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二 ...
-
追命也知道,要血太热的冷血藏身在这小酒窖里等待,着实是苦了他。
追命都忍不住有些心软。那就如同要他不准沾酒不准一醉一样。
“走吧。”追命道。
冷血:“三师哥?”
“你我师兄弟相认以来,还没好好喝上一杯兄弟酒。咱们出去坐下说说话,正好你也透透气,总在这黑窖子里,”追命冲冷血扬了扬下巴一笑,“我小师弟不憋出病来也得霉出一身白毛来。”
冷血一下子就笑了。
阴暗的地窖里顿时亮堂起来,如春苗破土,如日照森林。
追命喜欢得在心里哀吟了一声。
他真怕了这笑。
寇梁引着追命穿过走廊,往永远饭店一间较偏僻的客房走,冷血跟在追命后头。
“不过三师哥……我不太能喝酒。”
他素闻这位名动天下的三师兄嗜酒如命,以酒交友,懂酒的才是好友,不禁有些不安。
“没关系,今天的酒我替你喝,你先欠着我。”追命拄着“崔各田”的拐,一下一下瘸着走,却跟一般人一样快,一头洒脱的乱发微微起伏。冷血在后面注意看他的腿脚,看了很久,直到那一双腿突然不见,冷血一愕抬头,才发现已经到了房门口,追命转进房间里去了。
寇梁给他们端了一壶酒,两只杯子,就关上门走了。追命选了个舒服的姿势坐下,一手支着面颊,一手举起那只瓷杯子来端详。冷血坐在桌对面,韧,挺,直,腰杆永远像一杆直而不弯弯而不折的枪。腰畔悬着无鞘的剑。
追命给自己杯子里斟满了酒,也把冷血面前的杯子斟满了。
冷血低头看着银亮的酒线从壶嘴注入杯中,将满时壶嘴一点一收,刚好满汪汪一杯,半滴不溢出来。熏蒸似的酒气刚好升入他鼻端。这酒确是实实在在的“烧天光”。冷血抿了抿剑似的薄唇,低着头去端酒杯。
不意追命伸手盖住了杯口:
“哎,你不用喝。”
冷血欠打理的额发间透出疑惑的目光去。
“你做事靠的是从小练出来的本能和直觉,酒能让人松懈,还能教人忘却,我拿它当宝,你可别学我。这玩意嘛,对你没啥好处,师兄替你喝就行了。只不过有个人坐在对面,跟独饮的滋味不一样。”
“好。”冷血笑了,有些生涩地豪迈着说,“我先欠师兄的。”
对饮,就要说话。
追命的嘴很忙,酒都是他喝,话也都是他说。
他先叹服着从世叔的语录讲到世叔的名讳,“世叔他竟然给自己起了个名号叫‘小花’!这个原因嘛,我听过之后,真正拜服世叔为世上大智大通之人哩。”他停在这里,去看冷血。一般人都会自然而然、恰到好处地在这时追问一句,让说者可以跌宕起伏地说下去——可冷血像根标枪似的坐在对面,睁大了一双牛眼,追命看他,他也看追命,与追命大眼瞪小眼。
“啊咳这个原因嘛就是……”追命只好倒了杯酒喝下去,然后自己接下去讲。又唏嘘着讲到多年以前与大师兄无情那场相遇,笑骂着讲到二师兄铁手的厚此薄彼,咂摸着又讲到自在门的往事。冷血没搭一句腔。追命话锋一转又笑道:“这些话我可只与你说说,在他们面前可不说,待此间事了,你回去可千万莫要给我抖落出去。”他就是想逗冷血说句话出来。
冷血终于、总算回应了,说了四个字:“师兄放心!”
追命无奈,又兜回去给他介绍起了神侯府的机纽以及京师的龙虎风云。
一下午的时光,冷血就保持着笔挺的坐姿,坚毅的面容,剑一般的薄唇抿得很紧,也不插话,也不应和,沉默着,最多偶尔在追命酒杯见底的时候给师兄斟上。不过在酒壶也见底只后,就没甚动作了。
追命说了许久,仿佛像在自言自语,看来这个师弟也许对山野之外的事不感兴趣。他苦笑摇头,摇晃着最后一口酒饮下后,不说了。他不喜欢自言自语,那仿佛岁月已老。
追命一停,就没人说话了。沉默虽然无趣,但追命倒不介怀,即使无所事事,他依旧能自得其乐。他抽出腰间的酒葫继续给自己斟满,光是这一点杯中物,就很是能让他悠然自得。
“三师哥?”倒是对面先坐不住似的,忽然试探叫了声。
追命“嗯?”一声,不解这分不清是冷峻还是热切的青年怎么突然有事了。
冷血说:“三师哥,你再说说吧,再给我说些世叔的事,还有我那些师兄师姐的事——你怎么不说了?”
追命可好笑,心道这小孩闷骚起来好闷骚,在听你就吱一声嘛。一面乐陶陶地比了个手势:“你想听什么?你问。我理应说给你听。”
“我——”冷血的目光往下落到追命靠在椅边的拐杖上,心念一动,冲口而出,“三师哥你的腿是怎么回事?我从来没听世叔说你的腿是……是坏的。是不是凌落石——?!”
“凌落石什么?”追命微笑问,坐得纹丝不动。
“是不是凌落石把你的腿——”冷血悲愤地问,却怎么也续不下后半句。
追命不意他会有这样的误会,一时也起了点玩心,索性笑而不答。
“三师哥——!”
追命用留长的小指甲尖轻叩铁制的拐杖,好整以暇道:“是凌落石——你倒说说你准备怎么样?”
冷血没有说出话来。那时他紧紧攥起了两只拳头,在腰间,在剑畔,他的后颈裸在衣领外,因为用力而梗起,蜜色的皮肤泛起愤怒的红色,他牙关也是紧咬着的,唇抿成了一条线,眼睛却瞪得非常大,瞪视着追命手边的拐杖。日已西偏,斜晖把他映成一尊有着小麦色的皮肤和金色轮廓的铜像,像一尊在夕阳里愤怒倔强的牛犊。
追命看他这样在意,也真心感动起来,觉得自己欺骗这样一个对自己交出真心的单纯赤子是极恶劣极不应当的事。
——崔略商啊崔略商,你看他与你相认不过短短一段时日,你的每一句话他都信你,你的每一句话他都听你,他对你掏出真心来,做师兄难道不应该加倍地拂照他、提点他吗,怎可以欺他来好玩。
追命并不是欺冷血,事实上他是太喜欢了。
他拍了拍脑袋,哈哈大笑,蓦地一脚踢在桌沿上,桌子纹风不动,他却已借力倒掠飞出,足尖在窗棂上不着痕迹地一点,人就又到了房梁,待他一腿勾着房梁倒挂着晃了两晃再一个筋斗落回到冷血面前时,手里握了只梁上抄来的灰耗子,朝冷血一抛,笑道:“给你玩。”
冷血在老鼠趴上鼻梁之前把它接住了,然后任由它从手缝里吱吱地逃走,只盯着追命的方向又惊又喜。
“三师哥,你腿是好的!”
追命朝他后颈一拍,颇有些得意道:“连你也没瞧出来我这瘸腿是装的,看来你三师哥我的腿功练得还算能看,总算略得世叔皮毛,没辜负他老人家一番栽培。”
冷血认真道:“会装瘸不一定是腿功好。”
想了想忽然觉得话不对劲,又道:“三师哥不管会不会装瘸,腿功造诣都是顶好的。”
追命用足尖高高挑起了“崔各田”那支拐杖,接在手里,朝冷血的脚踝一指:“不对,装瘸可是个要看功夫的事。正常人早习惯了走起路来两腿均力,要他们完全闲置其中之一,就跟要一个眼睛健康的人目光呆滞装瞎一样,一时半会还成,时间稍微一长,肯定就带出平日的习惯来。”他笑了笑,“大将军是什么人物?在他面前,我这条‘废腿’要是有一点点着力的迹象,那我现在一定被他切了手脚养在蛆里。过去世叔有位义子,叫萧剑僧,人称‘小寒神’,也在大联盟卧底,凌落石只是起了点怀疑,还未证实,就借故把他虐杀了。”
他的话很凶险,笑却懒洋洋的。冷血自能从师兄一张嬉皮的醉脸里读出经历的险恶与痛惜。
冷血有些伤痛地说:“世叔让人潜到凌落石身边,又要证据,又要公义,又要束手,又要缚脚,又不给硬拼,又不让一搏,结果还是一样有人牺牲。”他头一抬,眼里燃亮起来,“我倒觉得,还不如拼出去再刺杀凌落石一次,哪怕是失败死了,也好过一声不响被他悄悄铲除……”
——追命知道,冷血的热血病又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