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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四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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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知是追命第几次从夜色里归来,顺着生命线一样流过京师的汴河,踩着舟慢慢滑进东水门,打从千家万户的梦乡墙外路过。
追踪或是查访,他常离京,在外漂泊。他有一双出入红尘比他人潇洒百倍的腿,但奔波的路依旧遥远……
不过现在他已然回京。天高夜远,他在汴河上感受夜凉如水如天的旷意。入了汴梁,神侯府就非常近了。他想起了老楼和那里收藏的三千坛好酒,还有几名在世上同心连情、如同手足的师兄弟,这一次回来,不晓得能逮到哪一个陪他畅饮——与人对饮,找的酒友不一样,滋味也不尽相同。最坏的莫过于两个师兄和一个师弟都有案子离京在外,只有一座老楼供他守着,纵有美酒三千也都掺杂了遗憾的味道。
他脚下踩着一条简陋的舟子,手里的长篙一下一下慢慢地点,时有河水泛上来打湿了他的鞋子。静月如歌,他迎着夜晚幽凉的微风,喉咙里也哼哼起没词没调的歌声,七跑八走,没人听得明白,他也没想要人听明白,仿佛这就属于他那片壶中天地。他可以不用篙,只要他脚下使力,舟子就会如一梭箭,溅起并破开一朵朵白浪,把水中月也一分为二地穿梭过去。不过——他并不心急。
纵然归处在眼前,他的归心也不似箭。不是不盼,只是已经不焦不急。
好静的夜。
他想。
连水面也呈现出宁静夜晚独有的幽蓝色,糅合月的清辉与倒影,有七种情怀八种寂寞。追命的心也因为这种美而丽着,但又有一丝无关江湖的忧惑:
——漕运八方米粮薪碳百物重宝、流淌着大宋鲜血的命脉汴河,在白天可是舳舻满江,首尾相接,一船船垒高的货欢快地进进出出,好像川流不息。汴河本没有静美可言,今天晚上却是为什么呢。
是太晚了吗?追命仰起脸看了看清雾缭缠的烟月——原来是四更天,连夜市都散了,刚好是城市沉睡最深最寂的时候。
但是,也不至于一条船都没有吧。
追命的眼有江湖人的所有迷惑与领悟,那眸子在夜里很亮,他用噙着一点清醒酒水似的眼去看前方的河与两旁的岸。河道是一片凄迷的蓝,两岸是耸成了巨大轮廓的建筑黑影,今夜是岸也没有人,河也没有船,独留追命一人一舟在河心慢慢溯着京华的寂寞。
追命为了寻找一条同在河上的船而眺望前方。
这时候的他不期然想起了关于汴河的一个故事。不,是传言,或者说谣传、说法。
汴河是东京甚至是一国的生命线,在过去,汴河是接引黄河之水,因而河道泥沙沉淀,淤积严重,朝廷便不得不时常为汴河清挖除淤。这清挖的法子,就是在汴河底沉入石板石人,用来标记地里。待泥沙渐厚,每年开导时,就以挖至见到石板石人为准。后来神宗皇帝的时候开始引伊洛河水入汴河,河道淤积泥沙的情况就大大减轻了,很少再需要人工通导,这些石板石人,就被留在了深深的河底,快要被人遗忘光了。
之所以还没有完全被人忘记,就是因为关于这些石人,曾经有则隐秘的谣传:说这些沉入河底的石人,其实是铜人。也不只是简单的铜人,据说当时铸的时候,把一批□□、得罪了当权者的、不好清理但又必须“弄干净”的人活活包嵌在铜人里,就这么推下水沉到底。所以旧时清挖河道的时候,下水去的役夫都说,水下深,光线不好,昏昏暗暗里总觉得身体周围的不是河水,是一种奇奇怪怪的阴怨冰冷感觉。不过,因为人多,声势也大,从没真出过什么事,这些粗壮的汉子也都不放在心上。倒是政和年间有一阵风传汴河河心夜来有水鬼拉人,还传得煞有介事,哪边哪边的二小子就是碰上了,捞上来时尸体涨得爹娘都认不出。
不过这种传言都是很微妙的,特别是“铜人嵌活人”迫害政敌这样的说法,要是给上头什么人听去,搞不好要杀头的,也说不定真是某些人包藏祸心,扰乱宋室。所以这些传言只是以极微弱的声势存在,不管官员百姓,都不会当真。
追命心里唏笑了一声:崔略商啊崔略商,你眼之所见、情之所触,想起的居然这些不着边际的,去,难道你这没心肝的还心虚怕鬼了不成!
追命就在洒然自嘲的时候,终于看到了、遇见了、于失望时却正望到了——今夜、汴河、水上、月下的另一条船只。
那船窄窄的,尖尖的,微微地从江心的寒烟白雾里悠荡出来,幽幽的,轻邈的,像是夜里的一个梦。
如果是梦,那也是一个灰扑扑的梦。
船身是灰扑扑的,阴影是灰扑扑的,轮廓是灰扑扑的,隆起的船舱像盖着黑布黑纱般灰扑扑的,周围的尘埃在月光的银蓝下也是灰扑扑的,它好像把自己藏在了灰色的迷雾中,只是从这个世界借道路过。
它一出现,就离追命很近了。追命从东水门进来,它相反,往着东水门的方向过去,两边必然要交错。
追命点着篙,夜里发亮的眼睛不动声色地审视这条将要与他擦身而过的谜样的货船。
今夜除了他,全世界好像就只剩了这条船。
他知道有异。
那条船——吃水很深。可是,明明应该装有重物的样子,怎么偏生让人感觉这船漂漂荡荡、轻得如一缕水烟一样呢。
简直像幽灵。
而且也太慢了,就像在随着水漂着前进,混不着力。
——真的是随水漂。追命接下来就发现了,船上没有掌舵撑舟的人。
——很可能根本就没有人。
船首船尾都空空的不见人影,船舱中黑黝黝的,也不像有人的样子。
灰梦。
那条灰扑扑的船挨着他的舟子慢慢过去时,追命忽然把竹篙一扔,飞身跃落到那条梦船上。
他的身步也是那么轻,虽然这迷梦样的船轻得像一缕水一道烟像幽灵,可他落下时也没让船身有一丝晃动。
船把水中月色挤在两边,和缓地前行着,却一刻也不停,一刻也不停……细碎的波纹一轮又一轮。
追命已经身在这条梦船上。
他干脆地掀开船舱前垂下的黑色布幔,俯身走了进去。
——他倒抽了一口冷气。
船舱里面一摞摞横着垒摆的,是清一色的:
——铜人。
铜像是统一制的,每一个都一模一样,眼眶方大,面目呆板,脸上因为凹凸,凹处沉积了浓浓的黑暗,凸出反射着诡异的光泽,不知道多少个这样的铜人排放在一起,挤压着船舱中留下的一点点通路,用那样一张呆板的脸对着追命,不可谓不诡异可怖。
追命的脊梁骨也确实刹那有一股寒气冒了一冒。
但他没有那个闲来感受。
他一步蹿出了船舱,一跃扎入水中!
船上也许本来有人。他踏进船舱的那一刻,似乎听到河面上响起水花声。
——有人在避他。
——必然是见不得人的了。
他就追到水下,追!
“嗵”,水下好像一个水下世界。追命轻功泳术非凡,长年追踪,早就练出了过人的夜视本领,纵然夜晚水下,他一双用酒洗得清明的眼也能看个七七八八。
他没料到水下的可见度这么差。一入水,好似跌进了一个浑噩的世界,视觉听觉都被闷得难受。
这没道理。汴河河水绝对没有浑浊到这个程度。
追命勉力瞪视水下,触目所及只是一片混沌。失策了,这样根本什么也做不了,无奈他只得先出水回到船上,再做打算。
他真气一提,脚下一踩水,就能如飞鱼一般矫捷地跃出水面。
但他一脚踩到了一条硬邦邦的东西上。
他明白过来他蹬到了一条人手臂上,是因为这条手臂上的手已经紧紧抓住了他的小腿,力道之大,追命连在水下也可以感觉到五根手指深深嵌入腿肉里。
追命被拉得整个人往水下一沉。
然而下面的力道并未有半分消减,仿佛根本不满意似的,继续将追命往深水拖。
追命是何等人,他一口真气再提,硬是把身体停住,悬在河下的水中,那怪力休想再拖他下去分毫。
这一下给他稳住,追命立刻寻求摆脱。他人在水里一个倒翻,竟然如同在平地空气中一般敏捷,企图抽出被抓住的左腿。
追命想抽身,就算是洞庭水路的总瓢把子郜老鹰用“十七路大分鱼擒拿手”扣着他,也留他不住。
他简直就像一条人鱼。
但是此刻,追命脱身不得。
那只手像是长在了他腿上。游鱼般的一翻非但没能甩掉,还被那股怪力趁机又拖下去一大截。
追命再次强提真气,却一阵烦闷。水下没有空气,追命虽长于洇泳,毕竟不是人鱼。四周全是一片混沌的水,水,水,没有哪怕一根稻草可以给他抓攀。
追命感到自己在疾速下沉,那股恐怖的蛮力好似一口凶渴的漩涡,定要把他拖到河心最深的底端万劫不复才肯罢休。他往下看,只勉强一团模模糊糊的黑影在脚下。
不过,试问这世上有谁敢抓拿“天下四大名捕”老三崔略商追命的一双腿!
世上的人不敢,世上的鬼也不能!
追命就在这时候,发力向下踢出了一腿。
水中出腿,力道何止减半!最凶的拳头在水下也能变得棉花一样绵软无力。
篷,中!
这一腿,搅得水流急旋,力道竟较之地上也不多逊色!
这一脚踢中,拖人的势头稍滞了滞,追命左腿上的怪手却仍没有放开的意思。
追命左腿微微一收,将附在腿上的东西也扯上来几分,然后右腿疾蹴出一腿。
追命的腿!
水下一声闷响,正着。那团混沌的黑影顷刻一缩,松了手往黝黑的河底沉去了。而这一腿,竟还去势未消,腿力在水中拖出一道漩涡,又是砰的一响,远远的不知是腿劲砸在岸壁上还是什么上了。
追命一拧腰身,蹿出了水面。
甫一出水,劈头盖脸而来的便是吆喝声、摇橹声、打桨声、水浪声,闹闹哄哄,追命几乎有一下子晕眩。爬上那只“梦船”,追命看着这条汴河:他入水前明明还清冷的近乎死寂的河道,现在却舟来船往,船夫互相打招呼,舱里有人说话;有漕运的货船,也有夜游的画舫……汴河已经恢复了那个“江淮扁舟,四时上下,昼夜不绝”的汴河。
不,应该是追命回到了正常的汴河,正常的人间吧。
他这一入水一出水,好像从一个荒岛来到了一个集市。
他可以肯定现在的一切是真实的。
那么刚才呢?
追命也是后来才知道,原来这一夜,红蓝二线小甜水巷一带,也出了事。
——就是当今圣上微服出宫,在名妓李师师的香闺里遇上行刺的事。
不过他想不出这跟当晚自己遇到的怪事有什么联系。
这场皇帝遇刺的好戏,当然其实是戚少商等人连同李师师、雷卷一块演出来的。知道内情的人不多,追命当然会被师兄弟告知。也正是这场假行刺,让蔡京栽了老大一个跟头,罢相贬黜,险没丢了脑袋,也总算让岌岌可危的朝野暂时得喘一口气。
至于那只怪船和那些铜人,四大名捕很快调查出:这是蔡京从“花石纲”里捞取的油水,准备中饱私囊,这一晚正是要运去他暗设在东南的“小金库”。铜人的天灵盖都可以旋开,里面是中空的,塞满了金珠玉佩、奇珍异石之类的东西。一批用一支船队运,不知怎的就这一只船落在了后面,还让追命撞上,顿时把这事揭了出来。因为正好是皇帝为了遇刺的事龙颜大怒的时候,这件事一并出来,传到皇帝耳朵里,再加上诸葛先生的从旁说导,立时让皇帝加倍觉得蔡京应当治。说起来,要不是这事不早不晚恰在这时候暴出来,蔡京还没那么容易获罪哩。
不过,追命始终觉得那一夜的怪遇应该有点理由,可是又确实没有什么联系。
追命盘膝坐在地上,讲完了故事,也正好把葫芦里最后一滴酒倒进嘴里。
因为这牵扯到相爷那事,蔡京现已复相,这时也就没有人作声。有的是暗自发笑,有的是明哲保身,有的是佯作事不关己。
忽然有个略显胆怯的声音像是犹豫了许久,谨慎地问:
“三爷,您说的可是真的?”
“真亦假来假亦真,”追命轻轻扪着自己的须脚,随意回答,“世上怪事无奇不有,我恰好碰上了一桩,也不必太往心里去。”
“三爷,您见着那条船的时候,可是三更方过、四更未至?”
追命“咦”了一声:“差不多就是那个时候吧。怎么,你知道?”
一个青年从后排角落里站起来,有些尴尬又有些紧张地说:
“三爷,那晚跳下船躲着你的人……是我。”
原来这次年末聚会是神侯府发起,蔡京一系虽然向与神侯府不和,但各方势力都到了,他们也要派个代表意思一下。来的是大总管孙收皮,带两个跟班。但孙收皮一来,就一直称病不露面,每天晚上只让两个跟班来参与,现在说话的就是其中一个了。
“原来是你小子。”追命眯起了眼打量这年轻人,见他脸色白惨惨的,额上还有冷汗,便问:“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
“有。”青年拿袖子揩抹额上的汗,让人觉得他的紧张似乎也太过了一些。
“其实那天晚上……我也是靠相爷赏的饭吃,其实那天晚上,相爷有些……东西要往东南运,我们大概七八只船,我也在船上,负责一只船。”
“那晚我们每条船是有两个人管的,我的那只船除了我还有一个,但出发的时候独不见他来……我想想还是等等他看看,结果就是别的船先走了,我们这只落了单。我等了不少时候,三更都过了,但仍是不见他来……”
追命立刻截道:“他是谁?”
青年犹豫了一下:“他……反正也是给相爷做事的人……”
追命问道:“谁?叫什么?”
青年给他追问得有些慌,左右看看孙收皮不在,便谨慎而快速地说出一个名字:
“陈念珠。”
陈念珠。
在场的人心中皆不大不小吃了一惊。
一般人只知陈念珠以前在蔡京手底下做事,甚至那晚替蔡京去“谋刺圣上”,大逆不道。却不知他原名陈念祖,与蔡京有家仇才潜伏隐忍多年。正是这个不会武功、只有一双眼睛很亮的年轻人,在那晚的假行刺里牺牲性命,才给了蔡京一记狠刀、拉他下马。
在场的也有知情人,这时候都明着暗着把目光投向戚少商看着。
戚少商被看得久了,淡淡一笑,只纠正似的说:“陈念祖。”
那一晚陈念祖舍身就死。
这么说,他在汴河船边等着陈念珠到来的时候,陈念珠却已经在小甜水巷身死了。
“所以你没等到他,就独自出发,结果在半路遇上了我?你跳进水里却让我以为那是条无人的空船。”追命叹了口气说。
“不是!”青年突然激动地叫了一声,看到所有人眼色怪怪地看着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声调完全失真了。
“咳、嗯……”他讪讪地干咳了一下,说道,“那时候我觉得再等下去就要误事了,是准备一个人走了。可是我正要出发的时候,陈念珠他、他来了呀。”
“……他来了以后一句话也不说,跳上船,就摇橹出发了。他愿驾船,我当然乐得在舱里坐着。我本想问他,三更半夜的上了哪去,相爷的这个事岂是能耽搁的,但是看他脸色很奇怪,我想他大概心情不好,也就没有马上问。一路上他就摇桨,一声不吭,也不理我,我也没讲话……”
说到这里,那人回想了一下,嘴唇有些发白,问道:“追命三爷,你那晚果真没看到船上有人?我可明明看到陈念珠他一直在舱外摇桨的啊。三爷,你是……你一定是看错了吧?你没有看仔细吧?”
追命见他惊慌,思量了一下,便哈哈笑说:“谁知道呢。大半夜,天那么黑,也保不准。”
其实谁不知道追命一双眼睛夜视的功夫不输给黑夜里的猫。
那青年总算心神稍定,白着一张脸继续说道:“那晚我就很奇怪,陈念珠划着船,怎么一路上汴河那么冷清,连一条船也看不见,我就想难不成有点邪门吧!这时候就看见三爷的船了,我本来还挺高兴,想总算看见个人了,但一看上船来的是四大名捕里的追命三爷,我就觉得要遭,情急之下赶紧跳下水去躲着了……”
追命啐道:“你也忒恶,我跟着下了水,是你在水底下拖我想把我崔略商淹死在汴河里吧?”
“不是啊三爷,”那人的声调几乎带上了哭腔,“我下去不多会,就感到腿脚被攫住了,死命把我往河心拖。我想到以前人家传汴河里有水鬼拉脚,我魂都飞了……后来我以为今天一定要死在水里了,突然拉我脚的那东西好像捱了一下重击,放开我了,我赶紧浮上来……听您刚才讲的我才知道,估计是崔三爷那一腿威猛无匹,迫退了缠上您的那一只还不止,顺便也帮我解了围……”
追命一哂:“我倒是没想到。”
那人道:“但是我自水面露出头来,就发现汴河又成了热闹的汴河,陈念珠却已经不见了。我看三爷在船上,我不敢上船,就悄悄游到岸边上岸了。说起来难道邪门出在陈念珠身上?难道……还是说……那时候的陈念珠是——是——”
可谁也不答他。
后来在私下里,戚少商说:“他是个好小子。”
追命也说:“若不是这件事恰好被揭发,蔡京也不一定会栽得那么狠。可是,若是按平日里汴河行船如织的状况,我又怎么会独独注意到蔡京那只运宝船,又怎么会把这事揭发出来。其实这是他要我去看吧?”
戚少商说:“我原以为他自决前最后还要摆童贯一道,没想他死了以后还要摆蔡京最后一道。他真真是个好小子,蔡京是他一手扳倒的,他是自己为自己报的仇。”
只是那以后追命凡经过汴河水畔,都会凝注目光沉思一会。不是想陈念珠的事,而是想:陈念珠既然是站在他这边的,自然不会在水底害他性命。那么那晚在汴河的深水中把他拖往黑洞洞的河心、要他性命的究竟是什么来头呢?传言究竟是不可轻信、不可尽信,还是不可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