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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番外(后记)萧和婥篇 ...

  •   打从记事起,我便觉得,我所生活的这座大院,任它红墙青瓦、金碧辉煌,却是一个毫无人烟味的地方。

      我是我父皇最小的女儿,他为我取了“婥”这个字作名,此字形容女子姿态纤细柔美,我想,他为我取这个名字时,应该多少曾因我的到来有过几分喜悦吧。

      而事实上,他在我脑海中的印象早已模糊,我甚至全然不记得他的样子,因为,他在我四岁那年便已驾崩。而我的母妃,原是侍奉在李太妃也就是当初的李贵妃身侧的一名普通宫女,一朝得我父皇临幸便有了身孕,这才得了一个“才人”的封号,而在诞下我当夜,便因难产血崩而亡。

      父皇驾崩后,我的大皇兄萧启宸继承帝位,继位后没多久,他便做了一件不合规制之事。除他之外,我活着的兄弟姐妹中,原是有三位皇兄、两位皇姐,大皇兄继位那年,他们均还未到出宫外居或出降的年纪,便连同他们的母妃一道,被我大皇兄赶出了宫。而我,由于当时年仅四岁,或许是看在我年纪太小的份上,他没将我一道从这里驱逐出去,而是将我交由无子无女的杜太妃也就是当初的杜贤妃抚养。

      这位大皇兄于我而言,是一朝天子,但也仅仅,只是天子而已。他俊美的面容望向我时,眼中始终带着一抹让人无法忽视的寒意,其间透露着天然的冷漠与敌视,让我不禁有些害怕。而随着年岁渐长,我渐渐明白,他的这种冷漠与敌意,并非只针对我一人,而是针对于我父皇所有的、与他并非一母所生的子女。他厌恶我们,一如厌恶着那些诞下我们的女人,因为这些女人是他曾经美好生活的闯入与破坏者,他的母后,原是我父皇的结发妻,在我父皇还不是皇帝之时,他们也曾琴瑟和鸣,一生一世一双人。也许是因着对于我们同样失去父母至亲的感同身受,我仍愿意唤他一声“皇帝哥哥”。

      所有皇兄皇姐皆被赶出宫后,这皇宫更像是一座空荡荡的牢笼,除了偶尔路过的洒扫宫人,感受不到半点人间的烟火气。一到夜里,更是阴森可怖,呼啸而过的风在青瓦上、院宇内、回廊间穿行,发出阵阵如鬼似魅的声响,让人不寒而栗。

      他们都唤我“五公主”。是的,公主,我是先皇的女儿,便是他已早早辞世,我依然拥有这个身份,并享有这个身份赋予我的所有“特权”。吃着珍馐美馔,穿着绫罗绸缎,但除此之外,我觉得我与宫外那些无父无母的孤儿并无二致,慈严远行,兄长陌路,无依无靠。

      那时,我贪吃又好玩,总是吵着太妃和芸娘给我拿些我平日里吃不到的美食,有时,也会刻意将自己的头发弄乱、衣服弄脏,以便不轻易被旁人发现,然后满宫乱跑乱窜。其实,我或许并非真的贪吃亦或是贪玩,我只是希望通过这种方式,引起旁人对我的额外关注。

      直到后来,我发现这宫里,还有个人待我有着些许不同。不同于杜太妃对我过于小心翼翼的养育,也不同于侍女芸娘待我的毕恭毕敬,他给予了我一些我不曾体味过的关怀与温情,有时我甚至觉得,比之萧启宸这个宫里唯一的、与我有血脉联系之人,他更像是我的哥哥。

      还记得那个夜晚有些凉,我在宫里已经乱跑了一整日,我很开心于无人寻到我,却也因夜幕降临、找不到来时之路回不了自己所居的宫苑而心生慌乱与恐惧。此刻腹中的饥饿让我有些晕眩,我只得寻了个无人所在的檐角坐下,阵阵寒风呼啸而过,我抱臂缩肩。

      “这位可是五公主殿下?”一个清朗温和的声音传来。

      我不禁抬眼望去,视线中出现了一名男子的身影,一身再寻常不过的浅蓝色内侍装束,却被他穿出了几许飘逸之感。他来到我身侧,确认我的身份后,便向我行礼问候,我抬眼望去,一张清秀白皙的面容映入眼帘。

      我认得他,他是我大皇兄萧启宸的贴身内侍秦韫之,平日里,一直随侍在大皇兄身侧。

      “小人带公主回毓秀宫吧。”他缓缓道,轻轻以衣袖拭去我脸上灰尘,见我并未受伤或不适,这便转身欲带我回去。

      他的出现,给了我一种不可名状的安全感。不知为何,我竟下意识地便要去牵他的手。“公主,不可。”他却是匆匆退后几步,示意我主仆有别,不可如此。

      我有些失望,但肚内发出的几下声响却出卖了我早已饥饿不堪的事实。

      “公主可是饿了?”他轻声询问道,似是关切地望着我。眼神不同于萧启宸的轻漫冷峻,却是温暖和煦,宛若春日微风。

      我轻轻点头,虽见天色已晚,却仍是提出要寻些吃食充饥。

      “公主想吃什么?”他问道。

      “桂花糕,荷包里脊,八宝鸭….”后面的我已不记得,随口便说了许多当下想吃的菜肴。

      他却是没有再拒绝,只让我随他去。他来到膳房门前,出示了腰牌,进去后没多久,便将我想吃的一一拿出,每样虽只拿了一点但一样不差。他耐心地看我吃完,神色温和,还不忘提醒我,不可吃得太快,见我吃了许久,又提醒我时日不早,剩下的不要再吃,以免夜里腹中积食,然后轻轻擦拭干净我带上了些许油污的手,便带着我回了毓秀宫。

      那夜的风很凉,昏暗月光拉长了他投下的深黑暗影,于青瓦红墙的宫苑回廊间将我幼小的身躯掩映其中,我却觉异常心安。

      杜太妃和芸娘早已焦急地寻了我一日,而这一整日,却都未见我皇兄萧启宸的身影。秦韫之这便将我交给太妃,也并未再说些什么,便转身悄然离去。只剩我凝望殿门的出口片刻,而后回了屋。

      后来还有一次,我记得是那年岁末的除夕。我吵着要芸娘陪我放烟火,芸娘没拗过我,便与我一同寻了烟花来放。因我一时不慎,引发了宫苑起火。

      萧启宸自是很快便闻讯赶来,我一直记得,他眼中那冰刀般的寒意就要将我刺穿,恐惧之下我下意识地躲在了芸娘身后,却不想芸娘在他的示意下被几名内侍一把架起,这便要以对我疏于侍奉和教导为由被处以五十杖刑。芸娘的求饶声在耳畔回响,一阵恐惧将我包围,我只能用哭着求饶的方式盼他放过我这并无任何过错的贴身侍奉者。

      最终让萧启宸收回此严苛刑罚的,也是秦韫之,他语气温和地良言相劝,我已记不得他具体说了些什么,只依稀记得一句“陛下,五公主还是个孩子。”在他的劝慰下,怒骂中的萧启宸终于平静下来,收回了旨意。

      秦韫之吩咐内侍宫女迅速平息了火情,末了还不望在萧启宸离去后,望着我道:“公主不要害怕,陛下只是一是气急,过不了多久便好了。”

      “你以后,会来找我玩儿么?”我擦干眼泪问道。

      他一时有些怔愣,却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后来偶尔遇见他时,我便会提议要他陪我玩一些懵懂稚子才会玩的游戏,有时也会吩咐他再去膳房甚至宫门外寻些我爱吃的吃食过来,而他也总会照做不误,除却我作为“公主”这个身份于他不得推辞的命令,他望着我的眼神,我却觉更像是兄长望着自己的妹妹。

      直到后来,赵王反叛,叛军攻入京城之际他为我皇兄萧启宸挡箭有功,伤愈后被萧启宸提到了东厂提督的位置上,此后我与他见面机会便少了许多。可偶尔遇见之时,他也从不拒绝我提出的任何要求,但我分明看见,他面容神色间的苍白憔悴,我知道,那次的伤给他留下了病根,而他对于我,比之从前也更恭敬些,总在刻意提醒着我,我与他主仆身份的云泥之别。这让我有些失望。

      皇兄总会派他出宫去办一些他交予的或难或易的事宜,从不考虑他的身子是否承受得起。遇见他的时候越来越少,可每次见到他,都令我心生欢喜。漠北军营之行前夕,萧启宸无视我的哭诉,仍是将他派了出去,我的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十二岁那年,在他漠北军营之行返京后,我特意穿上一袭红色绣着云纹的衣裙,梳了个别致的发髻,似是想让他看到我已在他不曾见到的时候悄然成长为一个少女。他望着我笑了,面对我的询问,只道一句:“公主,是个大姑娘了。”

      我并不对此失望,却在他苍白的脸庞与发白的唇色间,发现了他身体如流星般坠落的趋势,我看到了他身畔美丽如斯的女子,轻轻搀扶着他,对他嘘寒问暖,两人郎才女貌一对璧人。不知为何,我的心情竟有些复杂,欣慰于他身畔有人相陪,却也为往昔逝去的时光而哀伤。

      那是我唯一一次出宫,跟随萧启宸去往秦韫之在宫门外不远处的府邸。我看到他虚弱无力地躺在榻上,面色惨白,清澈幽深的眼眸没有了半点神采,眼圈青黑,却在望见我们到来时,眼里闪过一丝微弱的光亮,想起身行礼却毫无力气。我不记得我说了些什么,只记得我就是一个劲儿地哭,哭到不能自已,我想坐在他床畔讲点故事给他听,却还是被我这位皇兄挡在了门外,一如无数个日夜,他将我挡在他的门外、拒绝与我同世间所有亲兄妹那般自然而然地相处一样。

      那是我此生的记忆里关于他的最后印象…..我曾以为,他会看着我长大,直到陪伴我走向另一个我本无意与之共度余生的男人。

      他走了,在那个繁花灿烂的明媚春日。皇兄下旨为他举办了最隆重的葬礼,不输国礼的规制。可这又有何用呢?面对同样沉湎于无限悲伤中的皇兄,我毫不留情道:“若不是你派他去军营,他就不会死。是你毫无意义的可笑的猜忌之心害死了他。你可曾想过,为何你身边之人会一个个离你而去?这些只能怨你自己,怨不得旁人!”

      面对我不留情面的逾矩怒斥,没有等来一个巴掌或一顿鞭笞,我听到他哭了,宛若孩童般啜泣、直至转化为嚎啕式的哽咽。

      往后几年,萧启宸的精神愈发恍惚,神志不清之时越来越多,有时甚至癔症发作,发疯发狂,既无法识人,也难以自理。于是在六年过去后,群臣上书,新帝继位,而他则退居别苑,拜为太上皇。新帝是萧启宸的堂弟萧启睿,我们六皇叔的长子,博览群书,文武双全,初登帝位便隐现锋芒、励精图治。便是萧启宸在位时重用的上官策等人,他也并无嫌隙地依旧委以重任。

      或许是对我虽贵为公主却无父无母的同情,新帝登基一年后,便为我选了一个当下新贵中最优秀的男子做我的驸马,翰林苑大学士陈熙的长子陈廷世。出降那日,我花颜如昔,一袭盛装,宛若一个精致包装后被送出的精美礼物。京城红妆十里,万人空巷,只为目睹我—这位先帝唯一留在宫里的妹妹出嫁的盛景。

      这个男人长我几岁,待我极好,且终身未曾纳妾。我对他并非爱情,他无微不至的关怀却如一湾清泉,滋润了我内心因童年与少女时期亲情缺失带来的干涸,偶尔,望着他清秀舒朗的眉眼,会让我想起那个此生再无法得见之人。我想,他也许并未离去,只是活在某个我不曾知晓的地方。

      举案齐眉,生儿育女,这一生,也算得圆满。

      而我的皇兄,将将三十出头的年纪,便已开始了他“优哉游哉”的养老生活。皇宫别苑,太上皇后上官氏也就是我从前的皇后嫂嫂,终日伴他左右,他神志不清时为他耐心温和地讲述从前的故事,他癔症发作不能自理时,便亲自为他梳洗,宛若照顾着自己年幼的孩子。这个素来端庄从容的女人,我从未在她脸上看到一丝慌乱无措、愤怒焦躁亦或是对生活的灰心埋怨。我想,爱极了一个人,大抵便是她对我这位皇兄这般。

      时常,我会听皇兄嘴里低声的呢喃,亦或是激动的呼唤,“娘”、“阿姐”、“阿韫”,还有“爹”….我缓步走进,才发现他唤的是“爹”,而不是“父皇”,曾几何时,我以为他对于我们的父皇,满心只有恨意。而每每唤起这些人时,我望见他露出了没有冰冷、没有傲慢亦没有猜疑算计的,孩童般纯净清澈的眼神。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9章 番外(后记)萧和婥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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