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3、第三十二章 藕断丝连(上) ...
-
知寒找到郁柳时,郁柳正跪在幽水边,将满满一杯酒洒进暗黑色的河水。
“真没想到你还会去天界。”郁柳又斟一杯酒饮尽,盯着空杯道。
知寒微一怔,然后也坐到了水边:“我也没想到你会喝酒。”
郁柳轻笑:“别以为神仙行事就不同于常人——你在追风山庄应该过得很好,辞风庄主人不错罢?”
话题转得很僵硬,知寒蹙眉不答。
郁柳看了她一眼,笑容加深:“比如他,灵力高强却胸无大志,终日只是居于天界在人界的领地,为一方凡人协调风雨,枉为神将,和人类小吏可有分别?”
关于辞风,知寒自认了解不浅,无须听郁柳的,她所关心的是她的反常。须知此人生性冷漠,从不对人说三道四。
“哦,当然……他是厌倦了天界那套行事,还有他的卜辞……”此时的郁柳更像在自言自语,“真是天真……神就是神,视凡人如草芥是与生俱来的本性,本性怎会被消磨!嗯,说到底我也是脱不开这个的……享受禁锢,或迟或早,都没什么好下场……天道如此么……”
郁柳似乎完全沉浸在哀伤中,眼角逸出丝丝无奈,话语也越发零乱。于是知寒更加想应付掉这个话题了:“我知道……”
“你可不知道。”郁柳神情不变,淡淡反驳。她伸手在幽水里拨了两下,托了一捧倾进杯中,姿态宛若风中春柳。
“你看,我居驭魂谷千年,连这水有多大魔力也不能尽知。”仿佛是解释刚才的话,她轻轻晃动杯子,暗黑的水逐渐变得明净如鲛纱,“有时候我会想……如果哪天我的转世来寻前世灵魂,会得到我怎样的记忆?——恐怕什么也得不到啊。”
“为何?”
“问得妙……”郁柳继续着梦呓般的低语,“记忆就像一张残破的蛛网,矛盾交错的部分是丝络盘结处,平淡无意义的部分是游丝散络。幽水乃岁月之精华,盘结处自然不惧它冲刷;至于那些游丝散络,难道你认为它们也能长久留存?
“除却亲身经历,还有生前亲近之人的记忆会受幽水吸引,和我们自己的融合。茕茕之人可没有这些,不像你——倘若你的转世有机会来驭魂谷,我敢说她不仅能获取你的记忆,还能得到你妹妹的、我的、辞风的……”
此言让知寒停顿了好一会儿:“你今天很反常。”为什么和我说这些?
“哦?”郁柳重新凝视知寒,声音略微坚实,“也许我是想起了一些事吧……唉,世间万种,有什么重过一个‘情’字。”
说着,她有意无意把杯子一倾,半杯水泼在了知寒手上。
“不过,如果你说的反常是指我竟能看透你,那就冤枉人了。知寒,看透你是一回事,看透辞风是另一回事。”
“……难为你拐弯抹角,”知寒先是一愣,随即淡淡道,“你是想说‘情’字固重,可还有个‘容’字呢,对么?”
这次,郁柳却不置可否,眼中的迷茫也消失殆尽——那样毫无预兆,让知寒差点以为刚才面对的根本不是这位驭魂谷主。
“你还要瞒多久?”冷锐的目光落在知寒胸前的坠儿上,“碧血圣灵刻有时空法阵,可以带你去任何地方,为什么还来找我?”
知寒叹了口气:难怪最灼人的烈焰到了郁柳身边也要打寒噤——洞察力永远令人畏惧。
“有一事顺便请教罢了——人类是否知道驭魂谷的存在?”
“怎么问这个?”郁柳厉声道,“……只有苗疆习巫蛊者甚多,因此知道。”
“就是说不会有人主动要去?”
郁柳点头,知寒犹豫片刻,讲起不久前自己在苗疆遇见的古怪男子。
“……他着急地打听怎么去驭魂谷,后来我听路人说,那人很有些不正常,在苗疆住了几年,一直是一身墨绿色柳叶纹苗衣,逢人便打听驭魂谷……”
郁柳手中的酒杯瞬间被捏作齑粉。
郁柳看了一眼自己湿漉漉的手,露出忧伤的笑容。她走向水边一株枯柳,来回摩挲一根枝条,折下,再一折为二。“烦你亲手交给天帝。”她递给知寒半截柳条,特意强调“亲手”二字。
知寒没来由一阵战栗,不过还是沉默地收了,主动靠近遣情山的法阵。郁柳一笑,抬手,风灌进黑色的袍袖。山石深处传来一声巨响,知寒顷刻间消失了。
郁柳不再关心法阵,视线转向手里那半截柳条。“我正觉无法再忍,就……怎么这么巧?”她缓缓摇头,喃喃。
再过些时日,我就能随心所欲控制遣情秘阵了,可见过了多久——久到我都不怎么想起你,然而,终究不可能忘记。
其实我清楚得很,凭我的灵魂如何孤寂,其中怎会没有你的音容?
郁柳的笑容更加放肆,淡灰色的眼睛变得亮晶晶的:“再等片刻,阿陵……再等片刻!”
只消片刻,我便无所顾忌……
一到天界,知寒径直走向玄霆的居所——在她看来,那固然是座华丽宫殿,华丽之下的苍白却也一览无余。一路上遇见不少神将仙子,纷纷向她问好,神情无一例外地恭敬。殿前的持枪守卫对她更没有半句盘问,远远地就收枪让路。
——这或许是某个身份带给她的惟一便利,然而在追风山庄,身边所有人都绝不用“帝女”那符号式的称呼唤她,天界若使人来指派事务,辞风甚至会代为应下,再婉转说给她。日子久了,知寒竟得以忘记这不愉快的身份。
玄霆对知寒的到访没有任何惊讶表示,仿佛早有预料,知寒也就直截了当:“请给我冥蛇杖。”
玄霆依旧把神情隐藏在冕旒后面,看不分明:“你去见女娲族裔了?”
知寒见怪不怪。显然,面前之人完全没有郁柳的洞察力,不过是依靠了身为天帝的特殊神力;换言之,她被监视了。
见知寒不答,玄霆又道:“冥蛇杖不在我这里,还有——只警告你这一次——宿命不可更改,少和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娲族裔来往。”
“你说紫萱?”知寒明知故问,思量该如何继续。一面想,脑海中又响起不久前和紫萱的对话——那些话她还不曾告诉第三个人,也不准备告诉了。
是心头永远的烙印,就只有自己能为自己分担。
——“原来你相信宿命。”
——“仙子,我当然相信,因为它的确存在,我也敬畏它的不可更改……可是您想过么?”
——“什么?”
——“宿命究竟是什么,又是谁决定了它?”
“是你吧。”知寒语气肯定。
玄霆听懂了,冷冷道:“所有人都这么认为,可惜了我本以为你有什么过人之处。”
“那抱歉让您失望了。”知寒不信他,“冥蛇杖在哪儿?”
“愚不可及!”玄霆怒道,“我已经说过宿命不可更改了!你要我告诉你冥蛇杖在哪里是么?可是没有人可以干涉宿命,包括我!”
“……宿命最初由谁规定,是天么?”
玄霆略平静了些,脸色仍是阴沉:“终于明白了么。给我记住,别动违抗天的念头,那种人没有好下场。”
知寒高傲地扬起头:“天帝会如何处置违抗天的人,我迫不及待想知道。”
“你……!”
看样子玄霆真的暴怒失控了,但他没来得及再说什么。殿外远远响起了脚步声,逐渐逼近,他全身贯注地听着,脸色铁青。
蓦地,玄霆袍袖一震,无形的巨大力量雷霆般降下。知寒顿时浑身麻木,动弹不得,只得任由那股力量将她推入了近旁的水精帘幕。
帘幕外的一切清清楚楚。脚步声进了殿,郁柳出现在知寒的视线里,神情是她从未见过的阴冷,那半截柳枝露了一寸在袖外。
雷霆般的力量还压在头顶,知寒猜测玄霆一定施了障眼法。不过郁柳走过帘幕前时,眼中还是掠过一丝狐疑。“陛下有客人?”她在玄霆面前站定。
玄霆不答,仿佛和郁柳说话是件危险的事。
郁柳便笑笑:“看来知寒已经来过了……”
她双手猛地一抬一抓,握住柳枝,疾风般刺向玄霆。但玄霆更快,身形一动,已牢牢箍住她的右腕。银白的闪电自他手底射出,刺着郁柳的腕骨,咝咝作响。
而郁柳,竟然呻吟了一声。
此事大出知寒意料,她颤抖地看向玄霆,后者冷笑着打量掉落在地的柳枝:“你未免低估我了,驭魂谷主——还是你高估了我的好女儿?”
“是啊,”郁柳眼中满是不甘,闪电熔成了银焰,灼痛令她佝偻着身子,“我果然高估了她……早该想到她是不懂什么叫恨的!”
玄霆得意地摇头:“你尽管懊悔。可我真不明白,驭魂谷主,已经一千年了,你为何还是不能安然受命,却怀不轨之心?”
“你倒看得开。”郁柳阴恻恻道,“是谁将我在驭魂谷禁锢千年,人不人、鬼不鬼?”
“恨我又如何,这是命——”
“别和我谈命!”郁柳声音骤尖,“你这从未参习过命运的人,也敢……”她又疼得缩了一下。
玄霆眉头紧皱:“还是这么自负。也罢,自负已经毁了你了——你的手快断了吧?”
他正欲再施放雷电,却忽然触到郁柳诡异的眼神。
那两抹淡淡的灰色下,似有风暴在酝酿。
知寒也注意到那个眼神,登时打了个寒噤。郁柳当初失常的话语和面色仿佛就在耳边眼前,知寒知道她要践行诺言了。
“我可不认为自负有什么不好,”郁柳重又露出笑容,“陛下不就总喜欢用自己的无能判断他人的行为么。”
玄霆脸色变了,手也不由自主地松开。
郁柳拾起柳枝,看也不看几乎要废掉的伤手:“这东西其实一点不碍事,知寒给了你固然好,我省事;她不给,无非让我更小心些。你识得‘藕断丝连’,却不识‘魂牵梦萦’吧?
“转移藕断丝连需要接触,魂牵梦萦却不必,只消让沾过它的人站在你面前——如果你再和那人动法术,药效就更好了!”
说话间,玄霆猛地喷出一口血,倒在地上。紧接着,鲜血从他身体的各个地方溢出,顷刻就染红了白色华服,被王座前的白玉台阶一衬,更显刺眼。
知寒的心里只剩下惊惧。
原来如此……郁柳不是把那杯“水”倒在她手上了么,那就是魂牵梦萦!
什么柳枝,什么“亲手交给天帝”,根本都是欲擒故纵……她早已不知不觉把魂牵梦萦转移给了玄霆……
郁柳……
但玄霆的惊惧还不在此:“你……你用幽水中的亡灵做毒药?!”
“你是不是又要说这不合天命了?”郁柳嘲讽道,“真是抱歉,你总拿天命威胁我,可我从不知它是什么,也从没想着要服从——依我看,它不过是你为自己那些卑鄙行径找的借口吧。我若取代你,天命不就是我了么。”
她后退一步,躲开不断流淌的血,居高临下睨视玄霆。
“不必惊慌,我不喜欢杀人,只想让你转世罢了——这可是魂牵梦萦的特殊功效,比起藕断丝连的傀儡术要有意思的多。你的灵魂就放心交给我,适当分割,有用的部分我会交付你的转世,好助你研究那可笑的天命;当然,你现在的躯壳要留在天庭,免得人心惶惶。”
玄霆已没有任何反应。
郁柳还是不习惯说这么多话,轻而急促地喘息着。
“你倒也说过,宿命不可更改,可更改的只是宿命里的人……可是我找不到替代我的人,还是这个法子干脆些。”
她不再看玄霆,转而凝望手里那半截柳枝,神色忽又忧伤了。
“唉,阿陵……如果没有你,我此生的意义,是不是真的只余仇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