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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第 53 章 ...

  •   邹士衍已然踏上了入相之路。本朝进士,欲成宰执就要走三条道:开封知府、知制诰和御史中丞。捏得住驱雷逐电的笔杆,又算得明白一本本烂账的邹士衍前途大好。他知道自己距离入相就差那一步,而这一步就在于自己“监察”之职是否做得漂亮。

      礼部员外郎在锦王酒宴上乱放厥词的事,他是跟着锦王、廖大人等身后参一本,还是大事化小,不在于锦王那晚的火气有多盛,而在于如今皇帝的眼色。

      他出入中书省时常在文德殿外送上草拟好的诏书,由此比一般官员多出了近言皇帝的机会。对于商王这个姑妈,皇帝的态度人前人后分明。商王薨时,皇帝命直龙图阁阁学士、他的岳父吕阶撰写神道碑。商王三十载戎马生涯涌动于纸上,读者无不感怀于心。廷议时皇帝见众大臣对碑文都无异议就没说话,忍到了晚上在文德殿内批阅折子时才说了句,“‘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确是不假,可姑母总归失了体统。”

      见微知著,打那后邹士衍就摸清了皇帝对于女亲王们的态度。本朝开辟以来,男子多亡于兵火,一时男少女多,迫于无奈才允女子入兵为将。这才有了商王横空出世,她拒西辽,抗北夏,保边境安宁数十载而居功于人上,势头燎急时也让皇帝担忧不已。商王聪明,早早就纳了兵权当起太平闲王,躲在济北郡十多年。

      皇帝以仁德教世,心思于女子从政却颇警觉严厉。一句“失了体统”,是他对起草碑文的臣子不满,也是对自己亲姑母的埋怨。由此可见,对于同样失体统的锦王,哪怕皇帝表面上维护亲侄女,骨子里的忌视并不会消失。

      此时,邹士衍的监察之职就不是起草一封书信那样简单。他需要察皇帝的眼色,先琢磨出他是不是真的乐意听自己的“监看之言”。

      再说,一个亲王,一个承宣使,再加他一个都指挥使齐齐参奏礼部的六品员外郎范衡,这在朝野看来就是冲着他的老父、枢密使范舒成去的。这等热闹他非但不会凑,还要再给锦王添上一笔“气量稍隘”,用他的翰林笔墨表达一番对锦王行事的担忧。毕竟眼下最要紧的是保岁币交割安稳进行。

      今日他伺机到关押了范衡的地方探视,一番抚慰之言说得那书呆子眼泪汪汪,伸手发誓说他那番言辞有理有据:锦王恐和沙海县令谢蓬莱有染。

      一个“恐”字,能摘掉他的责任,更能让范衡担责。

      惊诧的邹士衍反复确认后忽然笑了出来,让范衡写下证词后快步回了官驿就起草奏书和多封书信。再商议了半夜后,天色已经蒙蒙亮,吹灭火烛前邹士衍喊来随从嘱咐了些事才沉沉入睡。这一觉他当然高枕无忧,而锦王的左膀右臂恐怕要疼掉一截——他时时都看那谢蓬莱不入眼。拔掉她,锦王在沙海就瘸了一条腿。皇帝表面上不动声色,暗地里定会买他这份心意。

      似乎梦到自己官居人上,邹士衍呼噜声中透出一声似笑非笑。

      谢蓬莱刚到卯时就起床清扫庭院。这两天雨雪歇了,院子从泥泞转为干燥,后厨锅灶里正煮着热水,蒸饼架在锅盖上也冒出了热气。老友空现这几日据说要在辅城做几场法事混些口粮,谢蓬莱就只做一人一猫的分量。

      卯时过半后她就端出了蒸饼回屋边看边读书,等天色全转亮后再去城楼巡防而后再是检查官驿周边的街巷。午时前要入王府授课,最后再回县衙处理积下的狱讼——这些日子不停来击鼓鸣冤的就是柳秦桑。她去锦王府而不得,就到官驿找承宣使及转运使,吃了闭门羹后索性直面谢蓬莱,口口声声说要个交代。

      赵宜芳听说了,要拉下“琴中知音”的面子将她寻个由头送到别处。谢蓬莱却笑着劝锦王,“她有情而不占理,喧嚣公堂多次后即使被关狱中或者打板子都合法理,就是撵出去这条不合。”

      被问到现今还不打她关她是不是因为怜香惜玉,谢蓬莱正色,“下官确对女儿家……更易同情,却不会因私枉法。况且,下官于秦姑娘并无半点情恋之份。”

      总觉得话说清后锦王就不会寻由头耍脾气,谢蓬莱却又不得不被她拉着又好一顿掰扯:谢师心里头的那一位对你可有情?锦王这顺竿子爬的好技艺越发精纯。

      不待谢蓬莱回答,锦王就“哦”了声,“朋友之情必然是有的。”

      若只有孩子气,锦王脸上眼中就不会含着潋滟水色秀意。若只有贵气,锦王也不会乐意和她走街串巷提着吃食回这夹院再小酌三杯。若只有肃杀气,锦王更不会在眼下情势外松内紧的沙海镇住了各路人后再拉着谢蓬莱衣袖讨张字帖。

      谢蓬莱左手捏着蒸饼,右手举着《左传》时竟然分了神,嘴里的咀嚼随着脑海里的锦王音笑慢慢停下。角落里打瞌睡的狸花猫眯眼看着她,谢蓬莱咳嗽了声,“非礼……勿想。”

      心思又转到卢尽花那头,不晓得她的寒病被云白鹭治到了几成?有阿鹭在那里也好,花娘今年就会安分待着,不来凑商道上的热闹。

      谢蓬莱想三分锦王,三分卢尽花,三分沙海情势,最后一分留给了《左传》。一分也没留给自己:冬衣还是薄了,吃食依旧糙着,住处仍然陋破。今天便是她三十岁生辰,可她在沙海漂泊十三年,却孑然一身。

      沙海里的人问过她生辰的有四人,白芷问,她说忘了。花娘问,她愣了愣,说那天在城墙外被你捡进城也是新生。阿鹭和李素月也问过,谢蓬莱说年岁越大越不愿过生辰。

      十三载没见过父母,这生辰不过也罢。自己在济北染了官司被革了功名后,父母亲人就搬离了家乡。现在流落在京城郊外,亏得谢蓬莱隔段时日托人捎去银两和家人照顾才能落脚。

      吃完一个蒸饼,谢蓬莱擦了擦手准备出门。这时院门被人焦急地敲了再敲,她马上去开,见是任六。随着任六偏了偏头,她看到巷子尽头的小轿,抱着什么东西的锦王急急走下轿,来到门口忙对谢蓬莱道,“让道。”

      谢蓬莱侧身后随着锦王进后厨,院门被任六悄然合上。

      一口斗笠碗被揭开盖,锦王松开手轻呼了声“着实烫”,便找来谢蓬莱惯用的碗勺替她盛汤肉,“这是后厨熬了一宿的鼎煮羊肉,配蒸饼最好不过。”扭头见锅盖上还剩的一枚饼,她道,“还真有现成的,我还替你拿了几块。”

      说罢从被烫热的胸口取下油纸,“济北人过生辰就惯吃鼎煮羊肉,谢师快趁热吃了。”说罢眼神却瞥向别处。

      谢蓬莱手里被塞上碗,在锦王的逼视下喝了口羊汤,随即展开笑颜,“是这个味道。”锦王这才笑了,拉着谢蓬莱坐在灶膛前,不顾地上的灶灰沾到衣角也坐下,眼里似乎藏着郁结,“是吧。后厨的吴阿娘是道地的济北人,她教的准没错。”

      “教?”谢蓬莱反应过来,羊汤是锦王煮的,她知道自己的生辰。

      “下官不知何以为谢……殿下,是如何得知的?”谢蓬莱眼眸热了,一碗羊汤暖进她心肝脾肺。对面可是锦衣玉食的锦王,劳烦她洗手作羹汤,她一时惶恐更盛。

      “我祖母当年帅兵和西辽对垒,亲自给打头阵的将士盛汤倒酒,我为……为知己,煮点生辰羹汤不算什么。”锦王眼神忽地凶悍起来,“都给本王吃了,明白吗?”

      谢蓬莱点头,便不声不响地喝羊汤。锦王看着她唇上一圈汤痕,在谢蓬莱擦前亲手替她揩去,谢蓬莱唇瓣一颤,锦王收了手,“谢师,今儿一早来,是为两桩事。”一桩为了贺生辰,另一桩让锦王似难启齿,她握住了谢蓬莱的手,“一早邹士衍差人报信,说有沙海匠营数人状告你草菅人命,徇私灭口。按律令,谢师可能会被收监待判。”

      本来只一桩事,一早她就被邹士衍坏了兴头。和离昧商议了番后,还是决定来问问寿星。

      谢蓬莱通背法典,自然知道这等状告不能被小觑。她点点头,抽手开始往灶膛里添灰灭了火势,看着欲言又止的锦王,“并非‘可能’收监,按规制,若是有三人以上告发,且有州郡以上主官纳了状书,必定要先去官收监。下官区区七品,此事可先定而后报吏部及刑部。”

      锦王秀眉皱起,“马上就是交割,在这关口状告谢师,既有柳秦桑,又有匠营里的人。她柳秦桑胡搅蛮缠也就罢了,我不明白,谢师为何迟迟不落她入狱或加以惩戒?反而……怜她过甚。”锦王又站起来给谢蓬莱添了第二碗,“这匠营里的人怎么也来添乱?是不是李素月不在,保胜军也垮了,觉得没人能治得住他们?”

      谢蓬莱知道这几个月她经手了几桩囫囵人命案,一桩是北夏的无名尸,另一桩则是那回鹘人雅苏。被告草菅人命,就是那无名尸一案。而徇私灭口就是将雅苏那条命的账算在了自己头上。欲加之罪两桩,加上之前她被告发打了锦王棍子一事,送到京里定然更难脱罪。

      “殿下也说了,这关口乱不得。既然有人非得下官下狱,那谢某就走一趟。”谢蓬莱说得风轻云淡,“只不过,要在岁币交割完成以后。”

      猛地瞧见两颗豆大泪珠溢出锦王的眼眶,她想伸手替之刮了,“殿下安心。这是入了沙海十三年来,谢某头一回喝上生辰羊汤,谢过殿下。”

      锦王打下她的手,“你念旁的事主意向来多,怎么到自个儿身上就束手就擒?”她更恨自己这虚头巴脑的安抚使还得受转运使掣肘,连谢蓬莱都被诬告。邹士衍显然有备而来,不声不响就将多名证人的证词一同呈上,如果不收押谢蓬莱,她赵宜芳自己也要被参个渎职。

      大不了她被罢了这安抚使的职位,大不了回头挨京里几顿骂。她来找谢蓬莱,并非想听到“走一趟”这样的说辞。

      “本王就知道,找你也是白搭。”她自己擦了泪,“也不用你下狱待审,本王就自己拿主意了。”赵宜芳下定了决心,就算和邹士衍撕破脸也要将此案撤了。

      “怕此案只是障眼法,参奏殿下的书信已经在路上了。”谢蓬莱极为冷静,将那晚范衡的“阴阳之论”细细一想,“邹大人历任要职,万不会因几份证词就要致一县之令而落狱。”她将羊汤送到嘴旁,吹了口后斯文啜了口,“殿下,怕是……你我之事落了人话柄文柄。”邹士衍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要拉下马的是锦王。

      锦王却一愣,忽地笑出来,“你我之事?”也许在旁人看来,她频繁造访谢蓬莱家舍,甚至与她同游沙海,共巡城墙就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关系。但被谢蓬莱说成“你我之事”就莫名多了几分暧昧欢喜。

      “谢师,即是你我之事,就不该你一个人拿主意。单凭旁人三言两语就想让本王的谢师下狱?”赵宜芳杏眸虎虎地一流转,“诬告的本王先着人拿下。”再双手捧起谢蓬莱的脸,“你敢下狱,本王就先三媒六聘地娶了你。”

      说罢她起身走出后厨,临了回头笑了谢蓬莱一眼,“我不为名所困,其奈我何?”英姿飒爽地走出谢蓬莱的小院,赵宜芳却低头叹了口气,任六忙跟上,“殿下何事烦心?”

      赵宜芳抬头看着乌云重聚的沙海城上空,“总得有一样儿东西得困住人。”说完她神色一敛,“邹士衍早上送来的供状接着,人都押到府里。”

      “邹大人说证人在他那儿关押着。”任六说完就落了赵宜芳一个白眼,“去抢啊,你不会?你一个三州安抚使的人,身上还有军功,拿不下转运使手头几个人犯?他这关口不怕乱,你就更不怕。抢回来该做什么还要本王教不?”

      任六抓了下脑袋,“晓得了。” 锦王脸上写着四个字:往死里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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