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你共晚风》糖醋樱桃

16、chapter 16

　　盛夏八月，空气里潮热得伸手就能捏出一把水来。
　　分明才八点，日光已然毒辣到人睁不开眼，在室外站得久了，裸露的皮肤生出轻微的灼痛感。

　　向晚穿着剧组统一发放的文化衫，站在队伍最末。
　　她伸出手，抹掉鼻尖上沁出的几滴汗，顺手将头顶上戴着的棒球帽帽檐压得更低，试图能多一丝遮挡。

　　越过乌压压的一片人头，她几乎一眼就认出站在导演身边，身姿挺拔的裴庭树。
　　平阔的直角肩把衣服轮廓完整地撑出来，隐隐能看出起伏的背肌与劲瘦的腰线，明明是一样的黑色组服，偏偏他就能穿出与其他人不一样的独特气质。

　　今天，是《秋声赋》的开机仪式。
　　也是自从上次在平城的医院偶遇之后，向晚第一次与裴庭树再见面。

　　这期间，向晚所在女团忙着为首张专辑做准备，录歌，排舞，挑选专辑造型，录制MV……整整一个半月，向晚几乎没有一天在凌晨两点前回到宿舍。

　　偶尔有空闲时，向晚会偷偷登录自己另外注册的一个微博小号，关注一下裴庭树的行踪。
　　与她这种娱乐圈边缘人不同，即便裴庭树没有安排行程，互联网上也处处是他的痕迹。

　　比如，向晚知道，他飞去奥地利拍摄了一封杂志封面，被当地的影迷朋友认出，拍到了他夜晚在维也纳音乐厅附近散步的背影，而那一封封面，兼有自然的野趣与浓郁艺术气息，被时尚圈提前锁定为年度十佳封面之一；他被狗仔拍到与几位好友聚餐，散场后，他贴心为同行好友抱着孩子，扶着车门送朋友上车的视频被疯狂转发；他参加时尚活动，友善为被记者刁钻提问为难的女星解围，颇具绅士风度的行为受到一众好评……

　　能够了解裴庭树动态的渠道太多太多——唯独，不包含她唯一拥有的，裴庭树的微信。
　　关于表演老师，他主动推荐了邵时的名片，让她有任何事只管与邵时联系；而他本人又是千万年难得更新一次朋友圈的性格。

　　也不是没有想过主动在微信上联系裴庭树。
　　可是，有什么理由，又有什么立场呢？

　　导演终于发表完有关他立志筹拍精品，誓要横扫各大电视节奖项的宏图伟愿，赢得一阵叫好与掌声。
　　向晚跟着身边的人，捧场得几乎要把掌心都拍红。

　　这之后，是制片主任、平台方负责人轮流发言，向晚站在台下，被晒得几近昏厥。
　　好不容易，冗长的发言时间结束，总算迎来开机仪式的尾声。

　　裴庭树作为绝对主演，独自上前敬香。
　　他似乎也被日头晒得有几分不耐，眉头微蹙，面无表情地朝着桌案上摆放着的香炉恭恭敬敬地鞠躬。
　　那画面，的确有几分喜感。

　　将香插入香炉，裴庭树径直转身。
　　向晚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身边的人都已经弯腰去拜那不知道那一路保佑拍摄顺利的神仙，独独她一个，手里还捏着三炷香，直挺挺站在人堆里，脸上还带着来不及收回的表情。

　　也许是傻得过于突出，向晚看见，裴庭树几乎是立时便将目光投了过来。
　　“……”
　　她无辜地站在原地，与裴庭树四目相对。
　　裴庭树偏一下头，眼神示意。

　　向晚急急忙忙，顺着周围人的动作，把头埋下去。
　　嘴角的笑却没忍住，越咧越大。

　　-

　　一切繁杂的准备工作告一段落，《秋声赋》终于得以正式开拍。

　　向晚一早便从统筹手中拿到她今日的通告单，开机第一天，节奏还算轻松，AB组都是些不算太重要的戏份。
　　她只分到一场夜戏，演得是长乐公主疑心丫鬟背着她与外人勾结，将丫鬟压至堂前对峙。
　　这名丫鬟，自然由向晚饰演。
　　为了洗清嫌疑，打消她的疑虑，向晚有一整段表述衷心，对长乐公主恩情感激涕零的台词。

　　作为一名小配角，向晚的戏份与台词本就稀少，在刚拿到剧本时，她就已经将所有台词都标注出来，看得烂熟于心。
　　这一场戏，可以算是向晚这个角色为数不多的拥有整段台词的戏份之一。
　　正式进组之前，她已经在脑海里排练了千万遍，应该如何走位，每一句台词的抑扬顿挫该如何分配，什么时候流泪，什么时候请罪。
　　唯独，没有想过，长乐公主的扮演者，竟然是成如。

　　向晚是第一次出演古装剧，也就第一次才知道，古装剧的头套居然这么闷汗又笨重，加上假发片与头饰，她感觉自己仿佛顶了十斤重的东西在脖子上。
　　且，服装也不如她想象中的羽纱飘飘，反而是很厚实的料子。
　　全套行头上身不过五分钟，向晚已经被捂出了一身汗。

　　她对着镜子里，梳了两个发髻，一身烟粉色交领齐腰襦裙的人做了个鬼脸。
　　从这一刻开始，她不再是向晚，而是怀瑜。
　　至于向晚与成如间的纠葛，也不应该存在于这里。

　　“……奴婢对您一片丹心，日月可鉴，结草衔环报答犹恐不及，又怎会生出二心？当年若不是公主出手相助，奴婢绝不会有今日……”
　　成如抬一抬手臂，示意，“停一下。”

　　“……”
　　向晚木着脸从地上爬起来，看向成如。
　　成如从容地回望她，“你觉得，刚才那一段，你的表现怎么样？”

　　如果她一直咄咄逼人，向晚可能还会觉得成如是故意针对，可这一条内容，连着导演讲戏与试拍，她们已经重复了将近五遍。
　　每一遍，成如都能找到全新的角度，力证这一段表演的瑕疵之处，有时是说向晚的情绪不够外放，有时是她自己表现不够完美。
　　次数多了，连向晚也忍不住自我怀疑，也许，真的是她拖累了大家。

　　成如已缓缓走到她身边，伸出一只手，拍了拍她的肩，口气温和，“没关系，你也别有太大压力，今天毕竟只是第一天拍摄，你又从来没有过经验，不适应很正常，多磨合磨合就好了。”
　　“谢谢。”
　　向晚抿了抿唇，低声道。

　　“裴老师，你说呢？你在那里看了有一会儿了，有什么指教吗？”
　　成如忽地抬高音量，冲着导演组所在，监视器后某一处朗声说。

　　“裴……裴老师？”
　　“轰”地一声，向晚几乎能听见血液在血管中汩汩流动，冲向脑门的声音。
　　这个剧组里，有资格被成如称为“老师”的，她只能想到一个人。

　　顺着成如的视线，向晚果真在角落里的监视器后，看见裴庭树。
　　他应当是才从另一个组下戏，身上还穿着戏服，宽袍广袖，真当得起一句“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只不过，他的表情隐在暗处，就没那么明朗了。

　　不知道他在监视器后看了多久，突如其来的羞愧涨潮一样淹没向晚。
　　她拼着命回想，自己刚才的表演究竟怎么样。
　　似乎……因为重复太多遍，有一些细微的表情和处理确实有敷衍，且，就像成如说的，情绪不够外放。

　　裴庭树双手环着胸，目光在成如与向晚之间逡巡几个来回，终于淡然开口：“你们继续，再来一遍。”
　　“各部门准备一下，我们再来一条。”
　　执行导演接着裴庭树的话，开始指挥。

　　向晚站在原地，任化妆助理替她补妆。
　　眼睛却忍不住直往裴庭树的方向乱瞟。
　　他怎么还不走，向晚心里想，难道他还要站在这里继续看她们拍摄不成？

　　直到所有人都各归其位，场记拿着场记板，即将打板，裴庭树都没有要走的意思。
　　向晚深呼吸一口气，努力告诉自己不要在意裴庭树，只要当他是一个透明人，尽全力进入人物，全心表演就好。

　　然而，她显然低估了裴庭树的存在对自己的影响。
　　有时候，越想表现得不在意，往往越在意。

　　严格意义上来说，这应该是向晚第一次在裴庭树上面前表演。
　　她很想努力在他面前证明自己，证明自己说过的话，证明自己的进步和优秀。
　　可是，从第一句台词出口开始，向晚就知道，自己这一条的表现，只能用勉强来形容。

　　磕磕绊绊，好不容易将全部台词顺着说出来，向晚不出意外地听见了导演喊cut的声音。
　　她半是羞愧半是懊恼地垂着头，心里默默祈祷裴庭树不要发表意见。
　　可惜，裴庭树却没有要放过她的意思，“向晚，你过来。”

　　在成如莫测的眼神中，向晚一步一停的走到裴庭树身边。
　　他侧过身，给她让出一个位置，指一指监视器，“你自己看。”
　　又冷着脸，说：“回放一下刚才那一条。”

　　当着众人的面被点名，这一认知几乎要让向晚整个人烧起来。
　　更让她崩溃的是，从回放来看，她方才的表演简直不止僵硬两个字能形容，恐怕现场随便抓一个人来，演得都能比她更自然。
　　她红着脸，从没有过的挫败感深深袭来，淹没了她。

　　“怎么了？”
　　跟着过来的成如一只手搭在向晚肩上，稍微用力，去看她的表情，“别哭，这一条表现不好，下一条努力就好了。”
　　她转过身，以一种抱怨的语气对裴庭树说：“裴老师，不要再板着脸了，那么凶干什么？对我们没有经验的小妹妹，有点耐心好不好。”
　　说完，勾着向晚的肩，将她往回带，“走，我们对戏去，别理他，别放在心上。”

　　向晚回头，又看了裴庭树一眼。
　　他仍是抱着胸，一脸严肃地站在原处，对上她的目光，依旧蹙着眉，没有一丝松动。
　　他明明没有说话，可她就是从他的眼神里读出了对她的失望。

　　裴庭树对她失望。
　　说不出为什么，意识到这一点后，向晚觉得更委屈，更想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