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君不识君》陈十襄

2、第 2 章

　　沈家招婿上门，新郎又有腿疾，这场婚事便不像寻常人家那般繁琐。容七在沈宅门前露了露脸，便直接在正厅拜堂完婚。

　　沈宅内灯红酒绿，觥筹交错，沈青山行医济世，广结善缘，女儿成婚自然也是高朋满座，宾客如云。

　　可人多的地方是非便多，沈家女儿这门亲事本就不同于常人，沈家女婿的身份又如此特殊，难免会引起宾客的议论。

　　沈禅心头顶盖头，不能看只能听，那些带着讥讽和耻笑的闲言碎语，听在她耳里便格外清晰。

　　她心里其实也有些许疑惑：那人拖着一副残疾之躯，如何完成这三拜九叩之礼？

　　直至夫妻对拜，沈禅心低头的一瞬，看见了从对面大红袍沿下露出的白底黑料靴面。

　　这人是......站立着的。

　　一种难以言表的复杂情绪涌上她的心头。

　　她难以想象一个腿残之人，如何能忍着痛楚站立着悉数完成婚礼，也难以想象在众人的议论之下，他的脸色有多难堪。

　　若作为旁观者，沈婵心属实有些替他心疼；可作为当事之人，她的厌恶嫌弃之色又添了几分。

　　唉……

　　沈婵心哑然叹息，直至礼成，还呆呆立在原地。

　　身旁的小桃轻轻触了触她的臂膀，在她耳边道：“小姐，该入洞房了。”

　　短短几个字，竟如晴天霹雳一般，在沈婵心的耳旁炸开！

　　沈婵心回过神来。

　　虽说之前已经好好劝解过自己，可真到了这一刻，沈婵心却是害怕退缩了！

　　她在心底呼喊：谁来救救我！

　　……

　　夜色谧静，淡月拢纱，沈婵心在喜娘的搀扶下弯弯绕绕才走到沈宅的东别院。

　　此处整洁幽静，院落里四下无人。

　　沈婵心坐在喜床上，趁着喜娘拾掇床铺的功夫，偷偷掀开盖头看了看。

　　这里俨然是一处婚房。

　　雕花木床，鸳鸯锦被，烛火照映着满墙的大红喜字，整个房间充斥着旖旎暧昧的气息。

　　这是属于她和那人的洞房花烛之夜。

　　沈婵心想了想，暗暗将随身带着的剪刀往里处藏了藏。

　　她是趁小桃不注意的时候将这物件带在了自己身上。沈婵心并非意在伤人，只是觉得自己身陷如此境地，带着它，心里终归是踏实些。

　　她其实也暗想：但愿永远不要用上它。

　　喜娘兀自在一旁忙碌，并未觉察到沈婵心的动作。

　　她一边将花生大枣莲子之类洒满床，一边跟沈婵心解释道：“娘子，这花生莲子都是有意喻的好物件，愿新郎新娘白首偕老，永结同心，明年天上送贵子，富贵长寿福满堂……”

　　自己又不是小孩，她当然懂得这些。只是沈婵心听着喜娘王婆般絮絮叨叨说着夫妻这档子事，她感觉一阵阵心烦……

　　喜娘忙碌完后离开，婚房内终于只剩沈婵心一人。

　　她深吸一口气，该来的终究要面对。

　　……

　　半晌过后，新房毫无动静，新郎官还未出现。

　　沈婵心哑然，自己做过多番思想准备才愿意坐在这里等，竟然还被人放了鸽子。

　　这情况倒是出人意料，沈婵心自嘲：此时的自己倒像是等待丈夫晚归的怨妇一般。

　　可那怨妇等得毕竟是心爱之人，而自己，却是在等一个被称为自己男人的陌生人。

　　眼下那人久未露面，莫非竟比这沈家小姐更厌恶这门亲事？

　　如若不愿意，当初又为何会答应，并与自己拜了堂？

　　沈婵心心生疑惑，正百思不得其解间，忽然听到房门被推开的声音，接着似有车轮碾地的声响。

　　他来了！

　　沈婵心的心瞬间揪起一团，她整了整盖头，端坐起身子，直至听见那声响移至跟前，停了下来。

　　那人就在眼前。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沈婵心的心竟似擂鼓一般，砰砰跳得飞快。她按捺住自己的紧张，双手死死抓住衣角，脑子快速旋转，思考着各种应对的可能性。

　　她甚至下意识想去寻摸那把剪刀……

　　可那人却定在原地，并未有任何动作。

　　良久，沈婵心终于先忍不住，开口道：“你……”

　　“你”字还未来得及说完，沈婵心便觉眼前红光一闪，盖头被人揭开。

　　一刹那，耀眼的烛火晃得她睁不开眼。

　　待到视觉稍稍恢复，一张男子的脸浮现在她面前。

　　这张脸年轻帅气，俊美不凡，眼眸乌黑深邃，气质清丽出尘，分明就是谁家的翩翩公子哥。

　　许是灯光晃了眼，沈婵心初看男子的一瞬，竟在他眼底看到了一丝冷酷阴鸷之色。

　　她的心头紧了紧。

　　随即，沈婵心便知是自己的错觉。因为再看那男子时，男子也正看向自己，并微微打量着，露出温润谦和的笑容。

　　沈禅心望着他勾起的唇角和微弯的眼睛，微微有些入神。她正是少女怀春的年岁，眼前这人，不正是自己倾慕的类型吗？

　　男子见沈婵心望着自己，便敛了笑意，对她揖了揖礼，郑重道：“请恕容七腿脚不便，赶往此处费了些周折，让沈小姐久等了，望……沈小姐见谅。”

　　沈婵心听他音色清凉，又叫自己沈小姐，心里竟像炎日里喝了山泉水一般通透凉爽。

　　又听他称自己“容七”，所以，这便是她的夫君吗？

　　长的好看，说话声音也好听。

　　沈婵心一时错愕，自己的夫君竟然是位美男子，这是她从未想到过的。

　　一直以来的传闻，那人早在沈婵心的心中留下了潦倒、邋遢、面貌丑陋的形象。

　　可眼前这位……

　　那一刻，沈婵心承认自己是幸运的。

　　不知是因为对方新郎的身份，还是因为这张好看的皮囊，沈婵心竟堪堪生出一股羞怯之意。

　　容七见沈婵心并未听见自己方才的话，温声又唤一遍：“沈小姐？”

　　这一声，沈婵心才缓过神来，她敛了敛神色，方觉自己的表现有些失礼，哪有第一次见面便盯着人看的道理？

　　心中正懊恼不堪，不知作何回应，沈禅心的目光落在了容七的双腿上。

　　果然，如传闻所言，他是个残疾。因为不良于行，此时的容七只能坐在这四轮车上，借助这四轮车的力量行走。

　　可即便是坐在车上，沈婵心也能看出他身量修长，体格健美。

　　沈禅心看看容七的脸，又看看这腿，不免替他惋惜。如此俊美的男子，如若双腿没有残疾，他必定也是一位如松柏般挺立的好男儿，或驰骋在沙场，或立足在朝堂...

　　可如今......

　　天意弄人。

　　容七见沈婵心的目光打量自己的双腿，下意识往后缩了缩，回道：“容七双腿不便，需借助这四轮车之力行走，所以......”

　　沈婵心知他肯定又为方才之事抱歉，心下了然对他摆了摆手，示意他无需再说下去。

　　一个瘸腿之人，如若同他斤斤计较，倒显得自己小气。

　　沈禅心摇了摇头，对容七嫣然一笑，一脸真诚地说：“容公子不必如此客气，没关系的。”

　　她担心容七听不懂，接着又说了句：“无妨。”

　　沈禅心本就生得明媚动人，这一笑起来眉眼弯弯，嘴角微翘，更如明珠般绽放出通透明亮的光泽。

　　容七被她的笑容感染，亦看出沈禅心是真心不计较太多，微一施礼道：“多谢沈小姐体恤之情。”

　　………

　　盖头已揭，便是礼成，两人已是正经夫妻。

　　洞房花烛夜，按理说，新人应当同榻而卧，共枕而眠，沈禅心却犯难。

　　照先前打算，面对这陌生男子，她本应拒之千里之外，不让其近身。可眼前这人气质温润，谦和有礼，根本不似想象中那般随性浪荡。沈禅心不知，这新婚第一夜，是该离他近些还是远些？

　　心中反复不定未得出个结果，却见容七拱手与她拜别：“时辰不早，沈小姐该安歇了，容七便先行告退。”言罢手推四轮车意欲离开。

　　沈婵心对他主动要求离开颇为惊讶，未及多想，便问道：“外面更深露重，容公子这是……要去往何处？”

　　容七摊开双手，带着几分自嘲道：“今日小姐大喜，容七身体残疾，身份卑贱，不便留在此与小姐共处一室，恐辱没了沈小姐。”

　　沈婵心听闻这话，啼笑皆非。

　　这亲事本就是两人之事，容七也是当事人，可他这话讲得自己倒同那局外人一般。况且今日婚事已成定局，留与不留结果都一样，何谈辱没？

　　容七这番话，她竟不知如何作答。

　　果然身残之人心思卑微，最易自轻自贱，妄自菲薄。

　　容七腿脚不便，又这般来去匆匆，岂非折腾。既然两人互不生厌，那便在此先多聊几句。

　　沈禅心想了想，便找了个由头，她攥了攥手中刚被揭下来的盖头，轻声问道：“可是新婚之夜，我们是否还……需要喝一杯交杯酒？”

　　沈婵心的语气有些迟疑，身为女子，主动提出这等要求，到底是有些唐突失礼。

　　容七顿了顿推车的手，看向沈禅心的眼里带着一丝疑问，显然并未明确她的意思。沈禅心对他点点头，瞧了瞧不远处的酒桌，丢下盖头下了床，移步往桌边去。

　　容七见她走起路来步履轻快，活泼跳脱，虽不似寻常闺阁女子那般优雅端庄，却也赏心悦目，让人心生愉悦。

　　沈婵心拿起酒壶斟满两杯酒，转身走到容七身后，双手轻轻覆上四轮车，柔声道：“我来吧。”

　　容七垂眸不语，他收起双手，并未拒绝沈禅心的要求。他只是有些看不懂眼前这女子，毕竟成亲前病倒之事是真，如今这般体贴也不像是假，倒叫人捉摸不定。

　　而沈禅心只是有些心疼容七。

　　她想起自己另一世的父亲，便是因为病痛被截了双腿，终年只能坐在轮椅上，她非常理解腿残之人不能如常人般行走的悲哀。

　　......

　　沈禅心将容七推到桌边，端起一杯酒，也递一杯与容七道：“新婚之夜，好像还需要喝一杯酒。那......我们便按规矩来，终归是吉利些。”

　　容七点点头，伸手接过酒杯，与沈禅心碰了碰杯壁，那握杯的手指白皙修长且骨节分明，沈禅心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再看容七，却见他正仰颈，将那杯中酒一饮而尽。男子突起的喉结随着咽酒的动作上下浮动，只看得沈禅心脸颊发红，耳根发热，不得不也赶紧端起杯，饮了杯中酒。

　　空杯放回桌上，沈婵心与容七端坐一旁，却不知该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