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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番外插 ...

  •   甘州回鹘虽然冠以“回鹘”之名,然而“轻转回旋如鹘”的可不止回鹘人,此处还有于阗人、龟兹人,疏勒人、粟特人,亦有汉人,吐蕃人,羌人,更有不少昭武九姓的后代。卢尽花家据传是卢水胡人后代,家族中人多高鼻深目,她那常年在马上征略的先祖便有多种套近乎的口径:随你是那里人,就算是我卢家人都有那点儿血统。远至匈奴近到回鹘,都是兄弟姐妹。若要入伙同抢商路,那是再好不过。

      为了抢货方便,卢尽花家自先祖起都精通多种语言。到了卢尽花这代,中原官话说得溜,北夏语也能糊弄人。至于吐蕃回鹘羌语等更不在话下。然而卢家能在回鹘、北夏和汉人等交界处抢得风起云涌并非只因能讲不同的话,而是擅长左右逢迎,见好就收见坏就跑。

      等到卢尽花祖父这辈,边境又换了颜色。黄袍加身的夹马营赵家人得了汉人天下,两代帝王励精图治,时不时看着西边心里着急上火,派了几回兵马又不能涤荡边患。这一拉扯几十年,到卢尽花都能骑马射箭时,华朝皇帝椅上也坐上了第四茬。

      卢尽花带着人在边境疾走掳掠了几年,名头在丝路商道上如雷贯耳。连华朝给北夏的岁币她都敢染指,就一下子得罪了东边和北面两国。鉴于她卢家兵强马壮,人数过万。任凭哪一国都不想直接撬这颗硬梆梆的钉子,改为招安和亲最好不过。

      北夏君主年过五十,派使节下聘,还许卢尽花她爹一个刺史,要将这支边境马匪大军纳入己怀,好帮着北夏不时骚扰华朝,岁赐则分他们十之一。

      父女俩算了笔账:年年抢货都不止那十之一,且还要受人管束不得轻易举动。更有,让卢尽花十五妙龄去嫁那十几个老婆的糟老头子,她拔剑冷笑,“这糟本的买卖我不做。”

      问甚个才是不糟本的,卢尽花剑头点着羊皮地图上的沙海,“白家女儿。”

      打卢尽花十岁出马,就不断听人拿她和年长她几岁的白家女儿比:这头卢尽花带了数百人抢了个商队获利千两银,那头白家女儿率众夜袭北夏静塞军司驻地,活活逼得南犯敲诈的北夏军回撤六十里。这头卢尽花砍了吐蕃积石军的头目反抢了所有麦子。那头白家女儿飞驰真定府,血战三天解了华朝西侧倾覆安危。

      卢尽花在商道被人称为“卢家母大虫”,白家女儿则被南北东西尊称为“沙海白小帅”。听得越多、比得越不服气,卢尽花则越想当面见识见识这白家女儿。

      这年她刚满十四岁,带人在盐州、洪州、蛮关和沙海附近打秋风,抢了北夏再多华朝商队,最后一次却失了手:他们打劫商队讲究盯等切割断人首尾,每每用这招都能大获而归。可那支华朝商队对他们的切割包围一点未慌,为首的黑衣女头领电光火石间就瞄准了卢尽花部西南翼的弱点——卢尽花部再彪悍也有软肋,那一翼的人多是农户出身,马术不精射术不强,捧个人场足够,忽然被激烈冲断就手足无措。

      黑衣女子不让商队分散,众人合力只突一侧。她劈砍挡接刺,身形飘灵战意凛冽,半个时辰不到就甩下了卢尽花。货是丢下了,却尽是唬弄人的石头罢了。那头目临走前回头看着卢尽花,白净鹅蛋脸,眉极清目极秀,整个人身上的风流气就从唇角荡开,“今日见识了卢家身法不枉此行,卢家小玩意儿,咱们后会有期。”

      人都当卢尽花动了怒,毕竟“母大虫”赫名在外,何曾被当“小玩意儿”?卢尽花也似怒了,不顾阻拦策马追上,“你又是甚个玩意儿?”

      黑衣女子马上回眸,似疼惜地深深看了卢尽花一眼,“你晓得。”

      望着她们远去的身影,卢尽花忽然晓得了,“白芷。”低低念了一声这姓名,这个人就从道听途说中彻底活了,连带那黑漆漆的眸子一起钻进了心里,“再后会,我要你好看!”卢尽花朝着前方大喊。

      再会时已经隔了快一年,卢尽花的边寨外来了稀客。一黑衣女子单枪匹马,抱剑微笑,“沙海保胜军白芷请卢小寨主给点好看。”

      这会儿卢尽花老爹已经病入膏肓,数子皆勇武有余谋略不足,唯一能担全族兴亡大任的只有幼女卢尽花。白芷带来一诺:卢家边寨依然保全,保胜军和华朝每年拨出军饷军粮,但不得再扰边境商队。寨中人心惶惶时,卢老爹答应了这桩买卖。

      白芷亦住在寨中数日,商谈招安事宜之余指导卢尽花布阵行军,学会如何扬长避短。两人相处渐熟,卢尽花没能给白芷好看,反觉白芷才是样样好看。她不吝教授兵法刀剑,连她白家霰雪枪法也一并传授。白芷眉眼清澈如泉,当然照得见卢家小玩意儿的心慌心软心乱。

      白芷归期愈近时终于倒出了最后一诺:卢尽花可带些人马入保胜军,卢家人也多了个去处。

      谁都知卢尽花入沙海为质也为得前程,只有卢尽花知道她为了谁。善算账的卢家母大虫成了白芷跟前的小玩意儿,人称“卢副将”。卢副将在沙海保胜军待了足足一纪十二载,前五载随着白芷西绕贺兰,北突蛮关,斩了北夏统帅的人头,再进一步就能直捣夏州。

      胡风春夏起,处所多霜雪(引自《后汉书·列女传第七十四》)。身在边境保胜军的日子自然不轻松,可卢尽花觉得舒心充实。在沙海,女子从军是寻常事,若不愿嫁人独身而活,也不会遭人白目指摘。女子建功立业更是心之所向,比起为人妻母,沙海女子更愿意提枪策马。

      白芷也兑现诺言,亲自教卢尽花读书断文,兵法谋略倾囊而授。而高鼻深目的归顺女胡将也学会了缝袍制靴和洗手作羹汤。她以为和白芷征战会是毕生之业,马革裹尸也将是她和白芷不二的宿命。生能作一处,死能葬一方就够了。而她最爱的景致是潺潺叶羌河畔的鹿滩红柳,她与白家女儿并肩骑马远眺落日时,心无旁骛,身无赘职,就安安静静地陪着彼此。

      白芷指着叶羌河的尽头道,“沙海还是太小,总有一日要扩到叶羌河的尽头之外,将你卢家寨子在内的边境诸寨都网罗重整。教民能安生,兵无常战才好。”

      她在无人处也会取笑卢尽花,“小玩意儿,到那时你是愿意还待在沙海,还是回寨中耕牧?”

      彼时卢尽花并无这等胸怀,她问白芷,“你愿意在哪儿?”

      白芷闻言后看她都那一眼涵义颇杂,最终只化为苦笑,“该在马上。”

      数月后,卢尽花才懂了白芷眼神的苦涩之处:潇洒如白家女儿,快意在沙海之地,年岁渐长时也不得不向朝廷低头,用婚姻换得朝廷承认。白芷大婚那一夜,卢尽花独在鹿滩喝得酩酊大醉。可惜白家信错了云放江和枢密院,保胜军落到云放江手里万再难收回。

      卢尽花也终于在四个月后见到了白芷隆起的腹部,白芷对着她眼神并不躲闪,她摸着腹部轻笑,“可千万是个女儿。”一直到临盆在即,白芷也忙着修书社、救孤女、传兵法。

      白芷生产那天云放江不巧外出,而卢尽花这次没躲开喝酒,她目送着稳婆进进出出,手攥着衣襟在门外不安地守护。

      房内几乎悄无声息,偶尔穿出细微的喘气呼吸声。卢尽花听闻别家女子生产忍不住疼时会□□或尖叫,担心白芷安危的她冲进房间要看个究竟,只见头发浸湿的白芷抬头对上她,眉眼因疼痛蹙起,“还不出去?”语气却是柔和极了。

      “疼了……就喊出来。”卢尽花转身边退边慌道。

      白芷任人替她擦汗,在卢尽花身后应了句,“好。”尽管应下,白芷终究未大喊出声。待得女儿产下一啼出声,银牙几乎都咬断的白芷才昏过去。

      阿鹭出生当天卢尽花就送来长命锁,间隙问虚弱的白芷,“生孩子很痛吧?”白芷但笑不语。

      “那你为何不叫出来?”卢尽花又问。

      白芷伸手替卢尽花理了发丝,清凉的指尖刮了女胡将被风霜雨雪催熟的面盘,似嗔似歉疚,“你在外头呢。”白芷何曾软就过,对着卢尽花也就两回。这是头一回。

      卢尽花心里暗笑自己没出息,因这一句差点就原谅了白芷。但又觉得自己太过霸道,她二人再亲密无间,终归都无人戳破那层关系。

      孩子长到记事前大都由卢尽花抱着,她爱逗弄孩子的鼻头,一脸不甘,“这里不似你母亲,那里不如你母亲。”逗到孩子快三岁,白芷才对卢尽花道出了打算,让她带上亲从出走沙海扎根边寨,“我观保胜军现在情形,只有被削待瓜分的命数。云放江远非帅才,日后沙海女儿要想有自己真正的立足之地,还得自立。”白芷痛下了狠心。

      “那你愿意带上孩子同我一块儿吗?”卢尽花认识白芷八载才说出最直白的邀请。

      可这一回的白芷没软就她,“我去不成。也许日后鹭儿能去。”她为女儿取名为“鹭”,意在添翅自由。她的确去不成,暗中调节物资、协防调度在沙海要靠她,更重要的是她自知身体日益亏空,想多陪女儿在沙海几载同时打牢保胜军根基。这一谈就是不欢而散。

      卢尽花最后一次在白芷活着时入沙海是她二十七岁那年,本来她不欲入府探望,只因在辅城墙根下捡了个可怜虫,一问还曾是个举人,就将人带到了白芷面前,“我知道你在沙海缺人,这孩子我看可用。”之后她坐立难安,既想和白芷私下多相处片刻,又不忍多看她几眼。

      “日后我在边寨,来往多有不便,就差人送信吧。”卢尽花仓皇逃离了沙海,仿佛这样就能让时间静止,让当年的白芷停留,也假装看不见白芷两鬓早生的白发。

      她没细细看,三十岁的白芷眼神怏怏,目送她的背影时欲言又止。

      之后几年,白芷身体越发差,可在信中从未提及。她们信中谈北夏、回鹘边境局势,谈囤田备马,可从不谈那个戛然而止的邀请。

      白芷对卢尽花软就的最后一回是在她去世前六日的那封信中,“若小玩意儿闲来,春来水涨时一同到鹿滩打猎如何?”

      卢尽花收到信后辗转了一夜,最终忍不住在天未亮时牵马赶路不眠不休两日到了叶羌河畔,她离城下不到一里时见到沙海城头开始挂上白幡,心头正疑惑,丧笛哀羌传到耳中。进城问守将是何人去世?连问五人都道“白芷白将军去也”。

      沙海都老更夫唱起了梆子:画眉叶羌畔,素衣卷沙寒。弯弓射夏王,挥刃斩李郎。收功报天子,行歌归洛阳。烛白栖云中,兰芷不可还。

      白芷等不到春来,更没等到尽花。

      那个黑衣劲服、回头莞尔的女人走了,那个手刃敌帅、战功彪炳的女人真的垂手捏不住刀剑了,那个难得软言相邀她策马鹿滩的人真的再也无法兑现诺言了。白芷行棋将过半,沙海局势一日复杂过一日,边疆危险一天盛过一天,她还没来得及真正施展抱负就离开了这座铭刻了她姓名的小城。

      卢尽花在城中待足了七日,守灵送葬她不便露面,只混在人群中远远看了灵柩中的白芷最后一面——那人脸上覆着白绢,鼻目唇角的轮廓不知是笑是悲、是否安然。

      老保胜军哭哀声远传,白芷的独生女阿鹭稚气未脱,那张像极了她母亲的脸上沾满泪水,哭得颤抖时被谢蓬莱扶住了。卢尽花则木然立在原地。

      沙海城內那首梆子一直被吟诵,卢尽花呆呆听了一日。是夜重回保胜寨,打那后得了肺咳症。而她欠了白芷最后一面,就守着保胜寨十年等待转机。

      谢蓬莱上寨时,卢尽花知道,她没白等。

  •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不算正文哈:)我这些日子在外,冷得没法子敲字。先发存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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