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派洗白成名录》渡非

282、李代桃僵（十三）

　　夜深露重，苏炽服过药，也遵从了花有尘的叮嘱置了手上事务准备回寝殿歇息。
　　门开廊外一片夜色静谧，星辰在空光彩却不夺明月风头。

　　今夜所见一轮上弦，皎光已成饱满之态，却还残缺着，总不尽圆满。

　　临出殿门，苏炽又忽而不太想回寝殿，徘徊着，终还是向储风亭而去。

　　眼下春风已脱凛冽，储风亭所临的这面湖泊影静澜微，纵有柔风过也只是轻轻的滑过一轮涟漪，颤得微弱，便揉不碎天幕所映的星辰月影。
　　苏炽坐在亭里，望了这幕浅动的静景良久，心里空落落的，总拾不起什么思绪。

　　一晃眼，他在这个本或虚无的世界就已经存在了十四年，在这番红尘里洗了一番混沌，仿佛已经模糊了最初的边际，却还是怎么也忘不掉那个孑然一身来、孤然一身去的宿命。

　　常有言道浮生一场空，而今思来，空的到底还是他这缕魂。

　　夜风静谧，苏炽孤然无聊，便执箫悠然道音，却是满心空落的，旋律总难起情韵。

　　“想不到你还有这雅趣。”
　　慕容昭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苏炽止了箫音，侧脸瞥去。

　　反正都被识透了身份，慕容昭也就懒得再藏了，坦坦荡荡的脱去了那身巫侍的行头，也半点不把自己当外人。

　　慕容昭毫不见外的在苏炽身边坐下，望着湖泊夜景，道：“这个时候，济泱城应该还在下雪。”

　　苏炽却无心同他论景，“你来雁金城，到底想做什么？”
　　“我把巴目达大人都给你了，还能想干嘛？”

　　苏炽又扫了他一眼，“所以你多此一举的乔装来此，到底有什么打算？”

　　慕容昭似是被他的言语戏了忍俊不禁，收眼瞧来，“我们现在好歹也算是盟友了，你就这么不欢迎我？”

　　“盟友也不是朋友，能让你在这就不错了。”

　　慕容昭又笑了笑，“还真是够无情的。”

　　两人相默了片刻，又是慕容昭寻起话头：“巴目达在天狼族可是能媲美天神的存在，我能将她送来和亲，足可见天狼族的诚意了吧？”

　　“说来，有一件事我很好奇。”
　　“什么事？”

　　“天狼族其实是人？”
　　慕容昭眉梢轻挑，“这很奇怪吗？”

　　苏炽挪眼瞧了他，“我只是想知道，既为人族，为何会脱离中原，生存于大荒？”

　　“你探过天狼族人的灵脉吗？”
　　“探过。”
　　“可觉有何特殊之处？”

　　苏炽细细回想了一番，“我探的是一个士兵的脉，总的来说并没有什么特殊，只是身有灵蕴，算是灵修者的根骨。”

　　“其实天狼族与你们苏氏是一样的，都是天生的灵巫之脉——与天狼族相关的事，在中原只是一段野史，而正史中这一段早已被抹去。”

　　三千年前风氏之祖之所以能战胜妖魔为凡人争得中原之境，其必不可少的便是身为天神使者的十巫的鼎力相助，而在战事平息之后，这十巫也一直留于凡世守护中原，代代相传，便有了如今的巫族灵脉。
　　不过那也是千年前的历史了，实际的十巫之脉如今中原所存不过三脉，其余六脉早已在千年前那场连续了两百余年的屠巫祸乱中陨殁于红尘，而如今的天狼族便是那时被巫姑带离中原的巫族残脉。

　　慕容昭述起的这段历史，苏炽的确从未在中原的史籍中看到过，甚连野史也闻所未闻。

　　“这段史事一直都保存在天狼族？”
　　慕容昭点了点头，“像你这么精明的人，以前难道就没有疑惑过，为什么巫祖明明有十脉，而如今却只存苏氏巫祝与凤氏巫礼，而伏氏的巫彭匿迹于江湖，其他巫脉却无迹可寻？”

　　且自打苏凛夜坐镇一方为王之后，他们苏氏实际也差不多脱去了巫职，何况千年来世人早已淡泊了对那些消失的巫族的印象，故潜移默化的，凡是生在中原的人都只当巫族独这三脉，其他的则往往传之为巫祖卸下重任后便重归了天庭侍奉神明。

　　“这桩事毕竟所隔年代久远，又恰在尊朝统治之下，强权所迫史官刻意抹藏真相，千年的时间，已足够埋去那两百年的更迭了。”

　　共苦未必能同甘，而再大的功绩也难免功高盖主的猜忌。
　　千年前，在那两百年的更迭之前，无论凡人还是凡主都被笼压在以十巫为首的神权之下，伏羲庙中有神谕可定神主更替生死，而身为凡人霸主的风氏本为天生灵脉却也碍此强势，近两千年来始终奉守着对天神的许诺绝不灵修。

　　而这个平衡却在神主之位传至第三十七世时被今号“戾幽主”的风广云给打破了。

　　“中原的史籍所载的风广云只是因为其长兄早夭，故破例登临神主之位——这其实只是后世怯于神威而藏盖真相的谎言而已，实际上风广云就是夺位，且他也是风氏尊脉中唯一一位破了神规修了灵术的神主。而他一登位，便踏破了中原百位神明的庙宇，下了灭巫令。”
　　那时的这场屠巫乱事也在中原掀了一片腥风血雨，不但追杀了十巫灵脉，甚连其追随者都不放过。

　　然而这位戾幽主许是因其过于凶戾的缘故，不及四十岁便英年早逝了，其子却承其遗志，将这场祸事延续了下去，于是两百年间，这场持续不绝的屠巫战事几乎屠了半个中原，也是在那之后，中原的巫氏灵脉折残毁断、所剩无几。

　　直到戾幽主的第五世孙，那位性情柔弱也厌恶了杀伐的存灵主即位后才令停了这场战事，而当时中原的巫族已所剩无几，绝了六脉，走了一脉，只有三脉依然留在中原守护凡人。

　　存灵主认了自家嫡脉屠戮的罪行，自甘退位，殉天赎罪，由风氏庶脉重登神主之位，而存灵主自殉身死后，神明与巫族也谅了其罪过，容其子孙承神都尊侯之位，便是后世的昭远侯一脉。

　　这场祸乱歇停后，巫礼南迁入女娲庙避世清修，苏氏亦半离了巫道入灵术仙修之途，只有伏氏巫彭依然侍奉在伏羲庙中行医济世，而这场血戮之事也被尘封，无人再提。

　　慕容昭闲聊着就给苏炽道完了这段中原几已无人知晓的历史，“所以天狼族和中原本来就是同族。”

　　难得这位心高气傲也张扬了一身锋芒毕露的北山王能如此有闲情逸致的同他叙述难么多，细细听罢，也就不难揣知他此来的意图了。

　　“所以阁下是想让天狼族重回中原？”
　　“这也不光是我的意思。”

　　苏炽静静瞧着他。

　　“天狼族已经在外漂泊的太久了，是时候该回来了。而且我们的巫姑也差不多该回去了。”

　　这话，苏炽没听明白，“回去？”

　　慕容昭冲他笑了笑，“巴目达没有凡心，她如今只是被禁锢在凡躯中还没有完成使命而已。”

　　“她的使命就是把天狼族带回来？”

　　慕容昭耸了耸肩，“我也不知道，我也就是近些年才见到她而已，不过她好像的确有些超乎寻常。”

　　这位身为凡神的公主的确有些深不可测，苏炽虽然不清楚她的实力究竟如何，但他至少知道苏闻卿的灵势有多强，而他那位袭得两大灵巫之脉的堂兄在这位巫姑面前却毫无反手之力，仅凭此一点看来，这个巴目达着实不可估量。

　　“总之，”慕容昭饶有几分感叹的，便将手搭到了苏炽肩上，“反正我都败给你了，如今也都成盟友了，无论如何都该齐心协力抗此战局，没必要在再作无谓的争斗了。”

　　苏炽依然一眼漠然嫌弃的瞥着他这只毫不见外的手，“想不到竟还能从阁下口中听到这样的话。”

　　慕容昭笑了笑，“难道不该这样吗？”
　　“确该如此。”

　　泊然回了一句，苏炽便起身出了此亭。

　　“多谢你搭救那三百狼骑。”

　　慕容昭在后蓦而添了一语，苏炽又止步，“是他们自己闯进来的，我不过顺手将他们放回去而已。”

　　“那也至少是高抬贵手没有赶尽杀绝。”慕容昭回眼，难得收起了张扬之色，如此含笑瞥着苏炽，“所以我发现，你其实还不错。”

　　苏炽回之抿然一笑。

　　苏炽将走，慕容昭站起身，追问了一句：“你身上的毒，解了吗？”

　　“解了。”

　　他淡淡答了，便无留意，慕容昭浅浅思忖了一番，他身边的那个郎中医术还真是高超，竟能解得了天狼蒿这种无解之毒。
　　.

　　眼下南方叛军的势头依然汹汹，且那些精明的家伙似乎也看出了西山王此番欲以全力对抗东临国与南荒妖族，便趁此朝廷无暇的机会，在南方火速蔓延势力。

　　南方的形势愈发焦灼，而东边与东临国亦是大战在即，如此两方险势重压之下，满朝文武也是急成了一群没头苍蝇，思来想去，却是怎么也寻不出一个两全之策。

　　先前萧遥征战在外，只知战况严峻，却未见朝中亦是一派焦乱，而参朝议政数月下来，才终于隐隐窥出了些西山国的险势。
　　原来西山国的情况远比他所料想的、苏炽透露于他的要糟糕得多……

　　今日朝罢后，萧遥本欲向几位老臣探听一下国中当下形势，然而苏炽却将那些老臣召入宫中商讨要事，萧遥没赶上，只好先回。

　　此次与北山国的联姻为西山国带来了二十万援军，而北山王也算是十分慷慨的将这二十万狼骑的指挥权毫无保留的借给了苏炽。

　　苏炽一直都是一个颇具理性的人，淡泊却非轻浮，凡事总有权衡，有时也的确会牺牲些许以全大局——何况他如今身在王位，担责甚重，自然也难免身不由己……

　　萧遥冷静时依然会克制不得的去想有关苏炽的事。
　　在他的所有印象里，苏炽有诡谲有狠辣，也的确有相应的不择手段，可他却绝不是薄情寡义之人……

　　夜深时萧遥独自在院中饮酒，所品西山国的烈酒入喉俱是如针如刃，却还没扰乱他的思绪，且借酒稍稍麻木了心肠后，再忆苏炽便不至于那么痛心疾首了。

　　虽也有言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可就算苏炽真的是他没能窥透的薄情寡义之人，也不该在这种局势正残的情况下始乱终弃吧？
　　连河都还没渡过去，谈何过河拆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