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府有令》醉卧林中

114、有匪君子（一）

　　九重天阙，混沌境中。
　　朝夕垂眸看着凡尘西境，随即起身走向莲花池。
　　一个稚童正面无表情的在池中嬉水，莲叶旁，数条锦鲤来回游动。
　　朝夕略过稚童，伸手摘了一瓣莲花。
　　就在这时，原本双眸无神的孩童，突然抬眼看向他，仿佛沉睡已久的人终于恢复清明一般。
　　朝夕不由神色一怔，随即双眉微微蹙起。
　　来不及了。
　　他忙抬手招云，将花瓣收入袖笼，随即落下凡尘。
　　祥云飘落之地，正是凡尘帝都。
　　一川漠，浊湖。
　　判官听乾坤提起莫问真人，缓缓道：“她是我的一个友人，是我害得他们夫妻二人远隔天地。”
　　“夫妻二人？”乾坤不由蹙起了眉。
　　他回想起雷公方才的反应，难不成莫问真人便是失踪已久的电母？
　　怪不得雷公缉凶时会放弃主谋，反而去追莫问真人。
　　“我此生友人不多，天界之中更是只结交了她一个。我们年幼相识，自记事起便一直在一起。这些年来我以为足够了解她的秉性，却还是没想到她竟执拗至此，甚至不惜叛逃天界。”判官说到这里，脸上染上些许愧疚，“她坚信你没有杀害广德，而我，给了她希冀。”
　　乾坤在有枝的幻境中见多了天界那些明哲保身、唯利是图之辈，甫一听闻还有人如此赤诚，不免有些恍惚，甚至觉得前些日子自己怀疑电母与雷公做局，实在小人度君子。
　　当年天界忌惮地府，所以当地府陷落之时，多数神仙都隔岸观火，甚至想着如何吸干最后一口血，即便是上主朝夕也不例外。电母却能在那样的境地下义无反顾的叛逃，可以想见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他再想到电母所扮的莫问真人曾在长生阁中对他诸多照拂，一时间，有些不是滋味。
　　“所以这些年，一直是电母在旁助你？”
　　“若没有她，我如何在天界的眼皮子底下做这么多事？”判官说着抬头望向远处，似是透过蒙蒙黄沙看曾经的人事，“乾坤，如今十殿阎罗已开了两座，而终有一日，它们会尽数现世。希望等到那一日，你能对得起今日的承诺，将‘楔’彻底斩灭。”
　　十殿阎罗全开之日，便判官所说的怨灵再起之时。
　　乾坤能听到“烬杀”隐隐的争鸣声，那是对秽物极强的敌意。
　　当年酆都封印阎罗殿时，法力已大不如前，甚至因为太过仓促，并未等永夜地火将怨灵烧尽。
　　两千年来，阎罗殿中魂魄与怨灵共存，如今殿内到底是什么情况，谁也无法知晓。
　　“阿姊可曾同你说过，‘楔’究竟从何而来？”
　　在乾坤的认知中，他活着时似乎从未见过有口无首的怪物，当年的怨灵不过都是些执念过深的凡魂。
　　如此诡异的邪祟，似是在他死后才现世的。
　　这般巧合，乾坤很难不将自己的死与这些怪物联系起来。
　　判官摇了摇头：“帝君当年并未细说，但这些年我发现‘楔’与人的欲念有关。我化作盼娘，镇守最后一座阎罗殿时，蚕祝曾图谋我的家宅，想要占为己有。为了探他的底，我便顺势将家宅送给了他。然而他贪欲太重，竟受家宅之下阎罗殿中的怨灵影响，魂魄被‘楔’吞噬。这些年，一川漠中的蚕祝长老，实则就是‘楔’。”
　　“你是说蚕祝其实早就已经死了？”
　　“不光是蚕祝，他的子嗣里但凡与那座家宅有过接触者，只要心中欲念过甚，都会被‘楔’吞噬。而且这些‘楔’会影响旁人，甚至繁衍后代。”
　　“繁衍后代？”乾坤不由心下一凛。所以判官才会杀掉宅中的婴孩，原来那些稚子竟然也是“楔”。
　　“阎罗殿开，其中封印的怨灵势必会让这些‘楔’无法维持人形，甚至发狂害人。”
　　“所以你才赶在阎罗殿开前，将它们尽数杀了？”乾坤复又想到石境之中，王落闲挖掉双目时所见到的景象。
　　“判官，十几年前，为了争夺王落闲的眼睛，一川漠中也曾血流成河。当时围在他周围，将他逼入绝境之人，也俱是有口无首的怪物。后来那些人都去了何处？”
　　提及此事，判官神色渐深，不知想到了什么道：“都死在了那场争斗中。”
　　“全都死了？”
　　“王落闲当年惹下的风波，勾起了很多人的欲念，自然也引来了‘楔’。纷争之中死掉的所有人，都是‘楔’。”
　　“你知晓的如此清楚，难道当年那场纷争你也在场？”乾坤想到后山中，不见阎罗与莫问真人相谈的场景，“所以当年的事情，有你的手笔？”
　　判官并未否认，而是道：“那场争斗过后，一川漠平静了十几年。”
　　乾坤不由蹙了蹙眉：“王落闲那时才五岁，你为何要如此设计一个少不更事的稚童？难道就找不出更好的办法？”
　　“什么是更好的办法？”判官反问道，“乾坤，两千年过去了，即便是酆都留下的封印，也已脆如薄纸。地府覆灭，我身上的灵力亦所剩不多。若非今日借你之力，我根本无法斩杀蚕祝家中所有的‘楔’。这里可是我亲手建下的一川漠，你以为我愿意眼睁睁看着他们被‘楔’吞噬，愿意亲手杀了他们吗？”
　　判官的质问一声声击在乾坤的心中，让他不由静默，随即轻声叹了一口气。
　　两千年来，自己身死魂消，一无所知，此刻确实没有立场过问她的作为。
　　判官从未见过他叹气，不免也有些愣怔。一时间，谁也未再说话。
　　在判官的记忆里，乾坤一直十分强大，强大到似乎从来没有发愁的时候。如今，不知是沾染了太多的凡尘气，还是他身上压了太多的桎梏，即便是世间最戾的恶鬼，此刻也显出了些许沧桑。
　　“乾坤，你可知帝君当年为何选我留在世间？”
　　“为何？”乾坤抬眸看向她，“要你看好长生玉，好叫我早日破开焚魂印？”
　　“远不止如此，”判官摇了摇头，“因我能断善恶是非，所以帝君要我赶在你重生之前，找到世间的极恶之人。”
　　“极恶之人？”
　　“起初我也不明白，直到见到他以后，我才了解帝君的苦心。”
　　“何意？”
　　“你当年身死，便是因为丢了自己一半的命格。帝君用了数百年的时间，才聚齐你丢失的命格，投入了凡世红尘之中。只是她不知要多久才能孕化，也不知会孕化成何物，所以让我留在世间寻找。你的命格极凶极戾，所以孕化之物也必是极恶之辈。”
　　丢了一半的命格？
　　乾坤心中微怔。
　　他一直苦寻自己当年身死的缘由，也有过许多猜测，甚至为此套过雷公的话，却万万没想到竟是丢了一半的命格。
　　两千年前，自己尚在全盛期，饶是广德也难讨到便宜。何人能有本事打散他的命格？
　　“当年一句‘红缨风动，金芒入眸’，让多少人为之忌惮。乾坤，你便从不好奇，为何有人天生异瞳，一墨一金？不好奇，为何那只金瞳能使人起死回生？”
　　乾坤原本仍在推测自己究竟被何人暗害，听到判官的话时，不由睁大了眸子。
　　他回想起那双眼睛，那只金瞳，只觉脑子一片空白，难以置信的看向她：“你什么意思？”
　　“十年前青龙山中，当那个稚童救下你时，你便不曾怀疑他究竟是何人？”判官一字一句道，“他被视为祸子，命途多舛，所经之事多遭凶恶，皆是因为承了你的命格。乾坤，王落闲便是你丢失的另一半命格。”
　　当“王落闲”三个字被真切的喊出来时，乾坤还是忍不住心下一滞。那些在石境中看到的过往，尽数向他涌来，几乎将他吞没。
　　桩桩件件，他因他遭受了世间的不公与苦难，不论是他被恶语所伤之时，还是被他的父亲一剑穿心之时，他都不在场，什么都没有为他做。
　　难怪王落闲可以只身入地府，难怪每一次石境，他都能陪着他一起……
　　乾坤直到此时，才终于明白许多事情的答案。
　　三十年来，不论是柳屏亦还是王落闲，他们与父母分离，甚至最后不得善终，都是因为乾坤的命格。
　　“你究竟是何时找到阿落的？是他在一川漠降生之时，还是早在你去北国当祭司时？”
　　“我找到他时，确实仍未化作凡胎。你的命格太过凶戾，就算只有一半，要想孕化也需天时、地利、人和。女王体质特殊，是绝佳的人选。”
　　果然，判官会去北国当祭司也是另有目的。
　　“所以你要的天时便是十七年前，地利便是一川漠？你设计北国女王，假意助她逃进一川漠，就是为了让她诞下阿落？”
　　“我是想借她之手让王落闲降生，但当年救她，亦是真心想让她活下去。”
　　“既然是本君的命格，即便修成了魂魄，寻常凡胎怕是也难以承载。你最后究竟用了什么办法？”
　　“便如同你一般，以姬阳为容器。”
　　姬阳？
　　竟然又是姬阳？
　　乾坤没想到世上竟然还有第三株。
　　“当年电母发现雷公与土地以姬阳为凭，让你重归于世。便以此推测，或许也可借姬阳让王落闲降生，所以开口同土地要了一株。”
　　“土地知晓你们的身份？”
　　判官点了点头：“土地毕竟掌管山川地脉。我在西境创建一川漠，这么大的动静怎么可能瞒过他？”
　　九十九分明知晓电母的行踪，这么多年来，他却从未告诉雷公。他们二人之间，果然不似表面看上去的那般牢靠。
　　“乾坤，如今到了你取回命格的时候。”
　　判官认真的看着他，乾坤不由眯了眯眼。
　　取回命格……
　　凡尘之事多可更改，惟命格天定，若取回命格，那人必死无疑。
　　判官见他并未应声，又道：“乾坤，我知道你不想杀他。但这是所有人花了两千年的心血要做的事情，你终究要成为地府少君。不能因为一个人的性命，而让所有的心血付之东流。王落闲就是你丢失的另一半命格，你必须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