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云过》》芝士野

5、卷一：纵别欢·殊途

　　方琳鸢在井口边，来回踱步。

　　她想着，是要跟下去送死，还是一走了之。

　　这头，姜初玖一路滑到底，顺溜得很。

　　“好姑娘，这么着急的，进来送死？”这声儿又尖细又柔，在洞壁边来回撞，声色，听起来倒是像罗芸女。

　　“小姜道长。”

　　姜初玖回过身。

　　唤她的人，可不就是晏行云。

　　“你跟下来做什么？”她压低声音，“快叫方师妹拉你上去。”

　　“你们谁也别想走！”

　　黑漆漆的洞里，只有一点蓝火在燃亮，姜初玖的火咒刚起，就被吹灭。

　　她吞了口唾沫，知道这事儿，是难办得很了。

　　姜初玖心下，有了个定论，试探地叫了一声，“姚春问？”

　　“一听知我。”罗芸女的身形，在黑暗中，显现出来个轮廓。

　　一道蓝色厄气，包裹着的女灵，从罗芸女眼睛里，漂荡出来。

　　“灵体附身？已经炼化成蓝色了？”姜初玖的点评，情不自禁。

　　“好眼力。”

　　姜初玖就知道。

　　这是个大麻烦，大大的麻烦。

　　厄灵附体，类比七色，越往后走，占用原人体的几率就越大，并且需要不停的，蚕食生人的人元，直至炼化成紫气，便可入魔。

　　“不错。”姚春问绕着罗芸女的身体，飘了一圈，“只要我再吞噬一个人元，我就可以，转化成人。”

　　她说完，蓝焰燃得更旺，一星蓝火，落到了姜初玖脚下。

　　这下，姜初玖才知道这件事，最麻烦的事儿在哪儿。

　　姚春问是冲着她的元炁来的。

　　什么救命的要紧事，也不过是诓她来此的陷阱。

　　“等等等等！”姜初玖在心里，把她的话过了一遍，察觉不对，“你刚刚说……转化成人？”

　　“是啊。”姚春问的灵体，根本看不出，是否做了表情，只是蓝焰闪动得厉害，大约是，心愿将成的快意吧。

　　“可我和你，既非前世冤孽，亦非生辰同期，你要我的元炁作甚？”姜初玖说着话，来引姚春问注意，手去摸索，藏在后腰的雷符。

　　这是她上回任务，在灵山楼阁里，顺手摸的。

　　姚春问借着罗芸女的身体，吐出一口气，蓝气随着冷风，卷走那张，姜初玖一直掏不出来的雷符。

　　在半空一松，那符箓，飘飘然准确落入了水洼。

　　姜初玖抬头望着高窄的井口，认命一般地说，“好吧，好吧！如今我也只能肉搏了。”

　　姚春问却是手一甩，把晏行云提起，钉在一边，“我还是奉劝姜道长一句，切不可轻举妄动啊。”

　　姜初玖举起两只手来，以示诚意，接着偷偷在背后，送了一道传音符上去，告诫方琳鸢，大意是，你千万别下来。

　　方琳鸢得讯，心念微动。

　　她是没想过下去的。

　　也没想过，姜初玖会再上来。

　　“姚姑娘，你先放晏公子下来，咱们一起，好好儿说话，讲讲道理。”姜初玖抽出佩剑，往地上一甩，“你瞧，我连趁手的兵器都丢了，可以信我了吧。”

　　姚春问却是张大口，吐出一层一层的黑雾，“你要来杀我，还要我信你？”

　　姜初玖连忙捏诀，不防还是吸了一口，顿时四肢无力。

　　罗芸女趁机探看，姜初玖心中藏着的阴影。

　　姜初玖五岁上，被选做了祭品，成为妖怪的新娘，被这么培养、对待。

　　她作为一个，灵智还未开化完全的小儿，不懂父母的冷漠，不懂兄姐的疏离，也不懂，他人的避之唯恐不及。

　　她像一个飘萍，哪里都不是她的安身之处。

　　会有厌恶妖怪的孩子，也讨厌会成为妖怪新娘的她。

　　她的脸，被混着辱骂的石头，划破。

　　丢她石头的孩子们，被父母拉扯着，大哭着，来她面前道歉。

　　她看着高坐在上，板着脸，冷漠的父母，心里居然一点波动都没有。

　　盘点赔礼的兄姐，她也可以视若无睹。

　　亲情这条脉络，由姜初玖亲手斩断。

　　已至豆蔻，姜初玖打扮得像早生的花，在一派红艳里，吹吹打打中，走向她的死路。

　　若不是灵山的人，她早和碎了一地的婚袍，一起死在，自己流出的血泊里。

　　“斩断红尘，一心清修，你做得到吗？”老道长问她。

　　她现在只有手臂，还能一动。

　　听他问话，伸出手去，握成拳头，“我行我证。”

　　而后，她就入了灵山。

　　经年的苦修，坚定的道心，让她很快走到了老道长左右。

　　然后就是来到了这里，与罗芸女对阵。

　　姜初玖也是被迫嫁人的，罗芸女有些物伤其类的感慨。

　　趁着罗芸女的这一下愣神，姜初玖抓住时机，抬手封闭了四觉，独留个听觉。

　　墙上吊挂着的晏行云，在她的看顾下，封闭了五觉。

　　“这就是你的诚意？”姚春问面露讽刺。

　　姜初玖抬手写字：姚姑娘如此这般对我，又哪里是诚心？

　　姚春问吐出的黑雾，吸入身体，轻则丧失神智，重则一命呜呼。

　　若非姚春问偷袭，又哪里会有机会，侵入她的灵识，偷窥她的过往。

　　“哼。”姚春问满不在乎，“你既然也是有过迫不得已的，怎么会不理解我的恨？”

　　见姜初玖不搭话，她说，“我那时的惨状，你知道么？你信奉的神仙，又知道吗？我那样的日夜苦求，为什么，为什么没有一个神仙，肯落下脚步，救我一把？！我开始复仇了，倒冒出你们这些正义侠士了？！”

　　她越说着，越激动起来，罗芸女的脸上，冒出了几条蓝色的血脉，随着姚春问的的话，鼓动起来，阴森骇人。

　　“遇灾遇难，祈求神助，反害其身。”

　　姜初玖与姚春问一齐看去。

　　吊挂在那儿的晏行云说完话，只是笑了。

　　姜初玖这时候没心思想，晏行云是怎么解开了她的咒术。

　　她趁姚春问分心的这时候，脚背轻抬，落地的剑，又勾回到了她手里。

　　姜初玖一手执剑，一手凝字问她：你杀的人，还不够吗？

　　“不够！不够！远远不够！亲手害我的，袖手旁观，助纣为虐的！他们那样邪恶的血脉，当然应该通通断绝！”姚春问推了一掌出去，眼看着姜初玖躲过，转头向晏行云打去。

　　姜初玖移形换影，挡在晏行云身前，提剑劈开这道气波。

　　她踩着石壁，念动咒语，将之前藏在字形里的束缚咒唤醒，化作绳索，捆住了姚春问的四肢，又掏出腰间的葫芦，把那些黑气，吸纳进去。

　　“你果然不是泛泛之辈。”姚春问用力挣了一下，没有挣开，倒是更有兴致了，“好啊好啊，你最该死！”

　　“今儿我才见你，又没旧仇，怎么就该死？”姜初玖的剑，破开了晏行云的束缚，载着他，落在了她身后。

　　晏行云站定，眼尖发现了，姜初玖背过手的手腕，正在流血。

　　大约是救他落了伤，他心里，冒出来个想法。

　　“挡我者死！”

　　“你要我死？又不想要我的元炁了？”姜初玖抹了点止血药粉，一边背过手画符，一边谈话，来拖延时间，“你何不，松泛了这点复仇执念，让我渡化你去。”

　　姚春问歪头思考了一下，笑得温柔，“不要了，我就要你死。”

　　眼瞧着，姚春问就要挣脱丝线了，姜初玖念诀，把晏行云送了上去。

　　方琳鸢一掌把他打下井，封了井口。

　　“快解开！”晏行云呕吼。

　　方琳鸢的声音直达，“姜师姐，我到这里来的任务，就是杀了你，至于晏少爷，你们就一起去死吧。”

　　晏行云快要按捺不住，体内的力量。

　　“好姑娘，我奉劝你，尽早退去，还能留下一命！”

　　“我也劝你。”姜初玖一手拈符，一手持剑搭于手背，“杀孽多造，只是害己。”

　　“我不入轮回！神奈我何！”姚春问神色哀凄，“况我如今情境，恐怕地府也不敢收我，我只想再世为人，同为女子，为何你不能理解我的苦楚？”

　　“我明白你的磋磨，令你痛苦万分，也理解，你在世间的挣扎，可是，出生在你死之后的孩子们，有什么过错呢。”

　　况且，该姚春问杀的那些有仇人，也都死在她手里了，全是天道轮回，而后其他，都是造孽。

　　再说到同为女子，姚春问戕杀的那些后来人，无一不是女子。

　　“除了我，她们都该死。”罗芸女的脸，因为姚春问的怨气暴涨，一下子全都黑了，瞳孔完全化作了乳白色，不断涌出难闻的气体。

　　井口已经封住了，姜初玖忧心晏行云的安危。

　　她将灵剑悬于半空，念动口诀，去冲破井口的封印。

　　灵剑反撞回来，打退姜初玖几步。

　　姚春问边看热闹，边解除束缚。

　　“假仁假义的道士，同门也杀得，与我有什么分别。”

　　姜初玖没理会姚春问的冷嘲热讽，继续冲击方琳鸢下的封印。

　　晏行云怕她被反噬得厉害，拉了她一把，“小姜道长，我愿与你同死。”

　　“你不是来求生的么！”

　　“士为知己者死。”晏泽云的借口，找的还真是易如反掌。

　　姜初玖摇头，“我不能眼看着，你与我同其。”

　　他划开手腕，决定以灵脉气血的禁术，重创姚春问，给晏行云，多些逃走的时间，她把晏行云放进灵罩里。

　　“姜初玖！你真要与我同归于尽？！”

　　“你选择放弃做人，我选择坚守信念。”

　　除魔卫道，天地两清！

　　巨大的冲力，突破了方琳鸢在井口下的禁制。

　　晏行云被打退了好几步，能站稳时，又是第一时间，冲了过去。

　　姚春问自己奄奄一息，她瞪眼看着晏行云，“魔主大人，我的诚意，够了吧？”

　　晏行云正把一脸血污的姜初玖扶起，让她躺住膝头，探了探，她几乎消失的气息，眼睛通红，“谁允许你自作主张！”

　　姚春问哈哈大笑，喷出几口蓝盈盈的血，“魔主大人，这是做什么？不是你要她死的？”

　　晏行云半月前，来找到她，要她杀了姜初玖。

　　所以，方琳鸢在她铺子前，说的许多话，她都记下了。

　　她特地跟姜初玖，坦白说了她的过去，也是为了，动摇姜初玖的道心，否则，姜初玖不会要跟她讲理，企图渡化她。

　　她的每一步，都是为了杀了姜初玖而铺垫。

　　晏行云当然想要姜初玖死，又舍不得让她死。

　　他已经是魔，再无法让死人回生。

　　再舍不得，也没有可以让她留下的办法。

　　“我找寻许久，关于永生不灭的咒术，药草。”晏行云的指尖，萦绕着，魔气结成的法咒。

　　比起过去，那宣誓般的郑重，如今。他能够很平缓的，说出了这句执念，“我只是想她回来。”

　　“她从诞生伊始，就注定为众生死！”

　　那样的口口相传，今夕的旧事，姚春问并非不知。

　　“我不管什么天注定。”晏行云似乎愤怒极了，法咒都染上了一抹红。

　　藏在姜初玖颈柱中，那块灵魂碎片，大概因为浑厚的法力震荡，今夕的灵体，以一个看不清五官的模糊身影，漂浮半空。

　　晏行云看着，说不出话来，只觉得眼眶湿润。

　　他牵引着她，来到他的身前。

　　今夕现在的模样，倒和许多年前，高看睥睨的样子相差无几。

　　尽管她没有意识，只是形态。

　　晏行云张了张嘴，只是发出个不成音的声调。

　　然后只能无助的，再次看着她，从眼前消散，化为一束光，回到天上去。

　　“伤心吗？”这是姚春问故意嘲讽。

　　“伤心？”晏行云面带喜色，“不，我明白，我真的有救她的机会，我很高兴。”

　　法印大了一圈，确然能够体现他的高兴。

　　“你要做什么？！”

　　“杀了你。”晏行云心里高兴，才这般，有问有答。

　　姚春问却不想，他如此过河拆桥，“你就不怕！不怕我告知她所有事实？！”

　　“所以你要死。”

　　姚春问看着已经死去的姜初玖，“只恨我糊涂，没先吃掉你的元炁。”

　　晏行云推掌，看着罗芸女的躯体消散。

　　“如今要怎样收拾？”他的坐骑，听从召唤来到，人首兽身的模样，只怕要吓倒许多人。

　　“你带她会去。”晏行云又说，“你拔根毛，我推说，有灵兽相助。”

　　“是，主人。”他忍痛拔毛，根据晏行云的安排，很快就飞走了。

　　晏行云抱着姜初玖，坐在井口很久。

　　等着她的身体，从温热转为冰凉，独自喃喃，“我还有话问你。”

　　他拾起她的佩剑，往心口去扎，陪着她死了一场。

　　即便是泥土捏的肉身，四脉相连的痛楚，却毫无作伪。

　　方琳鸢见二人俱亡，扶尸假哭一场，转而笑开。

　　“师姐，你的今日，我早窥看过了。”方琳鸢咽下许多话，卷带着姜初玖的遗体离开。

　　回复原身的晏行云，注视着黑白无常，勾走了姜初玖的魂魄，他一路随行，陪伴着，到了酆都城。

　　酆都大帝，知道凌云是个不好惹的主儿，加之，天帝对他耳提面命，不要激怒这个疯子。

　　即下令，由秦阎王，为凌云引路，确保畅通无阻。

　　孟婆见晏行云来了，端汤的手，打了颤儿。

　　姜初玖不解，怎么轮到她，就这样了，扭头看去，见晏行云在此，大惊，“你怎么也？！”

　　“我有话问你。”他拿起羽毛，“我没事，你放心。”

　　姜初玖被他的话一截断，要说什么，都浑忘了，“好。”

　　“你有悔么？”

　　“吾行以道，心自澄明。”姜初玖以为，他是在自责，阴差阳错，把她拉入了，这场死局。

　　她开解一句，“无愧，即无悔。”

　　晏行云此刻才觉得，姜初玖有了今夕的灵魂。

　　姜初玖，就是今夕。

　　面子、里子。

　　送行钟，响了第二声。

　　孟婆忙笑，道，“姑娘来的正好时候，有好人家。”

　　姜初玖纳罕，怎么孟婆还管投胎降生的？

　　她却没有发作。

　　反正一世了结，她没什么好在意的了。

　　晏行云由秦阎王带走了。

　　“他不与我一路么？”姜初玖回看。

　　“姑娘与公子，早已不是同路人了。”

　　正是，同途殊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