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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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峄城西北角处，背靠着苍尧山，有一汪莹澈如玉的湖水，名曰灵虚湖。春夏秋冬四季，湖面水汽氤氲，湖畔灼灼桃林掩映其间，远远望去，恍若灵虚幻境，由是得名。
寒冬腊月，峄城最大的客栈来福楼里人来人往，原应宽敞舒适三层酒楼此刻竟显得有些拥挤。放眼望去，数十张漆木圆桌上坐满了形形色色的客官。有锦衣华服的富家公子，有深藏不漏的携刀大侠，有神色紧张的青衣道长……小小酒楼，鱼龙混杂，俨然一个微型江湖。忙得满头大汗的店小二滑溜得像一尾鱼，穿梭在各桌之间，只恨不得再多出一双手脚。
“客官，您点的酸辣蹄髈，清蒸毛蟹，水煮干丝。”身着灰色布衣的店小二满面堆笑，讨好地取下肩头一方布巾，“刷”地抖开，迅速抹了抹桌子上菜。
临窗的暗红木桌前坐着一名褐色华袍男子，右手举着青瓷酒杯，却古怪地停在半空之中，久久不动。他此刻正一瞬不瞬地望着窗外。
“小二，这……”华袍男子依然看着窗外，木讷傻愣地将手中的酒杯送入口边，再慢慢饮尽。
店小二不动声色地顺着他的目光朝窗外看去。
在那皑皑白雪覆盖下的苍茫大地之上，有那么一小片土地，非但半点白雪不见，反倒宛若春天似的，碧草茵茵，繁花吐息。那碧草繁花之上，是数百株一人高的桃树，环湖而植，颇为壮观。此刻细密的枝叶之上花团锦簇，艳红的桃花层层叠叠的铺展开来，如同红绸般横亘在苍白洁净的大地之上。
绝美，却又扑朔神奇的很。
店小二迅速收回目光，不甚在意地笑道：“客官，您是外地来的吧，可否听说过咱们峄城的灵虚湖？”
那男子乍然回头，脸上已有惊异之色：“听闻过，原以为只是江湖小儿糊口传言，难道竟是真的？”
旁桌原本吃得正高兴的几位客官听罢，也不由得停下筷箸，伸长了耳朵。
传言？什么传言？
那小二嘻嘻一笑，搓着手：“这灵虚湖可真真是咱们峄城一宝呐！您在这里能瞧着湖边那春日融融的美景，但倘若您走近再探，别说这漫天遍地的桃花儿了，就连一个桃瓣儿也是拾不着的。”
旁桌一瘦弱公子不禁插嘴：“此话怎讲？这桃花儿难道不是附近有钱财主，以鲜红布娟子缀在枝头上的？”他打京城里来，京城里就有不少富家子弟以布匹扎花至于园中，费钱是费钱，可当真是好看得紧，难道这里的桃花是真的不成？
那小二张口语言，却被另一桌的小胡子男子抢了先：“非也、非也！眼前景致浑然天成，乃神人降福。这灵虚湖里住的可是天上的神仙老儿，咱们凡夫俗子能远远瞧上一眼，已是百年修来的福气了！”
“正是的。”店小二脸上仍然挂着笑，认出了那小胡子男子正是城里王员外家的管家，忙不迭跑过去招呼：“赵管家，您今个儿要吃点什么？我马上吩咐人去做。”
原先那褐袍男子越听越新奇。江湖传闻，峄城灵虚湖乃神湖，湖四周的花木四季不凋，恍若仙境。原本以为不过是以讹传讹，虚言妄语罢了，想不到今日竟亲眼见到！
不过，听那小二所言，这景致似乎只可远观，难以接近。这可就神了，明明此处望去，那桃林真真立于眼前，又怎会有假？难道真是神仙所居之地？
褐袍男子见小二似要走开，不免开口唤他：“小二，这……”
在他左手边的圆桌上，一彪形大汉从刚才开始就端坐于桌前一碗接着一碗灌着呛口的烧酒，他冷冷地瞧着那几位男子你一眼我一语地谈着灵虚胡，不时发出轻蔑地哼声。又是一大口烧酒入口，热辣辣的酒水顺着喉头流向四肢百骸，他嘲讽地咂咂嘴，将酒碗往桌上一摔：“呿！什么劳什子神仙？！那儿住的是医仙薛无悔！薛无悔你们总听过了吧？”
那汉子的声音嘹亮如洪钟，二楼上大部分客官都不由转头望向他，连忙得停不下脚的五六名店小二也不由一边布菜一边朝那汉子望去，一盘酱爆肉片差点就洒在了地上。
只要在江湖上跑过两天路的，谁会不知道薛无悔？江湖上鼎鼎有名的妙手神医，有使白骨生肉之术，据说只要他出手，死的都能给医活了！
当下酒楼里响起一阵此起彼伏的唏嘘之声。那褐袍男子也难以免俗地低叹一声，双目不自禁又瞧向那红云似的桃林。
原来那里住的不是神仙，是医仙啊！不过也差不多了不是吗？
酒楼里顿时热闹起来，各方游侠，只要肚子里有点货的，都开始一吐为快，说起了医仙的种种神奇事迹。而平头百姓则伸长了脖子听得津津有味，不时啧啧称奇，感叹江湖之事果真精彩绝伦，只恨自己提不起刀枪棍棒，否则这江湖，也非得闯他一闯。
谁也不曾留意，那半掩的窗外，那灼灼桃林之上，忽地闪现两个模糊的黑影，接着，灵虚湖上微波乍起，只眨眼间，那人影便凭空消失，只留下湖面圈圈涟漪安静地荡漾开来。
薄薄的白色雾气似玉带，绕于团团红花之中，似真似幻。不远处的芳草之上，缀满桃花的枝桠之间，隐约可见一座雅致竹楼。这竹楼以上好紫竹为材料，通体碧绿，恍若上好玉石镂刻而成，微风拂过，竹楼发出清脆低鸣，似有流水自竹间淌过。
“哗啦”一声，竹楼前的珍珠门帘被人撩起，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率先探入楼内，鹅黄短衫配上浅绿襦裙，一张小脸轮廓偏圆，因而略显稚气。一双灵活水亮的丹凤眼弯弯的，粉色的小嘴习惯性地微微勾起。
她的身后跟着另一名紫衣姑娘，年纪略长一些。瓜子脸，悬胆鼻，杏眸，只一眼就可断定是个十足的美人，美则美矣，却显得有些漫不经心，此刻正微眯着美眸打哈欠。
“师姐，困的话待会儿我带你去我房间歇歇。”走在前面的小姑娘转头一笑，露出两个俏皮可爱的笑涡。
“唔……好啊。曦儿，那我先睡会啊。”身着紫衣的袭箬强打精神地想要撑开眼皮，美丽的脑袋一点一点的。
袭箬见前方的小师妹停住脚步，虽然很想趁机也停下眯一会，但考虑到现下情况特殊，还是勉力睁开了眼，顺着师妹的眼光望去。
客厅依然是熟悉的摆设，数张檀木椅整齐排列于两侧，木椅之间各摆一张小几。客厅正中间不是主人所设的雅座，而是一个金色铜人，铜人上有大大小小数百个小孔，细看之下便会发现，此乃人体的经络穴道。金色铜人旁，放着一张梨花木桌，颜色较新，显然是新近购置的物事，梨花木桌上摆着一个黑漆漆的牌位。牌位的两旁各放着一只浅绿色长颈花瓶，里面插着数枝半枯的桃花。
梨花木桌前挺站着一个修长挺拔青年，一身暗纹白袍，袖口镶以浅青色绸缎，腰间是同色系的玉带。他缓缓转过身，俊美白皙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一双漆黑的眼眸下是高挺的鼻和弧线优美的唇。
他穿着简便的衣裳，但周身上下却散发出不同寻常的娴雅气质。他的神情孤高冷冽，颇有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意味。
薛曦花了好大的努力才克制住心中汹涌翻腾的酸涩之感。
她顿了又顿，才笑道：“你来啦？”而后走进厅内，在她惯坐的那张椅上坐下。
站在薛曦身后的袭箬看了白衣青年一眼，也进了厅子，就着她身旁坐下。
李凤玦淡淡回扫一眼袭箬，轻掀衣袍，在薛曦另一旁从容落座。
“我这次来，是接你去紫竹山庄。”淡如清泉的嗓音响起，语气无一丝波澜，但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站在李凤珏身边的，是他近些年新收入坐下的弟子，名唤君侍剑，这人长得眉目清秀，来头不小，乃是御剑山庄的小公子。只见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闭口不言，只是有些愤愤地将目光转向薛曦。
李凤珏在三年前和御剑山庄的大小姐君兰芷定下了婚约，紫竹山庄和御剑山庄强强联合，这事在江湖里闹得沸沸扬扬，几乎无人不晓。
薛曦当然也知道。也难怪君侍剑会对她抱有敌意，谁会喜欢一个曾经觊觎过自己未来姐夫的女子呢？
是的，曾经觊觎过。觊觎过很久。
薛曦满不在乎地朝君侍剑笑了笑，正襟危坐道：“哦？紫竹山庄可是有人要我医治？”
“我未曾料到薛老前辈会突然仙逝……”李凤玦神色如常，眉头却蹙得更紧：“我当时……”他顿了一顿，又道：“我没能回来见他最后一眼，是我的过错。薛老前辈于我有恩，我不会任你孤身于此。往后，紫竹山庄便是你的家。”
薛曦转了转眼珠，笑道：“我一个未出阁的女子，住在庄里，实在多有不便。”本是一句推托之词，但话一出口，她心里竟隐隐生出些期待来。
李凤玦深深地看了薛曦一眼，半响才道：“曦儿若不嫌弃，你我二人便于此地义结金兰，往后兄妹相称，断然不会有任何闲言片语。”
薛曦抬头看向李凤珏。他俊美的侧颜没有一丝波动，察觉到她的注视，他半掩的眼睫抬起，墨黑的眸子看进她的眼，如清风朗月，磊磊光明。
是啊，他一直磊落得很，不像她，藏了好久好久的心思，现下也没必要再藏了。
“兄妹啊……”她迅速垂下眼，心中隐隐作痛，忽而却又露出两个笑涡，点点头道：“如此甚好。”
袭箬淡淡扫了一眼薛曦，冷冷道：“师妹已经答应跟我回蝴蝶谷同住，就不劳李庄主费心了。”
李凤玦眉头微隆，似乎在思考着什么，而后他微微颔首：“既然如此，我也不做强求，往后若是有用得着紫竹山庄的地方，曦儿尽管开口便是。”
“那我就先谢过……哥哥了。”薛曦笑眯眯的，她将目光移向阿爹的牌位：“只是不出意外的话，我此生怕是不会再踏出蝴蝶谷一步。”
李凤玦向来平静无波的心中竟没来由拂过一丝异样。他的眼波微微流转，只顷刻间便又恢复了平静，淡淡道：“这样也好。”
是啊，这样当然好，人家连义结金兰都说出来了，她还能怎么样？
她十二岁初识李凤玦，从那以后，他固定于月末来到竹屋请阿爹疗毒，这样的情形一直维持了五年，直至他体内余毒尽除。
小时候，她总是喊他“凤哥哥”，稍大以后，懂事了，便固执地再也不愿以兄妹相称，心里既怕他猜着自个儿的心事，又怕他猜不着。
她和李凤玦相识整整五年，可最终，他仍旧只能做她的哥哥。
阿爹死了，他也要成亲了，她再无牵挂，终隐一生于蝴蝶谷，想来也是好事。
他说要再给她一个家，可是天大地大，她的家怎么会在紫竹山庄呢？
要她呆在那里，看着他和君兰芷百年好合，她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小姑娘，哪来如此大的度量。
“师妹，时候也不早了，不如早早收拾好包袱。”袭箬站了起来，无视李凤玦的存在，走至薛无悔的牌位之前郑重拜上三拜：“师傅，往后师妹有我照料，您老人家泉下有知，也可安心了。”
薛曦也站了起来，朝李凤玦点了点头：“那我去收拾东西了，哥……哥自便吧。”
唉，她还是叫不惯这个名啊。
李凤玦看她：“若是叫不惯，不叫也无妨。”
他又猜着自己在想什么了，从小时候起就是这样，她自认不是什么心事都写在脸上的憨角儿，但他却总是能先一步猜到她在想什么。
以前她总是想，两人是心有灵犀吧，想着想着就会傻傻发笑。其实，这算哪门子的心有灵犀？她永远猜不到他在想什么。
说也奇怪，从前糊里糊涂的事情，现在突然都清晰了起来。
“也不是叫不惯。”她哈哈一笑，不甚在意道：“那我先走一步了。”
说罢，掀开门前珠帘，步伐缓慢地朝她的房间走去。
房间里的摆设如常，只是久未有人打扫，桌椅都蒙上了一层细密的灰。她也懒得去擦，只顾埋头收拾，没一会儿，身旁便多了一个翠绿色的大包袱。
她衣物带的不多，鼓鼓的包袱里多是瓶瓶罐罐的各色药材。整栋竹屋中心架空，故细小之声皆可听闻，不一会，她就听见有人自楼下客厅走出，那脚步声是她再熟悉不过的。
她忍了好久，终于还是咬牙跑到窗口，将身子藏在角落，用眼角偷看。
李凤玦洁白的衣袍被风微微卷起一角，他负手走着，背后的君侍剑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她看见那漫天的桃花瓣浮动在他的四周，微微擦过他的肩头，发梢，脖颈。
薛曦的眼里泛起了雾。
他和她，终究无缘。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