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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第101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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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空漆黑的幕布开始慢慢褪色,随着时辰的迁移,逐渐染上朦朦胧胧的白。
谢明远幽幽的叹了口气,“时辰就要到了。”
他看着眼前和三十年前一模一样的人,眼中无悲无喜,深埋心底的仇恨过去太久太久,久到哪怕他此刻大仇将报,心里却连悲伤和欢喜的情绪都已不能产生,空洞而庥木的活着的那些年,叫他如人间行尸,辨不清梦境现实,连此刻的情景都让他有一种如在梦中的不真实感。
他终于报仇了,也终于可以死了……
谢长林:“天枢,你输给了我。”
叶昭表情淡淡的,“是,你赢了。我终归不是神,我也输过很多次,这次不过是再输一回,那又怎么样。”
现场静默如许,无人插足于两人的对话。
谢长林有一点诧异,“我以为你很在乎输赢,毕竟你曾是那样一个骄傲的人,喜欢将一切都掌控在手中。”
“曾经而已。”
哪怕知道下一刻将发生多大的灾难,叶昭像是已认命,看起来倒像有几分不在乎的模样。
可谢长林想看到的却不是对方这个样子,他的脸色慢慢沉下去,“如今的你,跟过去比起来有了很大的变化。”
叶昭一笑,没有过多的解释,只轻轻的说了一句,“你便当我也疯了吧。”
“你不在乎那些痴愚的百姓了?”
谢长林问。
“那我又能做什么呢。”叶昭反问。
“他们歌颂你,敬奉你,视你如神明!”谢长林的语气不觉的带出一点激动。
“可我……终究不是神啊。”极轻的一句话随风飘入众人耳中。
谢长林的眼睛开始发红,比起之前,现在倒才像是与之有深仇大恨的样子。
他面色发狠,厉声道:“你如今倒是不在意了,那当年又何必站出来!若不是你,我谢家怎会家破人亡!”
说起这个事情,叶昭没什么好辩解的。
“是啊,所以错归结在我身上好了。”
四下俱寂,有人不觉的屏住了呼吸。
“你在做什么?认错?!”
谢长林不可思议的瞪大了眼,眼眶已发紧发涩,可他仍盯着叶昭,眼睛眨也不眨,眼神阴冷无比,从喉咙里艰难的挤出一句话来,几乎一字一顿,“何其可笑!你竟也会觉得自己错了?”
叶昭多少能明白谢长林此刻的心理,杀人者却在多年后承认自己的过错,有何意义呢?
不过是一种无用的虚伪。
所以,他不是在向他认错和忏悔,只是他还欠对方一个事实的陈述。
“我这一生最大的错误,便是该死的时候却贪图活着。若非那时的一个决定,又怎会有后来的那么多事儿。不过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罢了。”
叶昭笑,像是在自嘲。
接着又听他道:“一切了结了也好,谢长林,是我欠你的。”
“所有的孽债因果,都由我一人背负吧,其实,也本该如此。”
谢长林定定的看着叶昭,在场之人的目光也俱是看向他,可他仿佛一点感觉也没有,平淡的近乎佛系,如将死之人将万事置之度外。
这算什么……
这算什么呢!
谢长林恨的牙齿都在打颤,他更加不想让叶昭好过了,此刻,他突然更加确定了先前的念头。
他低笑出声,后大笑,形似癫狂。
“天枢啊天枢,你说你不在乎百姓的生死了,我不信!”
曾经那样一个为国为民到近乎圣人的人,突然有一天说他根本不在乎这个世间了,不在意别人的生命了,这有可能吗?!
他从袖中拿出一个长筒,丢至阶下,圆圆的长筒慢慢滚到叶昭脚前。
“天亮之前,以焰火为信。若计划失败,我在宫外的人自会将火药引燃,届时全城都将不复存在。但还有一个办法,那就是让他们误以为我成功了,这样一来,你们就还有救人的机会。”
谢长林说的好听,然叶昭心里的沉重却不减分毫,因为对方不会这么好心。
果不其然,接下来就听他说道:“但,他们活下来了,你就再也见不到裴世安了。”
叶昭眼神一冽,紧抿着唇,锐利的眼神直刺谢长林。
“竟然是你?!是你抓了他!”
卫西扬带着几分隐忍,看向谢长林的眼神复杂无比,又很快的移开了视线,像是不愿再看。
“是我。除了天枢他还是第一个怀疑到我头上的人,真叫人意外又不那么意外。”
卫西扬不说话,也不看他,紧握着拳站在原地,面色挣扎。
从一开始,谢明远就不是谢明远,他的一切都是假的。
卫西扬抬头看向那张熟悉的脸庞,“这么多年,你一直都是跟我们虚与委蛇?我们之间的交情,都是假的?”
谢长林沉默了两秒,后说道:“当然。我从未忘记过自己是谁,我是谢琅啊……而你们,身为天枢的左膀右臂,若真要算起来,难道不也是亡我谢家的帮凶吗?”
卫西扬闭了闭眼,整个人的气势为之一泄,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几岁,他喃喃道,“我以为……你不会这么做……”
若是谢明远动的手,那就好解释为什么裴世安能一夕之间失踪的这么干净了,因为他不会对对方设防。
谢长林移开目光,看向叶昭,“该做决定了,天枢。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
“裴世安被我藏在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暂时很安全,但他的命此刻就在你手里,是生是死也在你的一念之间。”
你要怎么选呢,天枢。
是选那个多年痴情于自己的人,还是选这天上京里的黎民。
谢长林的脸上带着诡异的笑,尤其是看到叶昭慢慢凝重起来的脸色,他的眼底尽是兴奋。
“你为什么要选他来威胁我,我对他无意,他亦放下了过去的这段感情。”
“你恨的人是我,要杀的人也是我,为什么最后要把他牵扯进来。”
“你们才是相交了数年的友人,我与你们所有人,不过只有短暂的交集罢了。”
叶昭的语气算不上激动,也没有其他情绪,但谢长林却越听脸上的笑容越大。
直到叶昭不再说了,谢长林再也忍不住大笑出声,“哈哈哈哈,可笑,真可笑!”
他一手指着站在石阶下的叶昭,笑道:“你何时也会顾及他人的感情了,哈哈哈哈……”
谢长林放肆大笑,他从未有哪一天如今天这般让他畅快。
笑完,他看了看天色,平复下心绪,“天快亮了,你既不在乎那些无关紧要的人的性命,那便等着吧,等着第二天的到来。”
他抬头遥望着天际,像是想亲眼见证它的到来,聚精会神,目光一瞬也不肯错。
叶昭看着谢长林,转动着僵硬的脖颈,低下头,目光落在地上的竹筒上。
很久很久,魏阳感觉到身边的人动了。
漆黑的圆筒被握在手中,叶昭低头看着手心中的东西,不发一言,沉默的可怕,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上再也看不出任何情绪。
……
天空开始泛白,当黎明的第一缕霞光出现在天边的时候,魏国皇宫的上方,天空突然炸出一朵绚烂的烟花。
天上京里,有刚起身走出门外者,看着天上炸响的烟花,稀奇道,“奇怪,谁一大清早的就放焰火?”
皇宫里,叶昭垂下手臂,空了的长筒从他的手中掉下滚落在地,他像傻了一样看着自己空落落的左手,面色无悲无喜,眼神看着却更像是陷入了呆滞。
在谢长林得意而疯狂的笑声里,卫西扬攥紧了拳头,看了眼叶昭,又将视线转移至谢长林身上,咬着牙狠声道:“谢!长!林!”
直到此刻,他才接受面前的这个人再也不是过去他所认识的谢明远的事实,他怎么能!
他怎么能啊!
“他视你为至交!他视你为至交啊!!”
“谢长林!!!”
卫西扬的声音发着颤,“你……你怎么能……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
“哈哈哈哈……”谢长林笑着抬手拭去眼角的湿润,“我有什么不能?我杀亲杀友,灭尽自己同族千百人!”
“我有什么不能!!!”
素日从未有过一丝一毫失态的人,此刻整个人好似疯魔了一样,神色癫狂,再不见过去从容镇定之模样。
“你说啊!我还有什么做不出来!”
“卫西扬,你不过是今夜运气好才逃过一劫。留下你,于我还有用,可裴世安,他活着只会碍我的事。”
“这样,叫我如何能容他活在这个世上……”
冰冷的话音落下,卫西扬脚下一软,险些站立不稳,一时间竟觉得他面前的这个人陌生的可怕,过去三人间的记忆如潮水般向他涌来,而记忆中谢明远的面容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变得狰狞可怕、面目全非。
谢长林看着卫西扬大受打击的样子,继续开口道,“更何况,舍弃他的人又岂止是我,你、你们!还有他!”
他抬手指向所有人,又看向叶昭,“你们所有人,与我同罪!”
“天枢,你恨了吗?”
谢长林嘴角带着病态的笑容,慢吞吞的自高台上走下,叶昭缓缓抬起了头。
“怎么样?恨的滋味好受吗?”
“想杀了我吗?”
“可我,不会给你机会的。”谢长林径直站在叶昭面前,说着,在所有人的视线里,看似瘦弱无力的手臂此刻却举着一把匕首横颈在前。
鲜血慢慢从血痕中溢出,越涌越多,犹如井喷之泉争先恐后“父亲!!!”
远处,有人传来一声悲唤。
谢玉凇接住了谢长林倒下的身体,整个人显得有些慌乱无措,言语间更是一阵失声。
“父……父亲……”
“哧……哧……”谢长林看着面前的谢玉凇,张大了嘴,说出的却是这么几个字,“此仇不报,我……岂会留后。”
谢玉凇猛的愣住,还来不及反应,他怀中的人朝着叶昭比了个口势,露出极其诡异的笑,然后便没了声息。
“父亲?”
谢玉凇疑问出声,小心翼翼的抬手想要合上谢长林涣散了瞳孔的双眸,可伸出的手顿在半空开始剧烈的颤抖了起来。
下一刻,一声悲鸣响起,将在场的人从这场变故中惊回了神。“父亲!”
谢长林最后留下的话就像一个永远无法解开的迷题,谢玉凇的身份再也没人说的准。
这或许是他最后对谢玉凇的保护,又或许,是他留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句真话。
谁说的准呢……
城外的禁军倾巢而出,不到一刻钟便遍布了全城,搜寻着谢长林残余的同党。
叶昭穿过人群,一个人转身走出宫门,在他身后是密密麻麻尽数身亡倒地的谢长林一党,还有活着站在原地的魏帝等人。
看着一个人离去的叶昭,魏阳小小声的唤了句,“叶昭?”
“叶昭?”他再叫了一遍,可前方的人影却连脚步也不曾有片刻的停顿。
他扯着嗓门儿,终于大声喊道,“天枢大人,你要去哪儿?”
可前方的人还是没有任何回应。
抿了抿嘴,魏阳抬头看了看他的父皇,视线不停的望向逐渐走远的人,想跟上去又迟疑着不敢迈步的样子表露的一览无遗。
“去吧,小四。代朕陪天枢大人一会儿。”魏帝轻声说道,周围人等皆是无言。
从那一颗焰火在天空中绽放,这新一天的开始,他们便失去了魏国曾经的两大支柱之一,裴老丞相和明德公同亡于一天……
卫西扬半生未曾落泪的人,此刻竟看着有些凄哀,一双眼眶发红却仍咬着牙不肯落下泪来。
他就是这么一个执拗又倔的性子。
魏阳“???”的小跑着追上去,径直伸手拽住叶昭的手,但他的手现在还太小,抓不住对方全部的手掌,于是只握住对方的两根手指,抓的紧紧的。
叶昭感觉到了他的动作,只低下头看了他一眼,而后,继续往前走着,任由魏阳牵着自己左手的手指。
“你要去哪儿啊?”魏阳边走,边抬头问。
叶昭不说话,只沉默的埋头向前,步伐不紧不慢,魏阳紧跟着对方的步伐,心里直犯嘀咕,时不时的抬头朝他发问一句。
“你怎么不说话?”
“你要去哪儿?”
“我是该叫你叶昭,还是天枢大人?”
……
两人的身影渐行渐远,魏帝眼前突然浮现出三十年前的画面,好像当时也是这样一个人,在退朝之后这样牵着他,一步一步从龙阶上走下,穿过一道道宫门,每日来往于这座皇宫的宫道之上。
直到二人的身影消失之际,一声极轻的叹息落下,魏帝回望这遍地疮痍的景象,满心的柔软和悲怆渐渐褪去。
“来人!将太子和荣王押入东宫,不得赦令,终生不得出!”
太子和荣王被一同关入了东宫,被囚在这个二人争破了头也想入主的殿宇所在。
至于谢玉凇,魏帝未对他做出任何行为,连带着谢长林的死,传至宫外众人耳中的说法是——太子和荣王昨夜叛乱,明德公不幸遇难身亡。
成全了对方于百姓心中的好名声,又成全了对方不欲再与皇室尽忠的心理。
到底是陪伴自己长大成人的人啊……
独留一人的室内,魏帝望着面前的虚空,发着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