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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尊浮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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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贡院,天下文枢。
考完秋闱最后一场,无数学子鱼贯而出,三五成群地谈笑起来,张趋庭在等候友人之时,忽瞧见一个少年,清茂茂的孤影和气度,在人群里格外出类拔萃,向来热衷攀谈的他迅速凑上去,“兄台别来无恙?”
兄台……
少年看了看这个起码比自己大十岁的人,敷衍地拱手,“小弟愧不敢当。”
“吾乃张趋庭,‘他日趋庭,叨陪鲤对’之趋庭是也,为挣功名,为行大道,辞乡赴考,舟渡金陵,想来,兄台亦是孑然一身,背井来此?”
张趋庭擅写八股骈文,说话也免不了四字四字往外蹦。少年揉了揉太阳穴,再一敷衍地拱手,“纪眠风。”
“纪兄。”张趋庭既不察言也不观色,热切切地保持着读书人的腔调,诉说了他如何在陌生的金陵城结交三五同侪,如何相约把酒言欢,秉烛夜游,顺带邀请纪眠风参与他们的考后小聚,一起煮酒论英雄,对月观美人。
眼前的书生定是将他错认成考生了,纪眠风无意辩解,“对月观美人?”
张趋庭正了正衣襟,“金陵城下,秦淮河畔,有文庙贡院,亦有画舫绣楼,纪兄道是为何?美人配英雄,才子觅佳人,阴阳相抱,古之正理……”
“青楼?”
大庭广众,青天白日,纪眠风一派坦然,张趋庭却些微变了脸色,咳了一声道:“纪兄慎言。”
不过,细细打量,纪家兄弟似有些久病不足之象,让张趋庭想到村里患了痨病的人,不由再咳了一声,“但,歌舞之地,丝竹乱耳,纪兄若喜清净……”
“不喜,快走。”
张趋庭目瞪口呆。
真是如狼似虎,血气方刚的少年郎啊。
秦淮画舫,楼心月。
选中此间画舫的原因,乃是张趋庭等一众书生的文人情结。
“小山词云,‘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此舫名曰‘楼心月’,曼妙,曼妙。”
纪眠风被妇人劣质的脂粉香气惹得一阵咳嗽,心下已生了悔意。
妇人一边张罗开席,一边低声吩咐身旁的小丫头,那位的衣衫针脚细密,必是家有贤妻,切莫让乖顺的姑娘来,那位年少青涩,约莫尚未成家,切莫让懵懂的姑娘来,那位贼眉鼠眼,切莫让不解趣味的姑娘来……
倒也是个细心的妇人,纪眠风暗想。
小丫头轻笑,“花娘来了以后,妈妈越发精明了。”
“那位……倒像个正派人家的孩子,没准是被其他哥儿迫来的,不见得看上咱们的姑娘。”
“模样虽清俊,怎么有些痨病鬼的面相,姐姐们也未必看上他啊——若是有钱另说。”
纪眠风掏出一块银子,轻响一声,搁在桌上,席间诸人眼睛都直了,妇人笑得春意盎然,赶忙揣好银子,“公子爷喜欢什么样儿的姑娘?”
纪眠风淡淡抬眼,“你猜。”
妇人:“……”
张趋庭默然叹了一口气,如狼似虎啊,血气方刚啊。
尴尬的场景眼见发酵,妇人掐了一把小丫头,“快,叫花娘来掌掌眼。”
第二次听见花娘,纪眠风已勾勒出一个满头插花,涂脂抹粉堪比年画的妇人。席间的几个书生却听出了眉目,书生甲问:“花娘?莫不是楼心月的舫主?”
书生乙追问:“冠绝秦淮,百艳之首,花尽雪?”
张趋庭也对这个名字有了反应,“那位身在金陵,名满帝京的琵琶伎?”
名满帝京?纪眠风不置可否。妇人的形象渐渐变成一个风尘香艳的姑娘形象。
“啊呀,花尽雪,有名士赞曰,虽为道旁桃李,可望岁寒之骨,不知是怎样一女子!”
“愚弟听闻,见之忘其容,唯记其风华,甚艳,甚韵,甚冷,甚香。”
张趋庭环顾诸人,无不整理襟袖,引颈而望,遂低低笑叹了一声,斟满一盏清酒,斜坐支颐,摆出一副容止风流的情态。纪眠风不通坊间事,不过见满席的书生皆热切翘首,不由也带了些好奇。
堂下高台的丝竹管弦正喧扰,左右雅舍的高谈阔论亦汹汹,风月之地从来都是人间最热闹的所在,只这一间,因着一个据说绝色的姑娘,有了短暂的静默。
历来美人出场,总归要些情致,至少,在纪眠风的印象里,须得有花有月,有琴有酒,而不是在眼下这个吵嚷庸俗,纸醉金迷的画舫。
其后很多年,纪眠风还是会梦到与花尽雪的初见。
女子的手拂起珠帘。
珠串擦肩而过,隔着不近的距离,纪眠风依然听到清越的碰撞声,叮叮咚咚,像是流水泄于鸣琴。张趋庭的手一抖,杯中烈酒溢出些许,半盏沉醉飘散,连纪眠风都有刹那的恍惚。
确然是有琴有酒,倒不必再求花月。
女子的眉眼连顾盼都省去,莫名地、在满座的才子书生里,一眼看向纪眠风,而后,蓦地一笑。
满座寂静,只有碗筷掉得清脆。
既没有遮面的掩饰,也没有场面的客套,花尽雪直接走到纪眠风面前,“你叫什么?”
花尽雪和纪眠风想象中不同,淡黄的衣衫穿得整齐,没有刻意的珠翠,却有说不出的清贵韵味,美人在骨不在皮,“百艳之首”,并非虚名。她低头的刹那,纪眠风闻到一阵若有似无的花香,像是陈年的香酒,醉眼朦胧间,前尘往事照面而来。
“纪眠风。”
……
“花尽雪”是老爹给的大名,她虽然不太待见,但放在歌舞乐坊里,也算一个有风尘有风情的名字。当年,正是眼前的小崽子,瞧见破败宫殿里的破败题字,堪堪是“眠风梦尘”四字,仿佛被点破了什么迷津,若有所思地说:“小雪,你说人是不是这样,飘荡荡地睡在风里,做着尘世的梦?”
彼时她是一只白花花的小猫,掩着尾巴假寐,对凡人的生命之问没什么兴致。
“我给你取个名字吧,‘尘儿’,好不好?”
她翻了个身,继续打盹。
……
梦尘笑了笑,笑得咬牙且切齿,“纪,眠,风?”
真是弹指一挥间,小崽子都长这么大了。
纪眠风没什么神情变化,只礼尚往来地点了点头,“花尽雪。”
梦尘理了理裙衫,坐在他身侧,笑得风致万千,“公子若不嫌弃,奴家愿伺候公子。”
“嫌……”
“弃”字还没出口,已被有分寸地打断,“便是嫌弃,公子也没得选了。”梦尘抬手,挥退了妇人和小丫鬟,支颐凝笑,好整以暇。
众人被她笑得眼花缭乱,纵然身边也有红颜相陪,却都颇为眼热地盯着纪眠风,不知那病歪歪的少年撞了什么红鸾星,竟能让花尽雪委身以待。
纪眠风沉默片刻,问:“姑娘与我有仇?”
确然有过节,梁子还不小。
梦尘握住纪眠风的手,几乎捧至心口,“无仇,有恨。”
纪眠风不动声色抽出手,对于花尽雪之流,归根结底还是颇为嫌弃。周旋于床笫之事的女子,再清贵也终是淤泥之中,是以眼前人虽然容色艳艳,他却无半分亲近的欲念,“何恨之有?”
“恨与公子相见之晚。”
美人含颦,愁煞英雄。
满席之中,最不英雄的纪眠风无视了身旁的女子,“张兄,开宴了。”
张趋庭如梦初醒,连忙振袖起身,先感激诸位给他张某人面子,来此欢聚叙话,再谈大丈夫当出仕入阁,履圣贤之道,尽君臣之义,愿诸君蟾宫折桂,喜托龙门。
梦尘抿唇一笑,凑近纪眠风,耳语道:“公子嫌我脏?”
纪眠风无言与她拉开距离。
梦尘笑意愈艳,“既如此,公子来这里做什么?”
“……”
梦尘自问自答,“定是家里管得严,公子逞一时意气了。”
她都快忘了,从小他就是这个性子,譬如他母亲纪瑶担心他身体,天气初初转凉,便给他筹措了厚衣服,他见旁人都无碍,独有自己特殊,便死犟着不肯穿,果然便咳得十分厉害,然而他又不肯让纪瑶看见,摇摇晃晃躲到偏远的宫室,蜷成一团,喘得像殿外生锈的井轱辘,有一回迷蒙中还握住了她的尾巴,疼得她恨不得当场拍死这个小娃娃。
自那以后,她每日一早便蹲在他床前,胆敢少穿衣服,立时用爪子按住,不许起身,于是他和她人眼瞪猫眼,相看两厌。
小崽子挣脱不得她的魔爪,气得脸都通红,“不用你管。”
她将自己秃了毛的尾巴给他看。
他更加生气,声音都哑了,“谁让你每次都跟着我,活该。”
她当胸就给了他一爪子。
……
席上,张趋庭已慷慨举杯,“诸君满饮此杯——”
手中的酒被轻巧夺去,身旁的女子已替他一饮而尽。
“你……”
小小的酒杯捏在女子的指尖,竟也生出几分玲珑的光泽。梦尘睨着他,“杯子也脏了,公子还喝么?”
“……”纪眠风终于忍不住皱了皱眉,“别唤我公子。”
听着便矫揉造作。
酒杯又在梦尘手里转过一圈,“那唤你什么,小郎君?”
纪眠风执筷的手一抖。他稳了稳,声音带出冷意,“青楼的姑娘,果然有手段。”
梦尘的颊边笑出两个梨涡,煞有介事地点头,“赚钱不易。”
“放肆。”
“呀,小郎君恼羞成怒了。”
纪眠风忍了又忍,只觉今日应了张趋庭一事,实乃他十六年人生中最愚蠢、最冲动、最不可理喻、最莫名其妙之错误。
梦尘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只觉今日之偶然相遇与刻意戏弄,实乃她漫漫妖生中最解气、最痛快、最恶有恶报、最兵不血刃之胜利。
小丫头知非凑到她身后,“花娘,有一位高家少爷,吃多了酒,指名要你去呢。”
梦尘一动未动,“在我的楼心月闹事,不赶出去,留着烧柴?”
“花娘轻易不接客,这规矩姐妹们都知道,可那少爷四处叫嚷不休,说是太子的人,花娘素来都对太子的事……”
梦尘一筷子胡萝卜堵住知非的口。
纪眠风侧目,“素来都对太子的事怎么?”
“没怎么,日常关心一下家国大事。”
“太子身边并无此人,不必理会。”
梦尘挑眉而笑,“小郎君如何知晓?”
“东宫属官,自然知晓。”
“哦,先前冒犯大人了。”梦尘用巾帕净了手,神情看着倒也挺坦然,“大人稍候,我去去就回。”一席话说得轻松,然而将帕子摔在桌上时,纪眠风总觉得含了几分怒。
不多时,梦尘便已神色端严地立在堂中,几个小厮押着高家少爷来到堂下,看热闹的人一层叠着一层,半是为着太子的名头,半是为着花尽雪的名头。
高少爷气势汹汹地瞪着黄衫的女子,“你敢绑我,可知道我爹是谁?我乃太子麾下,东宫心腹,得罪了我,不怕拆了你这画舫!”
张趋庭等人在二层看热闹,彼此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太子此番南下,竟带了这样跋扈的官员。”
“臣以君为明鉴,君纳臣以自省,如此做派,唉……”
“既是东宫属官,敢问令尊名讳?”梦尘想了想,生怕拆穿得不够狠,便又补了几句,“不知是为宾客,为辅臣,为管事,为讲经?何年会试,何处秋闱,师从谁家,官居几品?”
高少爷愣了一愣。
他收人钱财,替人办事,原以为是画舫里吃酒胡闹的一场戏,演完了,不过是件八卦趣事,听一耳朵便罢。风月之地,此事常见,谁会计较真假,却不想这样晦气,遇见一个铁面的娘子,摆出刑讯逼供的架势来,倒让他有些猝不及防。
梦尘微微叹了口气,换上一副既踌躇为难,又司空见惯的复杂表情,“如今这世道可好,来吃酒还要找靠山,今日是县老爷的亲家,明日是府尹的二大爷,打量我们姐妹都是好欺负的,任人诓骗了不成?”
知非递给梦尘一个钱袋。
“太子正位东宫,事父至孝,事君至诚,何来心腹,何谓麾下?”梦尘将钱袋丢至堂下,“‘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小山作词柔靡,为人却清正,不傍富人之门,不屈权相之势。高少爷的酒钱,楼心月实不敢收。”
“虽为道旁桃李,可望岁寒之骨,”张趋庭长叹一声,“寒窗学子,竟不如章台之柳,可怜哉,可敬哉。”
“斥须眉于堂下,甚艳;引小山以明心,甚韵;陈礼法至君臣,甚冷;罢不义之金银,甚香。千红不掩其美,群芳弥彰其华,世间女儿,孰出其右?”
书生们夸得唾沫横飞,天花乱坠,纪眠风盯着那道背影,想的却是另一回事。
秦淮河畔,桨声灯影,秋闱方毕,考生多聚于此,虽是些布衣学子,尚无高官显禄,然而朝廷诸臣半出江南,一个不起眼的场合,一场不经意的闹剧,看似无关痛痒,却已为来日的政局埋下隐患。花尽雪似是早已看透,刻意在众目睽睽下咄咄逼人,以证太子清白,随后一番“县老爷的亲家,府尹的二大爷”的女儿家数落,点破风月场的机窍,纵使以后谣言再起,比照今日,便也不足取信了。
最后那一番退酒钱以明志的豪言,固然有争名夺誉之嫌,却也有几分真心为太子申辩,提点诸学子的意味。
花尽雪,有那般的一腔正气?
女子提裾上楼,路过雅间贵坐,总有男子热切延请,女子笑得一派春花秋月,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位唤“老爷”,那位称“先生”,偶尔停步小酌一杯,施礼敬公子,俯首拜大人,宛如春风过境,一路行来,简直万物生光辉。
分花拂柳,长袖善舞,走得是千般风流,万种情致。
梦尘一转眼迎上纪眠风的目光,更是美目盼兮,巧笑倩兮,脚下的步子都轻快了,一字一缠绵地唤:“小郎君~”
纪眠风蓦地拂袖转身。
去他的一腔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