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7、第二十六章 撮土为香 ...
-
那晚,我照顾盈馨睡下,一面在近旁床上躺了。然而不知是什么缘故,倦眼看着夜色蔓延,完全无法入梦,辗转反侧,神思游离。
“冰儿姐姐……”
恍恍惚惚,感到有人近前,唤我——
是盈馨。
我见她脸颊红润,唇齿鲜洁,惊讶道:“馨儿,你病好了?”
盈馨含笑点头:“是啊,我从此就真正好了。”
这话很奇怪,我一时无语。
“我就要走了,今番来只为道别。”正想着,盈馨又开口了,字字句句清婉依然,却又渺茫得像从千里之外传来,“想我自小无同辈怜惜,幸而姐姐……和……还有……唉!”
“只管把话吞着咽着,不像你。”我忘了问她为何“就要走了”。
盈馨停顿片刻,淡淡一笑:“冰儿姐姐,你是聪明人,总该明白许多话都无所谓说与不说,许多事也都无所谓知与不知罢?人生在世,更有什么是放不下解不开的?”
我猛听这话,竟如闻禅语,不由倍感敬畏:“多谢你,我定当谨记。”
盈馨笑了:“姐姐当我是圣人么,潇洒自在、了无牵挂?”
“……”
盈馨一摆手:“好啦,不说这个,时辰误不得,我得快些去了!总之啊,姐姐今后若能全不担心我,就是馨儿的造化了。”她说着,目光黯淡下去:“说来……我好生羡慕姐姐……”
“嗯?”羡慕?
“世上最难求的非缘法莫属,我从来有命无运,求不得,姐姐就不同了……”盈馨叹口气,声音骤然变得干涩,冰下流泉般幽咽,“姐姐……好好……好好过罢……盈馨就此别过!”
梦,而已。
——盈馨语毕,转身便走,我欲叫住她时头脑忽然一震,发现自己仍躺在床上。
“馨儿?”虽说如此,还是试了一声——我知道盈馨一向睡得轻。
没有回答。
我更不放心了,忙伸手探她。手到之处,一片属于死人的冰凉!
睡意登时作烟云散,我颤抖着将目光移到盈馨身上,但见她双目微合,泪盈于睫,那样安详地躺着——惟一不谐调的是她的右手,愣愣指向天空,像要握住什么。
呆滞半晌,想起埋葬之事,抱了尸体到屋外去了。
门前有棵碧桃树,枝叶荫翳,如幢顶华盖。风水堪舆我是不懂的,却也隐约觉得这地方很适宜,便开始掘土。
……
“好嘛,可让我找到你了!”
……
“你怎么不请我进屋说话,想把人冻死么?”
……
“这茶真好,还有么?”
……
“太好了!我早就觉得在哪里见过你,又想不起到底在哪儿见过,今日就当旧相识,你做我的姐姐,好不好呢?”
……
回想初识盈馨的情景,我不难发现当时自己的种种反常——不知不觉即放下了戒备,请她进屋,连“我来自未来”之类的话都尽数相告,还开起了“莫不是想知道心上人样子”的玩笑……或许就是这些反常,令我与她虽然相处时日不长,却情同姐妹——又或许,我们根本就是如她所说,曾经相识?
……
“哎,你就是骑着金翅凤凰飞走的那个公主么?不管怎样,都不要哭啊!——你知道么,苗人都说你笑起来就像最美丽的鲜花,再恶毒的人看到你的笑也会停止烧杀抢掠!你快笑一个嘛,好不好?”
……
“喂,你这个人很不讲理哦!人家都一让再让了,你怎么还这么嚣张呐?我虽不知你俩有什么过节,但就是看你不惯,替他和你比试比试!”
……
“不许你老说冰儿姐姐奇怪!”
……
“以前你看我不惯,尽管撵我走;现在我和别的人一样是客,你敢不张罗酒菜来!哦,准又是哪个长老正在这儿吃酒,怕我碍了你献殷勤,我倒想知道这回你又趴在地上领了几个钱,乐成这个样儿!”
……
后来,我又陆续从圣姑处听到了一些盈馨的事:盈馨本是那汉家酒楼的女店主在火麒麟洞外捡到的弃儿,因其时半空中响起晴天霹雳,女店主嫌不吉利,养到几岁上就把她赶走了。盈馨跑到灵山上,误食了有毒的野菜,多亏遇见采药的圣姑,后者好心给她解毒,收留她,此后盈馨便和圣姑住,还跟着学了点蛊术。我始信盈馨是有这么一种特殊本领的——以最明朗的、无所顾忌的格调活着,只听从自己的心。
……
“刚才我经过灵儿姐姐屋外,听见她念诗。说的是什么‘既然无缘’,含在嘴里很有番绵绵不尽的滋味;还有一句,好像是‘今日种种,似水无痕’……那前一句有道理,可我不懂后一句,既已有了今日种种,它又怎么会像水一样无痕无迹地流走呢?你给我解释解释,好么?”
……
“姐姐是没什么牵挂,可有人牵挂姐姐。”
……
“世上最难求的非缘法莫属,我从来有命无运,求不得,姐姐就不同了。姐姐好好过罢,盈馨就此别过!”
……
呵,馨儿……
掘到一半,我感到身后疾风掠过——有人来了。
在这个时候、以这种方式出现的,除却常翊,不会有别人。我叹口气,放下被当做铲子的幽水剑,半侧头对着他。
沉寂许久,听到他极其压抑的声调:“她……”
我点点头,无声地移步让道。常翊亦未再发一言,踉踉跄跄地过去,俯身,徒手拨开泥土——那手和印象中的很不相同,已类似槁木。他本就比常人高许多,此时更显颀长颓然,一对瞳仁还是殷红如血,看不出特别的变化。
我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以及那面无表情的表情,忽然隐隐不安。谁知越是恐惧,越紧张,终于情不自禁地——
“你有怨气?”
常翊不置可否地瞥了我一眼,犹豫好一会儿方回应道——精神仍倾注在地面:“若想见庄主,我会助你去追风山庄。”
如堕五里雾中,我想等解释,然而他只是加快了挖掘,我也就装作什么都不曾发生。
墓穴完成时天已微明,常翊将盈馨安置进去,然后——突然长啸,继而吟唱起一段晦涩的歌,调子很是凄凉——不久以后我知道了,那是一支古老的招魂曲:
余瞻苍茫而凝盼兮,俯窈窕而属耳。
晓离合临空山兮,参聚散于雾水。
归偃兮,窀穸何安稳!
慨然兮,桎梏何隐忍!
天运之变厉如斯,微躯蒙弃尘世埃。
山长水阔独怅望,怅望兮是祷,歌成期祥——
灵格耶?
灵格耶?
嗟来兮嗟来!来兮止兮,君其来耶?
……
歌声一直向上拔去,每个字都在清冷寂寥的晨曦中久久回荡,和突然的死亡抗争着,却绝不挽留。理智在歌声中碎裂,天地间只有放肆的叹息才有意义。尾音唱完,常翊双手剧烈一震,那棵碧桃树摇了几摇,叶子纷纷落进墓穴;之前被拨到两旁的泥土顷刻间汹涌直下,淹没了盈馨——埋葬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