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文章合辑》麻笑天

1、一个婚礼两个葬礼

　　那年，小鸟家经历了一个婚礼两个葬礼。

　　婚礼是小鸟自己的。那年她27岁，正是工作稳定心思野的时候，虽然届时与男友已经恋爱八年之久，但他们有共识，不想那么早结婚，因为恋爱是两个人的事，婚姻却是两家人的事，他们好不容易经济稳定，说好一年出国旅游一次的，结了婚怕是要被束缚住了。

　　那年，小鸟的奶奶87岁。

　　奶奶有五个孩子，三儿两女，小鸟的爸爸是老三，命最苦，是农民。小鸟的大伯年少时靠了她爷爷的关系进了烟草公司，做了城里人。二伯是老师，一辈子好吃懒做又爱赌，命却尤其好，眼看着工作要被他自己赌掉了，却经人认识了他二任妻子的爸，那个爸大手一挥，将他安排进了县里顶好的小学任教，工资待遇比之往日不可同日而语，还抱得了娇妻归，事业家庭双丰收了。

　　可就是这样条件优渥的两家人，却将小鸟奶奶最后那点生气，生生熬没了。

　　小鸟的爷爷去得早，奶奶一辈子生活在农村，每日里不得闲，便是七老八十那会儿，身子骨也硬朗，一直一个人住。

　　直到那年她起夜，摔了一跤。农村的茅房都修得离主屋远远的，怕熏。奶奶屋子门前有几步台阶，那台阶她走了几十年，便是不开灯也能自如上下，可不知为何，那夜的奶奶踏空了，摔伤了腰。

　　农村人，磕了碰了都是自己揉一揉忍一忍，再不济，贴几片狗皮膏药就算了，没得动不动就去看医生那么娇贵的道理，况且医院离乡里有几十里远，最近的赤脚郎中也在个把小时开外的山上住，这大半夜的，想去哪里看看都不实际，奶奶便在地上躺了好一会儿，缓过气来，自己爬起身，去上了厕所，回屋继续睡了。第二日腰疼得厉害，她翻箱倒柜找了片不知哪年哪月留下来的狗皮膏药贴了，便又继续种地去了。

　　小鸟家住得离她奶奶家不远，但小孩都在外上学，一个月回家一次，大人每日里有忙不完的琐事，得知奶奶摔伤时，已是好多日以后了。

　　还是奶奶的邻居去小鸟家小卖部买东西时说起她看见小鸟奶奶扶腰喊痛的事，小鸟的妈妈这才晓得的。

　　自那以后，奶奶的腰便好一阵坏一阵，渐渐的生活不能自理了。小鸟爸爸几个兄弟一商量，一人家里一季度，轮流照顾奶奶。

　　奶奶十分不愿意，说她自己住饿不死！奈何拗不过小辈，还是首先被接去了大伯家。

　　大伯家是大伯母掌家，她是个势利眼，向来看不起农村人，哪怕她自己也是泥地里滚出来的。

　　奶奶一辈子心高气傲，哪里受得住大伯母的冷嘲热讽和鄙夷嫌弃，每日里偷偷抹泪，无数次和大伯说要回乡下。大伯不肯担不孝的罪名，想了个便宜法子，说要送奶奶去敬老院，奶奶一听要去那半个人不认识的地方便慌了，哭得更伤心，渐渐饭也吃不下了，健康状况每日愈下，瘦得眼窝凹陷看着吓人，大伯这才慌里慌张的将送奶奶去回乡下，也不知是怕奶奶有个好歹，还是怕奶奶的好歹发生在他家里。

　　奶奶在乡里渐渐养了些肉回来，可住的是小鸟家，还是不习惯，因小鸟妈妈是个坏脾气，哪怕吃喝拉撒睡都照顾的尽心了，脸色却是让人极不舒服的，奶奶想偷偷跑回她自己家去，奈何那时腿脚已经不听使唤，跑不动了。

　　熬过一个季度，该去二伯家了，奶奶一听又要去城里住，怎么都不肯，说在城里住，每天一坐一整天，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那不就是等死吗，都是等死，她宁愿在她自己家里等，那样死也死得舒心！可她一个八十几岁的老太太，已是做不了自己的主了，还是被抱进了进城的车里。

　　这般三家轮流，小鸟的奶奶一轮比一轮消瘦，精神气再没好起来过，后来她似乎也放弃了抵抗，任由儿子们折腾了。终于有一天，奶奶躺下再起不来，二伯急急送回小鸟家，奶奶熬了没多久就没了。

　　小鸟的爸爸凌晨打电话给她报丧，小鸟接到消息后，麻木的请假回家，一路上除了心里沉甸甸的，竟没有多少伤心，她暗恨自己冷血，奶奶对她们孙辈百样千样的好，她怎么就跟个白眼狼一样不知感恩呢？！

　　整个葬礼七天，小鸟都没有哭，直到好多天以后，同事说起家人，小鸟跟着笑，笑着笑着突然意识到她再也没有奶奶了，那一刻，小鸟心像突然被砍了一刀，痛得无以复加！

　　小鸟趴在桌子上，狠狠咬着牙不敢哭出声来，眼泪却似积攒了太久，止不住的往外涌，身体也控不住的发抖，那一场哭了好久好久！

　　后来这伤心便再也藏不住，想起奶奶时随时都要哭。伤心之余，小鸟便会想，好好一个康健的老太太，怎么短短几年就老成那样病成那样萎靡成那样了！身上的病真是带走她的原因吗？当初若是请个人去奶奶家里照顾她起居，她是不是还能多活几年？爸他们认为的孝道，真的是对的吗？想着想着便会责怪他们活活将他们自己的妈折腾没了。

　　时隔多年，小鸟自己的爸妈也渐渐老了，平日说起他们更老时候的安排，他们都说不想麻烦小鸟兄妹几个，要在乡里住，实在动不了了再作打算。他们的心思小鸟是理解的，可想到真放任他们自己在家养老，她怎么都没办法放心，这时小鸟才体算会到了当初她爸爸伯伯们的难处，那份责怪便变得不那么理直气壮了。

　　每每想起日后的安排，小鸟便感叹：如今这年月，年轻人多不在农村住了，可家里长辈老了不能自理了，接去城里住，说到底是对谁方便对谁好了？孩子们的生活在外面，父母们的日子在故乡，如何才能两全呢！

　　…………

　　奶奶的故去让小鸟久久意难平，她外公的逝世却是能料想到的。

　　小鸟的外公一辈子受糖尿病折磨，饮食相当清淡，油盐不加。也不知道是因为口腹之欲难解，还是心性天生，外公一辈子都是个火爆脾气，对里对外都一样，动不动就打骂人，身边没有一个不怕他的！

　　直到他的糖尿病恶化成尿毒症，每日只能躺在床上输液时，身边还是一个人都待不住。子子孙孙都还是怕他！

　　小鸟在外工作没办法尽孝道，便在网上买了衣服寄回去，就像小时候她考了前三名外公会奖励她一套衣服一样，她也用衣服表达她的关心。

　　电话里问外公时，他很高兴小鸟孝敬他。问他衣服喜欢吗，他也说喜欢喜欢，小鸟便心安了不少。直到外公去了以后，外婆才说，小鸟买的衣服外公都不曾穿过，因为都太大了！

　　大？小鸟难以置信！在她印象里，外公是又胖又壮很是吓人的！她按照外公体型选的，怎么会大？！

　　外婆说，外公去时，体重不到年轻时一半了。

　　小鸟那时才突然醒悟，强了一辈子的外公，也会和万千外公一样，都会老，会瘦，会孱弱，会对孙辈温柔。凶啊凶的一辈子，到最后也终究只是一个身不由己的老头子而已，子子孙孙怕啊怕的小半生，终究是与外公错过了交心。

　　思及此，小鸟对家里那个与外公脾性一脉相承的妈，心里也多了些原谅和包容。过去的就过去了吧，打也好，骂也好，认为她不疼不爱她也好，她老了，都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