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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6、外章 脑棺 ...

  •   外章脑棺
      他脑子里有人说话。

      他又听到那个声音了。

      他第一次听到脑子里有人说话的时候,是秀芬死的那天。
      秀芬在他怀里嗬嗬地倒气,外头在摆龙门阵:“啷个跟你开玩笑嘛……真的真的,周总理走了过后,北边天上打火雨点子,半匹岩大的石头儿一坨事坨往下落!好黑人!……”
      他脑海响起一个非常模糊细弱的声音,极轻地说了两个字:“死了。”
      然后秀芬就死了。
      秀芬曾是队上最壮实的女人,抡得动十八斤的开山锤,什么庄稼活计都来得,年年挣队上最高的工分。
      他和秀芬结婚的时候,有人怪声怪调地说她养了个软饭宝,秀芬扯着嗓子骂,“哈麻批!你娃冒皮皮打飞机,跑到老娘面前来灯拉麻汤吊儿活甩,你娃妄哩妄胆雷公活闪,吃篾块屙竹杆,吃秤砣屙秤杆,吃旺白屙瓦块!”
      可她死的时候,瘦得只有一把,浑身蜡黄,像个金纸裁的假人。
      她什么话都没留给他——人死前哪里还说得出话呢。

      秀芬两周年,他给秀芬和孩子们上坟的时候,第二次听到那个声音。
      他把一大两小三个土包平好土,刚直起腰,就听到脑子里那个声音对他说,“你要离开了。”
      这回声音清晰许多,能听出来是个男音。
      他像没听到一样,只眯着眼,复又弯腰,伸手把秀芬坟头掉下来的一块土坷捡走。
      果然如这个声音所预言的,他离开了这个村子——省里下来人,说是中央点名要他。
      他走的时候,就像来到这个村里一样,只拎着一个土布包,风吹过他花白头发,现出清癯的一弯颈子。
      他来的时候一无所有,走的时候失去一切。

      他第三次听到这个声音,是在老杨的办公室里。
      当时老杨正口沫横飞地劝他留在工作组里。
      老杨跟他是哈佛同学,他学医,老杨是公费考古生,俩人交情过命——他当时是带着厨子和奶妈出国念书的矜贵少爷,国内正打仗,根本顾不得公费生,老杨全靠他养活。后来57年反右,他是大地主大资本家、反动知识分子,老杨挺身而出救了他一命。
      再后来他下放到农村,之后二十年,两人音讯没断,却再没见过面。
      这次点名要他的就是老杨。
      去年拨乱反正,老杨被从乡下粪场叫回来,带队去发掘山东日照的尧王城遗址。
      这个遗址是1934年被祁延霈等人发现,学界认为有可能是尧舜故都,寄以极大的期望,但随即卢沟桥事变,祁延霈投笔从戎奔赴延安,尧王城发掘就此搁置,直到去年,老杨领队,中断了43年的发掘重新开始。
      一个月前,老杨在尧王城挖出了一具人鱼干尸。
      而且,那具尸体还活着。
      准确地说,是干尸脑部还活着。

      老杨恳切地叫他的名字,说老苏、苏恪,你是国内最好的脑神经专家,现在只有你能帮我。老杨说这是个奇迹,你知道么,老苏,奇迹啊!尧王城大概距今4500年,人鱼的碳十四鉴定是5500年!他比乌鲁克大城还古老!他还活着!!活着啊!老苏!
      他没说话,老杨一个劲儿的游说,说中央决定了,要给我们□□摘帽子,咱们的学问有地方施展了!老杨说老苏你的抱负呢?跟我说吾心目中有一少年中国在的苏恪呢?他说当年是谁拉着我从香港偷渡也要回来报效祖国的?
      他平静地望着老杨。
      他的眸子是一种古怪的玄色,极深、极黑,但毫不明亮,像是苦难凝成,带着一股涩味。
      他看了老杨好半晌,看得老杨都有点儿发毛,他才慢慢开口,“……秀芬去年没了的。”
      老杨张了张嘴,干巴巴地挤出一句节哀顺变,他不徐不疾:“我身体不好,做不来田里活计,秀芬为了养活全家人,天天上山砸石头,得了尘肺病。克矽平就能救她……”他摊了一下手,菲薄的唇边有个苦楚上弯的笑弧,“……没有。”
      老杨没出声,他继续说,“牛娃儿60年没了,刚满周岁,饿死的,死的时候全身浮肿。幺妹儿是71年,她五岁,聪明得很,能背千字文、会跟着我在山里认《诗经》上头的野花野菜。没啦,一场高烧,我和秀芬背着她走了三十里山路去城里看医生,就在挂号处,她小小声地叫了一句‘老汉儿’,就没了。”
      他说完,看着老杨,笑了出来,老杨觉得他要说什么,但他没说,只是垂下头,摇了摇,过了一会抬头看老杨,“我今年四十九岁了,老杨,大半辈子过去了,一事无成,妻儿都保护不了……”
      他对自己的好友说,我就想回去陪着他们娘仨,我累了,老杨。
      然后他就第三次听到了脑海中那个声音对他说:“你会留下来帮助他的。”
      这回他听得清清楚楚,是个年轻男人的声音,清润好听。
      而就在这时,老杨无计可施、哀求一般地说:“……老苏,我当年救过你。”
      “……”他没说话,看了会儿老杨,轻轻眨了眨眼。
      如声音说言,他留了下来。

      那是一条外观疑似雄性的人鱼,身材魁梧面貌英挺,总体长超过2.6米,腹上有一个长约23厘米的纵向伤口,将腹部垂直切开,腹腔无内脏,但有摘除痕迹。伤口底端接近髋骨底部,下肢无腿骨,髋骨与椎骨融合为一条主骨骼,形态接近虎鲸,外显为一条覆盖着漆黑鳞片的鱼尾。
      不是水俣病也不是日本常见的拿猴子和鱼骨骼拼接的假货,它确确实实就是一条人鱼。
      老杨叫它“鲧”——《拾遗记》有云,鲧化为玄鱼,《山海经》则说,鲧复生禹,说大禹乃是鲧死后,自鲧体内裂腹而生。
      它是在尧王城西北角的黄粘土夯土台基带下发掘出来的,随葬品除了有规格极高的蛋壳黑陶,还有整个遗址唯一的一块玉璧。老杨认为尧王城很可能就是为了祭祀这个干尸而建立的。
      X光检测意外地在干尸脑部发现了多个结晶物,老杨立刻对干尸脑部进行CT检查,报告一出,把所有人都吓着了:干尸的脑部有活动迹象——这具没有内脏、身体细胞完全失活的干尸,它的大脑还活着。
      正如老杨所说,无论是考古学、生物学还是医学上,这具人鱼的干尸都是个奇迹。
      他重新对干尸进行了检测之后,和老杨产生了分歧。老杨认为晶体是某种病变以及其他因素引起的脑部钙化或者脑部纤维化,他则谨慎判断,人鱼脑内的结晶才是它真正的大脑——它就像章鱼,数个大脑共同协作。
      老杨嚷起来说怎么可能?老苏你别唬我,我学考古的都知道,大脑信息传递靠的是神经元的生物电和化学信息,这玩意儿怎么传递?
      他静静看着老杨,后者被他看得讪讪,他才摇摇头,吐出一句话:“现在还不知道。”
      接着他对老杨提了一个要求:他要最新最好的脑波监控设备。
      脑波监控检测设备送来当天,他亲自动手,对人鱼干尸进行了开颅手术。
      他的手很稳,这二十年,他在重庆山村里剖了无数的鸡鸭鱼猪的脑袋。
      人鱼的大脑结构与人类截然不同,大脑皮质下胼胝体形成十二个腔室,每个腔室内含有一枚颜色不同的结晶,波动就是由结晶发出的。
      他切开干瘪的腔室,结晶留置感应片,手术完成完成之后,启动感应片,脑波监控器上,连接在白色结晶上的感应片出现了极其规律而缓慢的波纹。
      ——是的,它确实还活着。还一直在发送着信息。
      它有脑部活动,它在思考。它的脑是一个棺材,盛放着亡者的意识。
      他剖开了一个活着的生物的脑子——不过哪又怎么样呢,青蛙、白鼠、猴子、猪,被他活着剖开脑子的生物太多了,不差这一个。
      他看着玻璃窗里自己的倒影,忽然想起以前他在河边剖青蛙的时候,秀芬的二嬢大声骂他,剖别个活物脑阔,你娃儿要遭报的!
      他没什么表情地回到书桌前,刚坐下,便第四次听到了那个声音。
      清润男音在他脑海里说:“非利士人的神名为大衮,人身鱼尾,你觉不觉得跟这个人鱼有点渊源?”
      他的动作顿了顿,无比冷静地想:假性幻听合并评论性幻听,应该是精神分裂前兆——他一直是这么认为的,从他听到这个声音起的那天开始。
      他认为那就是幻听。
      所谓脑内声音的预言,一类可以归为心理暗示,比如秀芬的死,本来秀芬就垂死,幻听是他对自己施加的心理暗示,碰巧应验;一类是精神分裂所引发,对时间和空间的认知混乱:他先听到了中央点名要带他回去这件事,随即产生假性幻听,他产生病变的大脑又将幻听在记忆中前置到事情发生前,变成了预言——这个病变的轻微症状几乎人人都有,叫既视感。
      不过如果是幻听,他想听秀芬说话,骂他都想听。
      那个好听的男音噗嗤一声笑出来,说了声现在还不行,他也不以为意,声音继续道:“我认为,大衮是鲧在西方的称呼,正如禹的尊称是大禹一样,同一条人鱼,我们的大鲧就是非利士人的大衮。”
      他没说话,只是飞快把声音说的话记下来,男人继续在他脑子里慢悠悠地道,说他一直疑心提亚马特跟女娲是同一个生物的东西方异称,Ti是闪族语的生命,ama是母亲,与女娲在中国神话里的意义相通,而Tia如果用当时的读音来进行转写成汉语的发音,与wa的读音非常接近,读作wi。
      “而且你看,两位女神都是人身蛇尾,都是原初的女神、万物之母,最后都是被分尸的下场。”
      女娲之肠。他想,《山海经·大荒西经》中提到过,女娲之肠横于栗广之野,化神十人。
      男音说,很好很好,这个思路很有趣不是么?他又笑了一下,便消失了。
      这一次,他脑中的声音没有给他任何预言与提示。

      他再一次听到那个声音,是在几个月后。
      他仔细检查干尸,在干尸的脊髓内又发现一枚红色的结晶体,一样有轻微波动,与脑部的同色结晶体频率一致,他推断,这枚脊髓内的晶体是人鱼的脑部同色晶体的副脑,由晶体共振产生的磁场传递信息。
      他之前的推测是正确的——晶体才是干尸真正的大脑。这个生物的脑结构是由若干主脑和散布在身体内的若干副脑共同组成。
      真是一具华丽的脑棺啊。他想。
      这个发现是震撼性的,老杨兴奋极了,嚷着苏生我今晚请你喝酒!茅台管够!
      周围所有人欢欣鼓舞,他只觉得吵闹。
      今天是秀芬的生日。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隔着铁丝网往下望,天快黑了,窗户上映着夕阳,是一种还有一点余温的灰烬上的红,他心里想生牛娃子那年,他把水晶眼镜卖了五块钱,给秀芬买了长寿面和翻毛劳保靴子,她一直穿到去世,下葬的时候补得跟原来的皮面都看不见了的靴子搁在她脚底。
      他心内忽然涌起一股极其冷静的意念:他想从这里跳下去。他在落下去的时候说不定能看到秀芬。
      就在他这么想的时候,他再一次幻听了。
      那个好听的男声懒洋洋地:“跳下去了也见不到令夫人哦。”
      又来了。他略有倦怠地揉了揉眼睛,把窗户拉上,决定找个理由回去办公室,多看一页论文也是好的。
      脑内的声音喋喋不休:“诶,说起来‘鲧’的大脑好像计算机的并行CPU哦,咱们脑子是靠化学反应传导信息,速度才100米每秒,但就这样都能大力出奇迹,靠1000亿个神经元愣是把算力怼到5000 TOPS,更别提超一流的鲁棒性了,到我那时候了,人脑对信息的处理压缩能力超级电脑都没法比。现在阿波罗计划登月用的那台制导计算机14公斤,只读内存才只有36K呢,这人鱼的脑子如果是靠电子信号传递脑内信息,那可是光速的70%啊,要是能改造成计算机,啧啧,这个算力不敢想不敢想啊~~”
      “——!”他猛地抬头,看到漆黑窗户里有个年过半百,头发雪白、清瘦的影子透过一干欢欣鼓舞的人影,锐利地回望向他——那是他自己。
      “……你是谁。”他极轻地问。
      这个声音不是幻听。他想。刚才声音对他说的话超越了他的知识。他甚至不知道什么叫只读内存。精神分裂不会告诉他未知的东西。那这个声音是什么?
      那个声音在一片欢声中悠悠地道:“我叫叶骁。”
      “我是此时尚未存在于此世,但未来必将由你创造,从你的手中诞生,万子千孙中的一个。”
      他死死瞪着玻璃窗上自己的影子,他觉得那个黑影似乎在笑,汗从他的掌心渗出来,嘶着声音道:“……我凭什么信你。”
      “嘛~”声音发出了微弱的笑意,他若无其事地问了他一个问题:“说起来,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他一愣,自己不就叫苏生恪么?但不知怎的,他心内一缩,有股莫名的寒意。
      他脑内的声音消失了,这时有个陌生声音轻轻地叫了一声苏老师,他只觉得脑内嗡的一声——不对,他不叫苏生恪,他叫苏恪!
      他立刻回头,把后面今天刚进组的青年唬了一跳,讷讷地直抓头,老杨颠过来,一把揽住他肩膀,红光满面地道:“什么苏老师,他那个名字拗口得很,叫苏生老师,他复姓苏生、叫恪,不叫,苏、生恪!”
      小青年闹了个大红脸,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苏生老师,我山里娃,没见过您这个复姓。
      他脑子里轰轰的,后面他们说什么都没听到,只回响着那个声音含笑对他说的那句:“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他到底叫什么名字?苏恪?还是苏生恪?他记得自己叫苏恪,不对,是苏生恪,不不,是苏恪——
      他脑内一片混乱,他觉得眼前的一切忽然扭曲动摇,他猛地闭了一下眼,再睁开的时候,他忽然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有了一种隔了层膜的怪异感。
      他想推开窗户,撕开那层铁丝网,跳下去。

      他面前摊放着所有关于他的资料,有的名字是苏恪,有的是苏生恪。
      他手边放着一本稿纸,第一行并排两个名字:苏恪、苏生恪。
      他一张纸一张纸地看过去:《1979年尧王城工作组苏生恪个人年度思想报告》,在“苏生恪”下面写上年月日所属项目;他找到自己清华的入学证,上面姓名一栏写着苏恪,就在“苏恪”下面写上年月日所属项目。
      等到快半夜的时候,两个名字下面都写满了。
      署名“苏生恪”的文字资料有61份,“苏恪”的则有47份,时间越往前,“苏恪”就越多,越往后,“苏生恪”越多。
      这不对。他想。他思考这是怎么回事,但是他想不通,他甚至考虑过自己幻视,最后把刚要去睡的老杨拉来,他问老杨:“我叫什么名字?”
      老杨莫名其妙看他:“你叫苏生恪啊,你咋了?”
      他不理,把清华入学证递给他:“老杨,帮我把姓名那一栏读一遍。”
      老杨瞪了他一会儿,接过入学证,“学号3894,姓名:苏恪。”
      “……”他深深吸了口气,“……这张入学证没问题?”
      老杨跟看疯子一样看他,干干地说,“有啥问题?”
      “……我叫什么名字?”
      “苏生恪啊。”
      “你再读一遍姓名那一栏。”
      “学号3894,姓名:苏恪。”
      老杨读到第五遍的时候不读了,他把入学证放下,双手撑在膝盖上,担心地看着他:“苏生,你怎么了?你有话就说,别吓我。”
      他直勾勾地看着老杨,“……你不觉得不对?”
      老杨茫然地摇了摇头,还要开口,他却摇了摇头,被他强行推出了门。
      老杨亲口读出了“苏恪”和“苏生恪”两个名字,却完全没有意识到不对——这已经不是他精神出问题就能解释的事情了。
      是现实和认知产生了扭曲,而且不止是他,至少还有老杨——甚至于全部的人。他不知道为什么,但他直觉地知道,和他脑中的那个声音有关系。
      屋子里只有他头顶一盏惨白色的灯,他坐在灯下面,看着面前的稿纸,不知坐了多久,直到天边微微泛起一线黎明的薄青,他才异常干涩地道:“叶骁,我要和你谈谈。”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和脑内的声音对话,他并没有把握会成功,幸好那道男音立刻回应了他。
      他深深吸气,又吐出,“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个声音想了想,“这个就说来话长了……”

      声音问了他一个问题,“你认为,先有因还是先有果?”
      他觉得这个问题问得很滑稽,“因果因果,无因何果?”
      “嘛,但是在量子力学的领域,可以先有果,再由果导因。”
      1961年的双缝干涉实验证明了电子是以概率波的形式存在,它可以随时处在空间中任何位置,只有当它被观察到的时候,概率波塌缩为粒子,电子才会出现在一个具体位置。
      简单说来,就是有观测者,电子就以粒子形态存在,而没有观测者,它就是以波的形态存在,而且这个变化是在观测前就产生的,也就是说,电子知道你在未来是不是要观测它——因为它先有了变粒子的这个果,因此而产生了观测者进行观测这个因,也就是说,未来可以改变历史。
      他对物理颇有涉猎,脑神经的传递系统本来就涉及到数学和物理,他这一年来看了大量的论文,不乏物理相关,他反驳道,那是微观世界,宏观世界尺度不一样。
      那个声音笑道,23年后,有个叫卢西安·哈迪的人证明了电子的微观世界与宏观世界的边缘模糊性,毕竟归根究底,宏观世界本来就是由电子组成的。
      他沉默,那个声音继续娓娓道来。
      叶骁说,我就是那个果,而你,是那个因。
      叶骁说,“你可以这么理解,未来就像双缝干涉实验里的电子一样,是一个叠加态,所有的可能性叠加在一起,它有很多很多个可能。但随着时间轴的前进和被观测到,只有一个‘未来’会被确定,其他的可能性就全部消失。而我所在的‘未来’按道理来说成立的可能性太低,应该是消失的那个,但是因为某些原因啦……嗯,详细说起来太复杂,总之就是本来应该被确定的那个‘未来’消失了,本来应该‘消失’的——也就是我存在的这个‘未来’,成为了被确定的未来。”
      他听到叶骁在他脑海里夸张地拍了一下手,“不该存在的未来存在了,那就必然跟前面的过去有对不上榫的地方啊,那咋办,就从未来向过去沿着时间轴覆盖呗,夸嚓夸嚓碾过去,从‘果’上造‘因’就完事了。”
      而他现在遭遇的异常,就是叶骁这个“果”所在的未来,向过去覆盖的过程中产生的微弱的“瑕疵”。
      说到这里,清润动听的男音温和地说,来,看看你手里的稿纸,数一数两边的数字。
      他数完,左眼不自觉地跳了一下,署名“苏生恪”的文字资料现在有66份,“苏恪”的有42份——不对!他记得很清楚,就在刚才这个数字还是61和47!
      他木然地看着稿纸,声音继续道:“这个异常本来是无法察觉的,但是你是个例外,因为你是所有‘因’中,最重要的那一个。就因为你太重要了,我才能借着对过去进行覆盖的机会和你交流。”
      他觉得头疼,冷汗在额头上滚,他瞪着稿纸,上面的数字已经变成了“苏生恪”68份,“苏恪”40份。
      从未来涌来,覆盖过去这么荒谬的事,正在他面前上演。
      天边有光涌出,他咬着牙,“我?我有什么好重要的?呵。”
      叶骁的声音不徐不疾,他说,只有你能创造我。
      他头疼得要裂开,却笑出声,“我?创造你?”
      “对,是你创造了我和我的世界,然后经由我的手,诞生了你应该名为苏生恪的世界。”他顿了顿,“你之前对我说想听秀芬的声音,我说现在还办不到。但是等完全覆盖完毕,因果重新归位,那就可以。”
      他精神一振,猛地从书桌前站起来,玻璃中映出的人影是青灰色的,漆黑的眸子像一团来自地狱的火。
      他嘶着嗓子说,我能见到秀芬?在你的世界里,秀芬没死?
      叶骁沉默了一下,他似乎都感觉到叶骁在自己脑海里摇了摇头,“……抱歉,我的世界里,令夫人也不幸离世了。”
      他心内陡然升起一股暴怒,他一把揉碎了稿纸,朝窗户上自己那张脸扔了过去,“那你要说什么?!你要我信转世?记忆这些都是化学反应!大脑一旦停止活动所有都会失去!不可能的!人不可能转世!”
      叶骁轻轻叹了一声,他说,袁枚在《子不语》里曾经记录过这么一个故事。
      一个叫方文木的人在康熙年间出海,遭遇海难,飘到了一个海岛,遇到一个名叫毗骞王的国王。
      毗骞王告诉他,世界是循环往复的,十二万年轮回一次,一饮一啄莫非前定,所有今生所经历的一切早在每一次定数轮回中就上演过无数次。
      而方文木也是第无数次来到这个岛,与毗骞王重复无数次,一字不差的对话。
      “在一定空间内,同样的粒子会在经过一定时间后,重新恢复到最初的状态——这不就是庞加莱重现的理论么?人是由粒子构成的,人,也一样。”
      只不过人类叫这个过程为转世。
      “而根据庞加莱重现的理论,当它出现在人身上的时候,他重现的必然是小范围的过去,包括周围的人、发生过的事、甚至于人际关系。”
      “所以,在未来的庞加莱重现中,作为苏生恪的你会再一次遇到秀芬。”
      “但是,苏恪是不可能的。因为苏恪的未来已经消失了。”
      他怔住,神色古怪,慢慢弯腰把弹回来的纸团捡起来,想展开,却犹豫一下,最终扔进了纸篓。
      他完全平静了下来,“……你需要我为你做什么?”
      “为我造一个‘门’。”
      “那是什么?”
      叶骁没说话,但是他莫名地知道,他脑海里那个只能听到声音,却看不到身形的人,指向了他的身后。
      片刻之后,悦耳男音再度响起,叶骁说,你一定会帮助我的。这是必然的,因为我在这里,和你说话,就意味着你将在你的未来,帮助我。
      声音消失,他慢慢回头,看到他的正后方,是书桌上摆放的人鱼大脑的微缩模型。
      里面十二颗细小的晶体在惨白的灯光与初生朝阳之下,折射出近似于雪白的耀目微光。

      而这是他与自称叶骁的脑中的声音,最后一次对话。

      日子就这么过去,他的生活两点一线,平静得仿佛一潭死水,毫无变化。
      硬要说有什么不同,就是老杨之前还三五不时塞给他几张电影票,要他跟单身女同志出去走走,悄没声停了,有次老杨和工会大姐闲聊,大姐说怎么不继续给苏生老师介绍对象了啊?老杨打着哈哈说,以前他一脸随时都能跑去跳楼的样子,看着都让人害怕,那还不得给他拼命介绍对象,不说成不成家,他身边有个活人的热乎气儿烘一烘也好,现在他看着终于像个活人了,他就放心了,随便他吧,他个小老头想找小老太太还不自己抓紧。
      俩人大笑,他背着手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拖着脚走了。
      他下楼的时候往推开的窗户瞥了一样,他想,确实没那么想跳下去了。
      研究还在进行,所有有他名字的材料都变成了苏生恪,再没人叫他苏老师,除了他自己,不再有人记得苏恪这个名字。
      他知道,叶骁的未来,终于完全覆盖了过去所有的因,于是他产生了一点儿兴趣,他的“因”又在哪里呢?叶骁为何如此笃定,他一定会完成这个“因”呢?
      他一向淡薄的内心因此生出了一点微妙而几乎带着恶意的兴味。
      两年后,1982年,他提出人鱼大脑结构与计算机构造接近,初步阐述生物计算机构想,得到了支持,他带队前往美国学习和考察最前沿的计算机技术。
      1984年,通过最新的DNA鉴定技术,得出人鱼与哺乳动物DNA仅仅只有27%的重合,且人鱼体内结晶非地球物质,得出“人鱼非地球生物”和“人鱼介于硅基与碳基生物之间”的突破性结论。
      1988年,人鱼脑内十二块结晶被放置于仿人鱼脑内皮质结构中,籍由生物混合液作为介质,被弱电成功激活,经由此次实验,他的生物计算机理论进一步被论证。
      他坐在疯狂鼓掌叫好的人群中,无动于衷,仿佛这一切都和他毫无关系。
      而就在这一夜,年近花甲的男人,做了一个梦。
      他梦到了另外一个自己。
      那是个年轻的自己,他似乎不能动,坐在一个看起来非常科幻的悬浮轮椅上,喉咙和鼻腔里都插着维持生命的管子,瘦削得皮包骨,苍白、净硬得像某种金属的雕塑,一双眼睛明明是暗的,像死掉的月亮,偏偏被他一扫就心里莫名发瘆。
      他莫名其妙地意识到,就如叶骁所说,那是自己的转世,在未来的苏生恪。
      叶骁关于前世的理论就是构成意识的基本粒子无视时间彼此纠缠,假如有前世,会产生共振,让个体意识可以观察到前世。
      当然,反过来也成立。
      而他假如真的是叶骁所说的一切的“因”,那他作为重要的观察者,自然可以反向观察到未来自己的转世。
      他在看到未来自己的时候,其实心内毫无波澜。
      他甚至于冷静地想了想,这到底是不是幻视,得出了这个空间的科技含量超越他的认知,不可能是幻视之后,他也只在心里“哦”了一声。
      两个苏生恪都没有说话的意思,也没有动作,他们就那么冷漠地看着另外一个自己。
      直到秀芬的虚影,宛若一条缥缈的河,从他们之间流淌而过。
      他睁大了眼睛。
      那是秀芬,不是一模一样的女子而是就是秀芬,从小到大,像是从时间里面剪下来的一样,重叠着,从两个彼此凝视的苏生恪之间走过笑过跑过哭过。
      他想过去,拉住秀芬,告诉他自己好想她,说自己想吃她炒的藜蒿芽,说自己去年去百货商场,看到有进口的工装裤,特别适合她,她穿上一定好看极了——可他动不了。
      他一动不能动,只能看着那么漫长的时间里的秀芬,从他面前走过。
      在最后一道秀芬的虚影走来的时候,他看到另外一个自己,面无表情地指向他身后,他哪里舍得回头,就这样痴痴地看着秀芬,直到秀芬消失,梦境破碎。
      他在梦醒之后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他在泪水中看到身后书桌上放着的,那个小小的,人鱼大脑的模型。

      他发了无名高烧,组织上调来最好的专家为他会诊,却毫无用处,连他为什么发烧都不知道,但这场病来的莫名,走的也莫名,在秀芬忌日那天,他神奇地退烧,恢复意识,他被勒令禁养,中间学生来探望他,眉飞色舞地跟他汇报,说现在他们生物电脑组和脑神经组在联合尝试破译结晶原来掌控的功能区域,目前有些进展,就是一直在发出规律波动的那块白色结晶,很可能是人鱼的语言中枢。
      他听了没什么表情,只拈起一瓣橘子放进嘴里,淡淡地说,如果是的话,那这具尸体,整整五千五百年,都在说一句话。
      学生楞了一下,满脸的喜色不知道该不该收,只能垂脸挠了挠头。
      他心里只想,这橘子太甜了。

      十月,他终于被从疗养院放出来,年底,在他的带领下,证明了十二块晶体有储存功能,而且储存量和已储存量不一,比如红色那块,他们推断为控制肢体运动的,就几乎没什么储存量,里面储存的内容也很少,大概占了一成的储存量,白色怀疑是语言中枢的那块容量就是红色那块的几百倍,储存量大概三成。
      研讨会上,他的学生们激烈争论十二块结晶的用途和原理,他的秘书奋笔疾书,间中给他倒茶的时候,小姑娘叹了口气,低低地说了一声,“‘鲧’到底还活着么?”
      这本来是一句自言自语,但不知为何却触发了他的兴趣,他微微侧头看她,小姑娘红着脸乱摆手说苏生老师我就瞎想、瞎想瞎说的。
      他不说话,看着她,秘书双手盖在脸上往后仰,不好意思地说,“真的就是瞎想,你说它现在死了,又不停在说话,说它还活着……这又实在不是活着的样子……”
      他想了想,“按照它的生物结构,它确实死了,脑部活动现在看来,更接近于晶体的某种电子共振,就像……他死前一定有一句话要说,这个想法太过强烈,便生成了某种振动,一直在传达。”
      小姑娘脸上露出了同情的神色,他往前看,看着学生们气势汹汹地叉着腰在黑板上奋笔疾书,他慢慢地说,“现在推测,晶体里被占用的部分储存的都是它的记忆,它现在已经基本确定是外星生物,这些记忆可惜到现在都没法破解,太可惜了,这是多宝贵的科研财富啊。”
      他难得地感叹,秘书却睁大了一双黑黝黝的眼睛,她说,记忆还在的话,那它记忆里的那些亲人和朋友,就是还活在它脑子里嘛。她喜滋滋的表示,这么一想就没那么替“鲧”觉得难过了。
      他却猛地睁大了眼睛。
      他忽然了悟,十年前他与叶骁的对话中,叶骁所说的“门”和“帮助”是什么了。
      他想,啊,是啊,他一定会帮叶骁的,一定会的。
      只为了有那个可以和秀芬重逢的未来。

      1990年,十二块结晶并联成功,虽无法破译原储存内容,但可以用电子信号编码,输入指令完成计算,并将结果以电子信号输出,最强大的生物电脑“鲧”,就此诞生。
      “鲧”的算力异常惊人,而且具备极其强大的自我学习能力,只需要一个基本程序就可以使用,可直接输入指令,结晶会在基本程序下自我编程,完成任务。
      基本程序是他带队开发的,但没有任何人知道,他在基本程序的底层代码中设置了一个从外部无法打开,只能从“鲧”的内部,由“鲧”或者由“鲧”诞生的其他程序启动、拥有基本所有权限的后门程序。
      这就是叶骁要的“门”。
      他给这扇联通未来的门起了个名字:“煌罗十方”。

      “鲧”完成的第一个计算,就是将白色结晶内的固定波动分解成电子信号,反输入给“鲧”,要“鲧”自行计算。
      “鲧”在一瞬间就给出了答案。
      那个脑波是一句话,只有四个字:“鱼要来了。”
      所有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大家甚至觉得是不是弄错了,便输入了一些其他的问题,“鲧”一一计算,毫无偏差。
      于是这莫名其妙的四个字更让大家摸不清头脑。
      只有他和老杨,想着那条名为“鲧”、被掏空了内脏的人鱼,沉默不语。
      而他更从这四个字中体味到了一种近于恐惧的意味。
      鱼,要来了。
      他从内心深处,生出一股毛骨悚然的寒意。

      “鲧”的试运行证明了他强大的计算能力,但同时也让大家有些担忧:“鲧”的计算过程不可控也不可视。没人知道它是以什么方式,怎么完成运算的。
      这种如堕黑暗中的不可控让整个生物电脑项目进退维谷。
      直到第二年,苏联解体。

      1991年,随着苏维埃的倒下,大量苏联的科学家与机密涌向全世界,全世界都在承接苏联的遗产,中国也不例外。
      1992年,他的团队获得了一个前苏联登月探测器从月背带回的标本——那是根本不可能也不应该存在于月背的东西。
      标本盒中,是一枝从叶到花到蕊,一色金黄的,百合。
      把它带来的前苏联科学家这样称呼它:Our Lady\'s Lilies——圣母的百合。
      它被保存在真空中,毫不枯萎,如同金子铸成。
      可它不是金子铸的,它是人做的。
      没错,就是字面意义。这株与地球上的百合如出一辙、一模一样、从月背带回来的标本,是人。
      它的基因测序表明,它与人类的亲缘甚至高过了尼安德特人与智人,而这就意味着,它其实是某个人的肢体的一部分。
      在结果出来的那天,基因检测负责人莫名其妙地大吐了一场,三十多岁的男人什么都说不出来,颤抖着吐了个昏天暗地。
      他明白负责人的感受。他少见地拍了拍男人的背,无声地安慰他,然后向上级提出了一个申请,希望把关于这株百合的基因,放入“鲧”中计算。

      他在92年的的隆冬写完了他的申请书,在最后落款的时候,他鬼使神差一般写下了苏恪两个字。
      他忽然倒吸一口冷气,想了想,撕去了这一页,重新誊写最后一页,工工整整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苏生恪”——

      未来就这样被决定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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