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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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添了柴的壁炉烘得背脊发烫,隐隐又有了汗,闭不严实的窗户将冰冷恭迎进屋,叫另外半边身子同时立起些鸡皮疙瘩。
正恍惚着,旁边悠悠飘来轻声细念:“断续的曲子,最美或最温柔的夜,带着一天的星……”
和喜欢研读旧史轶事的自己不同,吴宣仪对新诗情有独钟,女中时期就常常因为寻得一两份新月诗社的刊物而兴奋不已,傅菁也没少看见她把发黄小报珍重叠好放进书包的一幕。现在她念的这句显然出自林徽因,惆怅多情的笔触不知描摹了多少青年男女的梦,假使没有烽火战乱,必可多得一些这样的梦,于平安喜乐中品味浊酒清茶,而不是什么一寸山河一寸血。
傅菁又看了一眼窗外,天空漆黑如旧,雾汽弥漫,哪有什么星?
回望屋角,吴宣仪还半趴着,捧起手抄诗本呦呦在读,见傅菁望过来就停了,婉转目光水波盈盈,还以为她会加上句徐志摩的,诸如“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之类,结果只浅浅伸了个懒腰,感叹如同轻描淡写:“听说林先生新近写了首诗,可惜不被流传。”传闻那诗抨击时事,说政/府组建青年军是为了打内战,并非抗日。
就这样,一代才女的诗篇被无声掩埋,只剩下个名字:《刺耳的悲歌》。
记得林徽因所处的李庄,距重庆才不过才6小时路程。
傅菁垂下眼睑,细长睫毛微微颤动。
这种时候通过林徽因,如此隐晦地提及青年军和局势……
看来……理发馆外放走亲共学生那一幕,到底还是落进了吴宣仪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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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菁静坐默然。
保存在司令部的调查资料显示,流落重庆的吴宣仪一直认真扮演着姨太太的角色,只有自己遭遇危险时才会对政局生出些许兴趣。
狰狞枪伤很容易造成强烈的视觉冲/击。
傅菁抿了一口酸涩柠檬水,牙齿细细咬上柠檬片边缘,略微偏苦,苦中透着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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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宣仪也看着她。
沙发里的傅菁浑身上下都笼罩着落寞,和七年前满城炮火中的不相上下,那个时候,她们彼此相/拥瑟瑟发抖,和数不清的学生一起缩在教堂桌椅底下想要逃避灾难,结果被战火轰得惊慌奔逃;那个时候,俩人形影不离,紧牵的双手不曾松开。
壁炉火光跳动,在地毯上倒映出傅菁的瘦削身影,追随着河山摇曳。如果说适才舞会中的她好比寒梅一样骄傲俊美,那么现在就如同残荷般凄清孤寂。
吴宣仪捡起大衣披上,走过去关紧冰冻窗户,再把唱片放进留声机,拿起蜜梨仔细在削。傅菁拦住她接着想要切的动作,整颗拿在手里。
“你信这个?”
梨不可分而食之。
吴宣仪觉得,百无禁/忌的傅菁理应不讲究才对。
“帮里常讲,不信也信了。”傅菁咬着梨,拉住吴宣仪软若无骨的手,放进掌心轻轻揉/捏。
留声机开始悠扬旋转,荡出梅派醇厚流丽的唱腔,洋溢的感情丰沛而又含蓄。吴宣仪敞开大衣,chi/身伏到傅菁身上,温暖情/人透凉半边的身子,这种天气如果感冒会特别难受。蜜梨很脆,吴宣仪顽皮伸出手戳上傅菁的半鼓腮帮:“别老崩着脸,不好看。”
傅菁侧了头,对上双湿润透亮的眼睛。她不忍扫吴宣仪的兴,于是弯起嘴角:“那你轻点戳……”
吴宣仪跟着笑,手臂顺势环住傅菁的腰,枕上她肩膀懒懒靠着。
唱片一圈圈在转,梅派大师梅兰芳果然名不虚传。
傅菁扬起脖子,眼前浮现起伶王冬皇的郎情/妾意,如今唱花旦的梅先生已蓄须明志息影舞台,坤生孟小冬亦随了龙头杜月笙……亦是段光风霁月、襟怀磊落的佳话。
说起来,唱片还是龙头送给自己做见面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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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伤……”
夏天穿礼服可藏不住,傅菁又那么喜爱留洋打扮。
吴宣仪说了两字就不说了,手指描摹着圆形的丑陋伤疤,双唇/吻/了吻旁边那颗痣,既不追问为何负伤,也不嘱咐日后须多加小心。
该懂的该做的,傅菁自有分寸。
身世背景营造的只是看起来繁花似锦、实则一戳即破的浮华,填不满落空许久的心,吴宣仪知道傅菁那里还缺一枚种子,生根发芽后足以长成参天大树的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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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菁把吴宣仪抱拢扶稳,扯过搭扶手上的薄毯把人捂得严严实实,同样不希望吴宣仪感冒。
这伤……
早在数月前或许自己不会反复想这么多。
她无法忘记,在小城里,副司令为了逃命而拉自己做挡箭牌的一瞬,更忘不了子弹嵌进血肉的剧痛,正是那些满嘴仁义道德的同僚们,让中弹的自己横卧在血污遍地的巷子里,孤独面对死亡。那一刻,等待是如此绝望。
共/产党取下门板将她抬进了狭窄院落。
放床头的资料清楚告诉从鬼门关里爬回来的人,副司令去小城纯粹是为了收受贿赂,绝非顺应民情的视察,行刺者背后站着的仅仅只是利益被侵吞的当地豪绅,跟日军和汪伪完全搭不上边。资料最后还有傅冬署名的共产主义译文,叫傅菁看了又看,唏嘘不已。那个跟在屁股后面跑得不快的小丫头长大了,自己埋藏许久的、报国为民的心弦由此被深深触动,以至于回到司令部后,哪怕一众同僚再怎么呼天抢信誓旦旦地磕头赔罪,都不如细长天井上的一线蓝天来得敞亮。
共/产党告诉她,战斗的方式有很多种,不止冲锋陷阵,他们建议她去蹇家桥识味书屋看看,说会有人引领入门。
她并未草率答应。
对方不着急,然而在傅菁想通前,需要另外帮一个小忙。
傅菁不介意这种摆上台的交易,它永远比满口谎言要来得真切,并且极具吸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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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服衬子破了,什么时候有空再帮我做一件吧。”搂住吴宣仪软玉般的身子,傅菁试着拨开她们缠在一起的几缕头发。
“好。”
蒋夫人曾大力倡导为前线战士缝制征衣,尽管参与者越来越少,但是习惯还在,况且为傅菁缝制,吴宣仪并不觉得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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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三离了洪洞县,一路起解赴太原……”
《玉堂春》在温馨室内翻转盘旋,悦耳动听。
太原……
比北平天津晚一些,比上海南京早一些,抗战伊始接连沦/陷的各大城市,至今未能克复。
傅菁无言长叹。
腐朽政/府和成为他人马前卒的青帮一样靠不住,文人骨气不比百万雄师,所谓缝制征衣的善意,也终究不能扭转凶危乱局……
出路会是在哪里?
心中其实早已有了答案,只多少还有些割舍不下,数千年文化沉淀的亲情与忠义让人生出纠结,继而心烦意乱。
傅菁甩了甩头,不想了。
乱世风雨本不该过多渗入到这方难得净土,佳/人在怀,当不辜负。
她轻轻抬起右手,粗粝掌心沿着吴宣仪后背不住游移。
半晌贪/欢,小别胜新/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