的侧面,耐心的等着。终于穆还是转过头来面对了他。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在沙加的眼里,穆仿佛一瞬间老了十岁。他眼睛里那高贵而智慧的光辉黯淡了,他声音里那跃动的高傲消失了,他整个人都松懈了下来,就像一尊青铜像褪去了光泽。
“你打算什么时候让我知道呢?”
穆揉了揉太阳穴。
沙加突然想起了米罗说的,穆确实又衰弱又疲惫。
可是在他的面前,他始终装得那么轻松惬意而且精力充沛。
他们之间,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从无话不谈变成了这样的关系?
“明天还是去听听医生的意见吧。”沙加说,“如果动手术最好,那就动手术。”
“我不动手术。”穆不假思索的说。
“你不要这么固执,这是能治好的。”
“我不动手术,也不住院,”穆看着他,就像一个负气的孩子,“其他的事情我都可以听你的。”
穆的固执超过了沙加的想象,他们在一起生活了几十年都没争吵过,却为了住院的问题爆发了不止一次的大战。穆咬定了牙关不松口,无论如何都不同意动手术,顽固得让沙加一度动了在他的饮食里下点安眠药然后把他打包硬塞进医院的念头。时间一拖又是一个多月过去了,穆丝毫没有松动的迹象。沙加的脾气也越来越大,他的员工看到他全都战战兢兢不敢出大气。沙加想要发动穆的朋友们去做说客,但是考虑到穆的要强,弄得不好可能会得到反效果,也只好作罢。这样一日一日胶着下来,这一天,沙加突然在台历上发现,自己的生日快到了。
沙加想起了许多年以前,在他生日那天穆对他说“我把我自己送给你”,然后他们终于真正的在一起了。一转眼快三十年了,若是普通人,这就是一辈子的婚姻时光。然而对他们来说,三十年的时间却只不过是漫长生命的一小部分而已。穆曾经是那么的爱他,是什么让穆现在变得这么顽固这么不可理喻呢?
如果穆就这么死了,那怎么办?
沙加不敢想象这其中的残酷性和真实性。他不能接受身边再也没有穆这个人的存在。穆对他来说,就像阳光、空气和水一样。
可是就是这个穆,现在一心一意的不想活了。
他能怎么办?
沉重的未来压在沙加的身上,他忍不住拨通了瞬的电话。在意识到自己对瞬抱有超过普通朋友的好感之后,沙加就有意识的克制了和瞬的来往。可是在这个时刻,他需要一个人来分担一下他的压力。
如果声音也可以用“熠熠生辉”来形容的话,那么瞬的声音正是如此。瞬又惊又喜,但还保持着良好的礼貌:“斯坦罗斯先生您好。真高兴您给我打电话。”
胸中的块垒顿时融化了。沙加长长的出了一口气,躺倒在了班椅上。
“是啊,好久没有联系了。突然想和你说说话。”
“您最近很忙么?”
“还好。”
“您要注意身体啊。”
少年的声音,乖巧而柔软,让人联想到棉花糖、吸满了阳光的棉被和风里传来的薰衣草花香。那些对别人说不出口的话,突然就像失去了大坝的洪水,奔涌而出。
“需要注意身体的不是我,是穆。”
“穆先生怎么了?”
“……他得了很重的病,可是他死也不同意手术。”
“……您劝劝他啊。”
似乎可以看到电话那端的少年,拿着话筒踌躇的模样。
“他不同意。无论我怎么说他都不同意。”
“您问过他为什么吗?”
“他不肯说。他就是不同意做手术……医生说这样下去,他拖不到一年。”
沙加感到温热的液体顺着眼角流进了发际。
少年因惊讶而抽气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
“这个……您对他说了么?”
“他清楚得很……他其实早就知道自己生病了,可是始终不愿意去动手术……他甚至都不愿意告诉我……”
“他……我想他大概是怕手术失败您伤心吧,不告诉您也是一样……”
那,让我看着他去死就好么?
沙加感到自己疲惫至极。他已经无法再继续这样的日子了。他看到枕头和地板上大把大把的头发,看到穆恶心得吃不下任何东西,看到穆的眼睛陷得那样深下巴尖得可以戳手,他看到一天一天的死去,为什么他就一定要承受这样的事情?
“斯坦罗斯先生,”瞬的声音就像夏天里温柔的风,“您的生日不是快到了么?您可以在您生日那天和他好好谈谈,请他答应您去做手术……这样不就好了么?”
许多年前的那个生日,穆对他说“那么,我现在是你的了”的情景再次浮现在眼前。沙加突然有了种抓住了救命稻草的感觉。
其实说起来,他们已经有好几年没有在一起庆祝过生日了,沙加的穆的都是。沙加在电脑里翻着积存的照片时,发现近期的几乎都没有。自从他开始意识到自己给穆带来了永久性的伤害、他们的相处变成负担之后,他就不再主动的和穆接近了;而在发现了他和瞬之间的暧昧之后,穆也驻足在了适当的距离上。他们远远的互相望着,冷漠的相敬如宾的生活着已经好几年了。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觉得和对方多说一句话都嫌多余了?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对对方的关切感到厌烦了?等到他们真正需要沟通的时候,却发现对方和自己都坚硬冰冷,不可接近软化了。
沙加很想好好庆祝一下他的生日,当然也是为了让穆高兴起来。
自从被知道患病之后,穆也就不再假装上班了。沙加估摸着时间穆应该起床了,拨通了他的电话。
电话里面穆的声音有种疏离感。
沙加问:“起床了么?”
“你一走我就起床了。”
“今天感觉怎么样?”
“还行。”
“最近有没有什么安排?”
“怎么?”
“我们出去旅行吧。你想去哪里?”
“哪里也不想去啊。”穆懒懒的。
“我们很久没有一起去旅行了。”
“可是,我想去做手术。”
沙加拿着话筒,愣住了。
“你……?”
“我是说,帮我安排一下,我决定做手术了。”
穆的转变让沙加惊讶,然而他决定不去探究这转变的原因。原本的出行计划被取消,但沙加兴高采烈的样子却比放大假还高兴。医生的效率也高了起来,三下两下敲定了治疗方案和手术日期。
从入院开始沙加就对穆全程陪同,穆一扫前些日子的忧愁和阴霾,又恢复了他那令人着迷的优雅与温和。与之一起变化的还有穆的身体状况,晦暗的脸色一日比一日好转,目光中那千金难得的从容与镇定也回来了,那凝结到指尖的与生俱来的高贵和威严也回复到了他的身上。沙加虽然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改变了穆,但他衷心期望这改变持续下去。
做手术那天穆的情绪特别的好,他甚至与护理他的护士小姐开了几句玩笑,把护士小姐逗得咯咯直笑。在进手术室之前他专程拉住沙加,对他说:
“出院之后,我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手术进行得很顺利,所有可能的并发症都没有发生,所有可能出现的紧急情况都没有出现。在听医生讲完手术情况之后,在众目睽睽之下给了医生一个热烈的拥抱,让他身边的助理为之瞠目。
而后穆的恢复情况也让人满意。沙加几乎放下了所有的事情专心陪着他,每天二十四小时不离医院。只在穆手术后的第六天,离开了医院大约两个半小时。
那时沙加接到了瞬的电话。瞬在电话里询问了穆的情形,并衷心的表示了祝福。在电话的最后,沙加准备收线的时候,瞬婉转而恳切的表示,自己人就在伯明翰,希望能见沙加一面。
后来沙加始终在回想,为什么那个时候自己会答应这个要求。或许是因为穆的情形好转他心情愉悦,或许是因为穆那时睡着了,也或许是因为这许多日以来没有和瞬联络他也有些想念对方。总之,他就是答应了。
他们约定的地方离医院有一段距离,开车大约十分钟的车程。沙加一边盘算着怎样走过去最节省时间,却在走出病房的时候迎面看到了瞬那亚麻色的头发。
瞬在走廊的尽头,对他微微笑着,仿佛在说,你没有想到吧。
沙加的心中,那种不可言喻的轻松和惬意又回来了。他们走出住院部的时候沙加迎面遇到了穆的特护小姐,沙加对她简单交代了几句。特护小姐看看这两个人的情形,专程问道:“如果穆先生问您去哪里了,我怎么回答呢?”
“你就说我有点事,一会就回来。”
走出医院,沙加感到真正的松了一口气。这许多天在医院里忙穆的事情,精神紧张又提心吊胆。穆的转变太突然,他总是担心穆一觉醒来之后就变了主意,做什么事情都快马加鞭。他和瞬来到一处露天咖啡座,随意的点了饮料,两人的话题始终围绕着穆的事情打转。沙加从来没有过这么想倾诉过,而瞬也耐心的听着,不时的发两句问。中途沙加想看看时间,却发现手机没电关机了,他不好意思,同时也是略微有些不舍得就这样结束这次会面。原本他只打算在外面停留半个小时,最后离开的时候找侍者问了问时间,却已经过去快三个小时了。
回到医院,一踏进住院大楼,沙加就感觉气氛不对,他感到所有的医护人员看到他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他狐疑的上了电梯,越来越觉得不对劲,中途病人和家属上上下下,他的心里那个焦急啊,恨不得把电梯门关上直通穆的病房。穆所住的楼层到达之后,他跑出电梯直奔穆的病房。
然而他没有想到的是,当他冲进穆的病房,最坏的预感成真了。
一群医生和护士围绕在穆的病床周围,床边的仪器上显示出一条死气沉沉的水平的曲线。雪白的床单蒙住了穆的头,只有几缕紫色的发丝从床单下露出来。主治医生沉痛的宣布,死亡时间,十七点二十四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