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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Prototype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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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见到那对兄弟是在他们主办的个人画展。
从左到右,我一幅一幅看过去。印象最深刻的不是作者诡谲的色彩搭配、也不是每一幅精致昂贵的裱装,反而是画作的右下角留有的作者“Kingu”之名,字迹纤长却狂放,首字母K像作者独属的烙印,漆黑的、深刻地嵌于画纸之上,仿佛入木三分。
画的主题也很奇特,几乎都以古苏美尔神话中的创世母神提亚马特(Tiamat)为主。其中一幅便是如此。燃烧的神之烈火、混沌的黑泥之海、怪物破碎的尸骸,生命无限涌现又遭到摧毁,血肉爆裂,化作新生万物的基石;作者以暗沉的黑与浓烈的红为主基调,描绘出末日般的创世之初,世界尚未从襁褓中睁开双眼——《Childhood》,若是只听这幅画的名字,所有人都会认为是色彩斑斓的陌生世界在天真无邪稚童清澈眼眸中的倒影吧。
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奇妙观感。
没有一个人会亲身经历过这些——但仅仅只是目视,灵魂便为之颤栗,恐惧是血与肉的根,震撼理性的恐怖和迷茫由血管中破出黑暗的枝叶,紧紧桎梏住脆弱的心脏——就像、就像直面这画中的可怕景象一般……
在创世之理面前,作为人类的我渺小到可悲……!
我不自觉地捏紧了拳。
紧接着就是血压上升、呼吸急促、眼前景象的虚化,在周围其他观者的围观注目之中,我居然丢人地这么晕了过去。暂且就为这突发状况冠上一个术语Stendhal syndrome(司汤达综合征),把我的晕倒和当初见证伟大艺术同样昏倒的艺术家一同称为“对艺术的高度共鸣”……可其实我从未有过任何明显的艺术鉴赏力——但看到这里的你请这么理解吧。
我,藤丸立香,就是借由这个契机认识了画展的主人恩奇都和金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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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那次意外事故,醒来后的我从医生口中得知了“恩奇都先生已经为您支付了所有的医疗费用”,正要勉强起身拒绝时,他们口中的“恩奇都先生”推着轮椅进门,让我的推辞卡在喉中。
“不用客气,对您的意外我感到很抱歉。”
恩奇都无疑是美丽的,我第一时间甚至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他/她,究竟是“先生”还是“女士”……千钧一发时想起医生说的“恩奇都先生”,我才避免了当场出糗。
“谢、谢谢您,恩奇都先生。”
回答我的不是恩奇都,反倒是另一个充满好奇的声音,“哦,你就是藤丸立香?看到我的画昏过去的那个家伙?”
是轮椅上的那少年。他和推着轮椅的恩奇都容貌几无二致,唯一的区别是恩奇都是绿瞳,而他是紫瞳。一模一样的绿发柔顺地垂落到扶手上,他自己便抓起一缕不带丝毫温柔地把玩,神情似笑非笑,紫色的眼中笑意轻浮,话语轻佻,却和温和有礼的恩奇都有种异曲同工的相似,透着微妙的矛盾感。
直觉告诉我不应激怒这个人。我有些结结巴巴地回答道:“我、我是藤丸立香,您是?”
刚问完我就后悔了。
啊,我问出了什么蠢问题!这个答案明明这么清晰了,这个人在话语里就已经给出了答案——金固(Kingu),他是金固啊!都怪一时口快,显得我像个未经世事的笨蛋……!
“金固,”果然,这个刻薄的少年声音中饱含尖锐的讥讽和愉悦,他挑眉问道,“怎得,你不识字?”
我知道他说的是画作上他的亲笔签名。
“抱歉,刚才没有反应过来……”
金固哼笑一声:“看来你并不太聪明啊,藤丸立香。所以说,你是怎么对我的画有共鸣的?还是你本来就身体不好容易昏倒,只是个意外?”
“…………”
他为什么这么笃定我的昏迷是因为他的画?
我忍不住看向恩奇都——他们应该是双胞兄弟吧?但他的神情让我心里一惊。他被金固插话、也没有选择帮我解围,所以我以为他会对有些任性的金固流露出宠溺和包容的兄长的怜爱目光;我却怎么也没有想到,他看着金固和我,那模样竟然像是在观察,没有多余的感情。
我的沉默极大地取悦了金固。他像个争强好胜的稚童,自己得到认知中的胜利便会变得异常的大度。
“算了——我姑且相信你是看懂了我的画吧,”金固玩腻歪了,把那缕头发甩开,“以后我还会来找你玩的,如果哪天我开心了,给你我私藏的画也不是不可以。”
“好的……”我只能这么回答。
在他们离开前,恩奇都微笑着向我致歉:“胞弟就是这样,您就把他当做无理取闹的孩子一样看待吧。打扰您了,藤丸君,我们先行告别了。”
他这么说,轮椅上的金固只是假寐,也没有反驳。
我与他们告别。当这对古怪的兄弟离开病房后我立刻倒在了床上,心里叫嚣着的好奇和在意终于爆发。
——恩奇都和金固。恩奇都和金固。
——他们到底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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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金固实践了他的诺言,经常唤我来陪他。而作为一个全职作家的我刚出版一本新书,时间也很充裕,故而每次都奉陪了;更重要的是我的探索欲,身为作家的敏感让我察觉到他们肯定能带给我什么灵感。
我们每次见面,恩奇都都陪同在金固身旁,他们看上去形影不离。
这对兄弟的住宅僻静而精致,除了他二人再无他人,而来访者除了我还有金固口中名为“吉尔”的男人——但我和他总是恰好错过,一次也没见过面。
下午阳光明媚,金固一手撑着调色盘,一手握着画笔格外认真地上色。他有时心情不好,会把画纸撕了重画,而他因为行动不便取不到某些绘画用器具时,一旁的恩奇都会自然又熟练地递给他。他们不用言语沟通就仿佛知道彼此需要什么,而我只能捏着红茶茶杯的柄,在旁默默地围观。
金固倒是会主动挑起话题。他画得有些累了,会想着法子揶揄我,“藤丸立香,听说你在某家杂志上评价我的画是……‘反应本能的寻求回归之理’?”
被直接点名,我有些不好意思。
“对创世母神的崇拜和热爱,一直都是你想表达的吧?回归世界的初始,母亲的爱……”
“自作聪明。”他冷哼一声,吓得我不敢再说了。
陷入冷场的时候恩奇都会主动调解,他会温声训斥金固:“不要故意欺负藤丸君,金固。”看着金固的脸色越来越黑,我也赶紧补救道:“可能是我误解了哈哈哈……”
我们三人,就这样保持着微妙的关系一直到某一天。
……
…………
就在这看似平和的日常中,我终于见证到了他们之间第一处的怪异。
某天,恩奇都接到了一个电话,他对电话那头的人称呼就是那个我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的“吉尔”。然后他告诉我们他有要紧事去处理,特意拜托我照顾好金固。
我不知道恩奇都的工作是什么。或许是个商业人吧。
金固对他的离去没什么反应,但我还是注意到他用力捏紧了画笔,指尖被压迫得发白失去血色。
他是在……害怕?
他的声音果然带着隐隐的咬牙切齿:“快去快回。”
恩奇都安抚他:“我会的,你不用担心。”他又对我再次告诫:“藤丸君,请务必要照顾好金固。”
我答应道:“好的,你放心吧。”
金固如他的兄长所言,确实是个有着少年样貌的孩童。他对兄长爱搭不理的,但实际上竟然如此依赖他……我这么想着,恩奇都已经坐上车子离去了。然后可怕的事情发生了:金固手中的画笔突兀地掉落,他的脸色变得惨白,原本生机勃勃的一个人莫名其妙就瘫软在轮椅上,嘴唇也迅速发紫,我伸手探他的鼻息时惊恐地发现他竟然已经没有呼吸了!
更可怕的是,金固还勉力睁着眼睛,右手扯住我的袖口,他的力道大得惊人,还能困难地吐出残破的话语:“……别叫……救护……车。我没事……”
“金固?!你这是怎么了?”
我扶住他滑落的身躯,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这种情况怎么可能不叫救护车?!
“……别叫。叫了……你会……后悔的。”
金固黯淡的紫色双眸慢慢合拢,他的手无力垂落。他死了——这是他的体征传达给我的唯一信息。我紧紧搂住他逐渐冷下去的身体,只觉得自己也化作了一具尸体。
我终是没有报警或者叫救护车。
时间好像过去了很久。怀中的身躯不知何时竟然渐渐有出现了淡薄的温度……是错觉吗?死去的人怎么可能还会……
我听到了汽车的车笛声,是恩奇都回来了。
他身着西装,披着黄昏的炽热余晖走来,轻声向我道谢,“辛苦了,藤丸君。”说完他轻松地打横抱起尸体一样没了生息的金固,没有任何向我解释的意图,仍是无比自然地抱着他的胞弟,留给我的只有背影。
恩奇都的绿本该是生机盎然的绿。此刻,我想到那抹绿,却只感到彻骨的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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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点。每次阳光温暖的时候,恩奇都会取下一个小巧玲珑的挂坠物件放到阳光下。
那是一个构造精巧的槛,里面显出幽蓝的光。
我想起上次,他并没有留下这个挂坠,想必是随身携带带走了。
对于我的疑惑,恩奇都挂着淡淡的笑容,耐心解释道:“这是苏美尔冥界女主人用于储存人类的灵魂的‘槛’,神话中,跌入冥界脱离肉/体的人类会逐渐感到寒冷,所以我会把它放在阳光之下。”
“毕竟……它是我的重要之物。”
“……这样确实需要温暖呢。”
真是荒谬的言行,可是话者的表情又是那么认真。我隐约察觉到什么,寒意由指尖流向五脏六腑……
“撕拉”一声,金固扯烂了画纸,他冷笑着说:“你问他这么无聊的问题做什么?快点过来帮我把这废纸扔掉。”
“去吧。”恩奇都笑意盈盈,冲我点头示意。
平常是恩奇都才能和他这么接近。我只能硬着头皮走过去,代替他的兄长协助金固作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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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之后,金固便不愿意让恩奇都靠近他了。取而代之的是我,而恩奇都也没有表达过任何不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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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固的心情很差。他已经撕毁第四张画纸了,这种暴躁让他今天什么也创作不出来。我试图了解究竟是什么题材让他如此举步维艰,于是试探着问他,“这次的画作名称……是什么?要不我来帮你想想办法。”
“《Prototype》。”金固瞥了我一眼,不耐烦地回答。
Prototype,原型,雏形,和他以往的题材内容相差不大。我提议道:“提亚马特神的生命之海如何?”
“…………。”
金固突然顿住了。
“我画不出来了,”他喃喃道,“关于‘她’的一切……。”
恩奇都保持在合理的距离内,像欣赏艺术品一样凝视着我和金固。他不愿打破我和金固的互动,所以他选择了沉默,用冷静无杂质的绿色宝石记录我们的一举一动。
金固的表情满是痛苦和绝望。我站在他的轮椅后不知所措,只能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藤丸立香。”
金固喊我的名字,他问我,“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我认真地回答他:“你是金固。”
“是的,我是金固,金固,Kingu。”他同样肯定地重复了一遍,整个人又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重新抽出一根新的画笔,地上的那支被他无情抛弃。
“我送你一幅画吧。”金固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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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这对兄弟。
金固留给我的画名称就是《Prototype》,内容朴实寡淡得和他之前那副使我昏倒的《Childhood》形成强烈反差。唯一不变的是右下角的签名——Kingu,金固,字迹仍是那般张狂。
画是邮寄过来的。
我看到发件人的落款,字迹平直规整:Enkidu。
再后来,他们就像人间蒸发一般彻底失去了踪迹,我再也寻不得。我曾想写些什么来做个留念,下笔之后却也干瘪无味如白水,想必也没有人爱看,最后只能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