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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第三十九章 心所怀想 ...


  •   我把性命交给了虚无,分不清是在下坠还是上升。周遭的一切不断压来,仿佛暗夜里的血腥味,意识被操纵,撕碎、糅合、再撕碎、再糅合……恍恍惚惚,想起穿越时空时的种种难受——和眼下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
      火还在烧,咄咄逼人,眼睛却无法合拢。炎炙触上瞳孔的一刻,似有利刃当头劈下,身子裂成两半,得到自由的灵魂忙不迭逃走。
      立如冷水没顶。
      坏死。
      ……
      然后,就都平静了。

      四周伸手不见五指,但脚底是坚实的,土地的冰冷真真切切。我心知已到冥界,一时又喜又忧,另有些隐隐的恐惧。
      等到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我发现自己身处一片广袤原野——和人间的旷野没什么分别,只是荒凉得多。天空低低垂着,沉灰色,像扯坏了的丝绒帐子。细风从远方飘来,卖力地切割泥土,却与耳鬓温柔厮磨。
      常翊就在不远处,他本是背向我,这时转头唤了一声。我走过去,随着原野平缓的起伏,一弯河水出现在眼前——
      暗黑的水,流速极缓,简直觉察不出。诡异的光泽在绸缎般的水纹边缘凝固,水声呜咽似亡灵低语,令人毛孔全开。
      “竟然是幽水……”我喃喃道,说不清该觉得奇妙还是悲哀。
      “它有名字,是么。”常翊的声音听来非常不真实。他全神贯注盯着那串粼光,仿佛直要望到水底:“当年……心儿和我道别时,我隐约听见一种幽咽的声音……原来是你?”
      ——这大概是几十年来他第一次谈起萦心,种种无奈、惆怅与刻骨铭心,便在甫一开口时肆意汹涌。幽水,这条容纳了世间所有哀怨的河,没有人知道它是怎么从轮回井发源、流向驭魂谷,又是怎么辗转到这里的——即便到了这里,还是不得停歇,仿佛一个无尽轮回。无尽的轮回封存了无尽的流光,而封印或许只有和命运一般执著的人才能开启。

      这时,远处出现了一个诡异的黑影,荡悠悠贴着水面飘过来。
      —— 一位黑衣女子,坐在一叶小船里。
      “奉尊主之命,请两位上船。”
      船停在离岸尚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女子开口,声音仿佛古井死水——再看那苍白瘦削的面容,我差点叫出“郁柳”二字来。
      而那女子只目光一扫就看穿了我的心思:“姑娘眼力不错,老身正是上一任驭魂谷主。”
      一千多岁的郁柳,论相貌却像二十出头,所以眼前这位女子虽然看来不过三十,自称老身也没什么奇怪。我和常翊跳到船尾,老谷主独自坐在船头,也不见她使桨使楫,甚至手都不伸到水里,船就重又荡悠悠飘开。
      漫无边际的灰,啜泣的水声。我随着船行茫然地拓展视野,忽然开始担心了。
      “姑娘想问什么?”以为自己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却再次被老谷主看穿。
      我正犹豫,没想到常翊先问了出来:“您说的尊主叫什么名字?”
      老谷主迟缓地摇头,望着我们:“尊主名讳,老身自是无从知晓,但老身看得出两位知道——明知故问,一定就是心结了。”
      “……”
      “也许吧。”我说。
      老谷主笑了:“还是不要试图向幽水隐瞒什么吧。来,迟早要如此的,把手伸到水里,让水流解开你们的结——不必担心被伤害,幽水对生灵总是善良宽容的。”
      显然,这位老谷主不仅全无郁柳的窒息感,反而有令人安定的温和。但不管是我还是常翊都没照她说的做。
      此后不久,船就停止了飘摇。面前卧着一片滩地,中央一座祭坛,黑魆魆的,仿佛暗夜坟墓。
      走到祭坛下面,老谷主忽然问了我一句:“郁柳那丫头……她还好么?”
      尘灰依旧散漫,水波无复萧然。
      我歉疚地答以沉默,老谷主也懂了,拾阶而上。和女娲神殿的那座一样,这座祭坛也是三重八角形,雄伟壮观。视野一寸寸拔高,逐渐现出坛上一只石盆,由整块纯黑岩石雕成,古旧而神秘。黑绿色的藤蔓从四面八方涌来,覆盖整个祭坛,也绕满了石盆下细细的支柱。
      站在石盆之侧的是我寻访冥界的目的。及笄少女,一袭火红长袍,裙裾繁复堆曳,仿佛铺开一地鲜艳如血的枫叶。我想了她很久,却像从未想过似的,只知道在此时此地,谁都不是原来的自己了。

      “冰儿姐姐、常翊大哥,你们终于来了。”
      一串清脆的话音过后,盈馨拥住了我,像所有寻常姐妹一样。我感到她紊乱的呼吸。
      “还好么,馨儿……”
      盈馨不答,甚至连潦草的点头摇头都没有。正当我想再找点话时,她忽然抽泣起来。
      “不好……不好!”她像风中秋叶般瑟瑟颤抖,“冰儿姐姐,冥界……我杀了……”
      “杀……?”我无助地扶着她,“唉,慢慢说。”
      盈馨却不愿再言,匆匆用手背擦擦泪,拉着我的手拽我到石盆边。盆里盛满了暗黑色的水,死气沉沉,粼光玄微,毫无疑问来自幽水。
      “这是——”
      “没什么。”盈馨站到我对面,神秘一笑,“姐姐只管听我的。”
      不等我质疑,她俯下身子去吸石盆里的水。
      我没来由地感到一阵恶心,几乎站立不稳。老谷主早忍不住,挡在盈馨和石盆之间:“尊主,求您别碰幽水!”
      “婆婆,别傻了。我不喝这水,怎么借助它的力量呢。”
      盈馨说着淡淡推开老谷主,又俯身喝了一口。她双手高高扬起,青光闪过,石盆上方现出了冥蛇杖。我“见过”这柄杖,然而眼下它被冥界的天色衬得异常诡秘陌生,尤其杖上那条黑玉蛇。蛇嘴包着一颗光艳夺目的血红宝珠,我知道那正是蛇王内丹——冥蛇杖的精魂。
      盈馨伸手去碰蛇王内丹,阴暗的水面霎时被红光照透。
      “别碰它!”常翊突兀地叫道,抢身上前。我想他大概是想起了什么。
      就在这时,盈馨安静的眼眸里起了某种变化。她猛地握杖朝常翊击去,带起石盆里的水,溅了常翊一身。这一击来如烈火雷霆,力道又大得出奇,常翊仓促挥手一挡,蛇王内丹深深嵌进手背。
      蛇王内丹显然有毒,常翊流出的血迅速变成黑红色。他踉跄着向后退了两步,竟然倒在祭坛边缘,不省人事。
      我彻底失色,盈馨却平静地拔回冥蛇杖:“我只是不想让常翊大哥碍事,事一办完我就救他,他可以平安离去。”
      “……馨儿?”
      “——但是姐姐你就没那么容易走了!”盈馨蓦然转头直视我,原本晶亮的双眼此时已蒙上一层血雾,“姐姐不是想知道我到底过得怎样么?我全都告诉你!
      “姐姐难道不奇怪冥界为什么只有我和婆婆两个?——别动,婆婆,你也最好别碍事。冥界原先有很多人,都是当年被天帝打入的神仙。他们反对销除女娲的神籍,可后来又为此懊丧,要破除包围冥界的结界,到人界作乱。我来以后知道了这件事,只是一挥冥蛇杖,就把他们都杀了!”
      我想起很久以前麒麟老人讲过类似的话——那些神仙真会堕落到如此地步?这不合情理!
      “是的,他们当然‘曾经’是好人。”盈馨的声音越来越刺耳,也越来越痛苦,“可这里是六界的夹缝呢,我们每时每刻都像在刀口上行走,身躯和灵魂不断被挤压,无所谓生,无所谓死——要知道天界的一天是人界的一年,冥界的一年却是人界的一天!
      “女娲担心得有理,身受这样的永恒禁锢,任谁都会迷失本心吧……”她笑着摇摇头,眸中燃烧着浑浊的邪魅,“我也是啊。”
      盈馨说罢,机械地将杖尖对准我的胸口。冥界阴风灌进她的长袍,衣袂火焰般放肆摇动起来。
      老谷主似乎突然明白了什么,颜色大变。“魂牵梦萦和藕断丝连!”她失声道,“郁柳那丫头……怎么做事还是那么绝!”
      ……又是郁柳?!

      我被老谷主喊得差点心跳停止,下意识往石盆里看。巧的是,盈馨只维持着刚才的动作,并不攻击我。
      盆中水微微漾了几漾,郁柳的声音果然从水下传来:“现在我只要一动意念,你就得死——时间不多了,快点求个明白罢。”
      其实郁柳用不着这么引导我:毫无疑问,她再一次用幽水制成魂牵梦萦,盈馨一饮便中了毒;至于藕断丝连,顾名思义,有傀儡术的效果,而且大概正由于它对魂牵梦萦有牵制作用,盈馨才没像玄霆那般迅速死亡。
      “不必了。”我狠狠咬牙,“我看不出馨儿和我们几个的事有什么关联。”
      “怎么没关联,那丫头应该感谢我。”郁柳轻声笑道,“她连自己都骗过了,可骗不过我,我得帮她把那一点心思无限放大么。——你倒真把她当妹妹,却不知是谁致使她受此折磨?她若也真把你当姐姐,藕断丝连又怎么奈何得了她!”
      “……那是两码事!”
      我忍不住恼火反驳:郁柳的动机再清楚不过——赢过她的人,谁也别想善终,都必须自尝苦果。
      郁柳冷笑:“何必分那么清楚,你没时间了。”
      随着话音落下,盈馨举杖刺来,我疾步后退,不知怎的就是不愿召出幽水剑。她步步紧逼,我勉强躲过一击,没心思再纠缠,迅速取出怀中红藤抛给老谷主。
      “魂牵梦萦的解药?玄霆那老家伙应该学学怎么安分些。”
      郁柳思维之快由不得我不惊,更可怕的是,没等我松口气,她又发出一声轻蔑的冷笑:“你以为这样就可以了?”
      “怎么?”
      “你尽可以给你的好妹妹解魂牵梦萦,可那小树妖呢?别忘了他也沾过幽水!”
      我陡然变色,移开视线。如郁柳所言,血已经从常翊身上各个地方缓慢涌出,而老谷主手里攥着解药,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
      “您怎么了?”我急道,一面用力摄住盈馨再度袭来的冥蛇杖,如此僵持着,“快给他俩服药啊!”
      老谷主无力地摇头:“姑娘,这解药只够一个人……”
      什么!?
      郁柳又在笑了:“可怜、可怜,现在要怎么办?”
      “……你一定有办法。”我冷冷道。
      “还是那么聪明。”她嘲讽道,“嗯,我再指点你一次,告诉你魂牵梦萦的另一种解法吧……”
      我一个激灵,死死盯住水面,然后感到一根无形的手指伸出水来戳我胸口。
      “我?”
      “不一定是你,随便谁都行,只要让你妹妹杀了他……”
      从我和郁柳开始说话起,老谷主就一直站在一旁,没有任何反应。我猛然意识到郁柳正在用她最擅长的方式和我交流——试图控制我的思想,就像以前很多次那样。
      不能再耽搁了,我不是知寒,很清楚一旦她得手将有什么后果。“真的?”我问她,仿佛是最终求证。盈馨眼中的血雾益发污浊,身上也开始流血,但这种情况不会持续多久了。
      “还要我怎么解释。”郁柳冷笑,“不过我提醒你,别学知寒老想着牺牲自己,你若真死了,女娲族的事怎么办?——你知道改变宿命需要什么,你们姐妹两个谁也少不得。”
      呵,是这样么……
      我忽然有种想要大笑的冲动。

      郁柳这回是真的失算了。她所知甚多,但毕竟不曾像知寒一样翻阅过天界的秘藏典籍。据秘典记载,冥蛇杖可以吸取灵魂;换言之,用冥蛇杖夺去一个人的生命,杀人者就拥有了那个人的能力——对我而言,简直绝妙。
      好了,让命运多分一次叉吧……
      这样想着,我突然加大力道,用尽了劲儿把冥蛇杖往怀里夺。
      听说在人临死的瞬间,时间会无限拉长,一生的精华片断依次在眼前闪现。奇怪的是,此刻我眼前平静异常。
      ——非但没有往事,反而依稀看见一所华丽宫室,灵儿的巫王“父亲”颓唐地倒在王座上,座前除却灵儿、逍遥和阿奴,还有一个手持长杖的女子。
      那女子周身笼了一层雾,气息便隐住了,也看不清衣饰和面容,但我辨识得出她手中的长杖——冥蛇杖。
      是你,馨儿?我看到的是未来么?
      谢谢,我就知道你会替我了却心愿……
      冥蛇杖触上了胸口,我能感到即将欣然涌出的血液。
      ——“生当复来归”,我这算做到了么?
      就在这一瞬,那女子脸上的雾气散了。她转过头来看着我,而我看到的是……
      我的脸?!
      为什么……怎么会……?!
      来不及惊诧,身子已然歪了过去——被人撞歪的,疑惑也随即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空落——我浑身都僵了,拼命喊着馨儿,扯得嗓子一阵阵裂痛,可是当然唤不醒她——
      本该昏迷着等待解药的常翊,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过来。
      冥蛇杖偏离了我的心脏。
      我的解脱,是他的陷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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