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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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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自那晚起,那朵白玫瑰在照岛夕寻的窗台从未衰败过。
每天都有新鲜的玫瑰被置换在花瓶里,柔嫩的花瓣沾着水珠,馥郁的香味充满她的梦境深处。
甚至连睁眼后的世界也是充满了奇妙的不可思议。
幸村精市依然面如春风,却姿态强势地突然破开了她封闭的心门。他像是一缕丝线,总在不经意的时候勾缠着她。有时是一起吃饭时仿若无心的触碰,有时则是躲在众人视线之外,温柔而近乎宠溺的笑容。
可是这样的幸村精市总是让照岛夕寻感到不安。一座死寂的坟墓,缘何会有一个如坐春风的守墓人?然而照岛夕寻发现幸村精市在家的时候大部分时间都是待在那座花房的。只是那夜之后她从未擅自进入,今夜花房的灯仍亮着,她踌躇片刻小心翼翼地推门而入。
花房内的郁郁葱葱遮挡着她的视线,她摸索着往里探入,始终没有见到幸村精市的影子。难道是忘记关灯?正在狐疑之际,目光一转,却看到角落的玫瑰花圃背后,清瘦的男生坐在画板面前,专注地望着画板上的画。
照岛夕寻差点忘了,幸村精市同样极具绘画方面的天赋。她还未曾见过他的画作,于是有些好奇地走过去想一探究竟。幸村精市听到动静回头看她,面上没有吃惊,反而冲她温和地笑了笑。照岛夕寻礼貌性地弯了弯唇角,目光移向画布,上面画的是一间充满了阳光的阁楼,色彩绚烂,洋溢着温暖的情愫。可是目光一转,照岛夕寻不由大吃一惊。她发现他手里握着的并不是画笔,而是一把锋利的美术刀。
“这是……”
“嗯,是社团拜托我画的作品,现在活动结束了,今天刚把这幅画拿回来。”
幸村精市一边解释,一边拿着美术刀在画布上随意划着,那些彩色的涂料忽然就出现了突兀的裂痕。照岛夕寻急切道:“你要做什么?是对这幅画不满意么?”
幸村精市不言,照岛夕寻连忙补充道:“我觉得很好看!”
幸村精市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会:“只是好看么?没有觉得眼熟?”
“没……”
幸村精市的眼里闪过一丝失落,却又很快笑开:“夕寻真是个傻孩子。过来,我给你看点别的。”
他拉过她的手让她坐在身边,从旁边拾起一个巨大的本子,一张一张带着她翻看。
幸村精市作画技术娴熟,笔触和用色犹如他的人一样温柔而令人舒适。可翻着翻着照岛夕寻就感到不对劲了。后面的画不再表现具象的景物,而是愈发朦胧抽象,颜色逐渐饱和而鲜烈,隐隐透着一丝乖戾的张狂。照岛夕寻暗暗心惊,侧脸望向他,他的笑容依旧春风化雨。可是明明画里的世界彷如一个手执刀刃不知在劈砍什么的顽劣孩童,这与幸村精市的外表大相径庭。
“怎么样?还喜欢么?”
他低声问她,仔细观察着她的表情。照岛夕寻用手轻轻描摹着画纸的纹路,“喜欢。这些画比前面的那些更有表现力。”
照岛夕寻没有骗她,比起那些舒适的画面,她更能从这些光怪陆离的画作中获得奇妙的共鸣。
这些色团和线条无意间触碰到了她心中的隐痛,她的怨怼与不甘,仿佛都在这些奇怪的画作里得以爆炸和撕裂。可是她不明白为什么幸村精市能画出这些。她又翻了一下去,画本的最后,是一张未完成的女人的肖像,只有一个草图,可寥寥几笔却勾勒出了这个人身边寂寥的氛围。
“这是我的母亲。”
未待照岛夕寻发问,幸村精市耐心颇佳地给她解释。照岛夕寻定定看了一会腿上的肖像,转头问他:“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为什么给我看这些?”
幸村精市似乎不意外她的困惑,轻笑着弹了一下她的额头,转头继续拾起美术刀,一刀一刀割着画板上的画作。
“这里只有你和我,有什么可隐瞒的。我想让夕寻了解我的全部。”
照岛夕寻无话可说,只好静静坐在他身边看他将一幅美好的画作破坏殆尽。
周围是玫瑰的芬芳,那些纸屑和颜料却在纷纷碎落,有种奇异而残酷的美感,令照岛夕寻深深着迷。是幸村精市给了她片刻的静谧。可是等他们走出花房,推开内宅的大门,凝滞的压迫感又重重压来。
这个家仿佛被撕裂成冰与火的世界,幸村精市给予她的善意并不能传达到幸村先生那边,这位一家之主始终对她们母女分外冷淡。母亲对幸村先生依旧毕恭毕敬,总是带着讨好的笑,卑微地低着头,生怕自己的言行有一点错处。照岛夕寻每每看到这样的母亲就觉得胸中埋着滚烫的炭火,可她无法发作,冷漠地移开视线是她能做到的最大让步。
这样仰人鼻息的生活,照岛夕寻不知道母亲还能忍耐多久。这一年的平安夜幸村先生草草吃了两口就穿衣出门,说是外面有会客应酬,母亲终于坐不住了。
“可是,今天平安夜,如果是应酬,想必也是带着家眷——”
母亲的声音越来越细弱,颤巍巍的,几乎称得上有一丝可怜。幸村先生甚至没多看她一眼就走了,照岛夕寻冷眼旁观,似乎窥见了那个男人临出门前嘴角一抹讥讽的笑。
“看您这话说的,今天的晚宴就算要携女伴,也不好带您抛头露面啊。”
小川太太如一缕幽魂一样显现,露出可憎的假笑,阴阳怪气地说着刻薄的话。照岛夕寻气得发抖,看向母亲,母亲却如石化一般面无血色,呆头鹅似地僵在一旁。幸村精市让她慎言,可小川太太却只是敷衍似地认了个错,看着母亲的神色像看一块碍脚的石头,厌烦地皱了下眉,可转眼眉梢又亮起得意的神色,飘然从她身边绕过。照岛夕寻默默等了许久都不见母亲反唇相讥,失望地摔了碗筷,扭头就回了自己的卧室。
她感到耻辱,感到哀屈,感到孤立无援。她一遍遍告诉自己,或许母亲有她自己的难处。可这些苍白的道理无法浇熄她的怒火与委屈。她死死环抱着抱枕将自己蜷成小小的一团,脑中嗡嗡作响,想嚎啕大哭眼眶却滚烫而干涩。忽然头顶被一只宽大的手掌温柔抚弄,她惊讶一瞬却又无可救药地陷入其中,这温柔的抚慰如同赤野千里之上的瓢泼大雨,照岛夕寻只觉得胸口一疼,转瞬泪如泉涌。
“没事了,没事了夕寻,有我在。”
幸村精市的声音温润平和,他仍抚摸着她的头发,一下一下颇具耐心。照岛夕寻的脸埋在湿漉漉的抱枕里,无法面对他。忽然感到身边的床塌下去一块,他躺在了她身边。照岛夕寻瞬间浑身僵硬,更加抱紧了怀里的抱枕。
“……你要做什么?”
照岛夕寻闷在枕头里,语气不善地问他。她听见幸村精市在她背后不远的地方笑了笑:“你在担心什么?我可是你的哥哥。”
照岛夕寻气得翻身:“我才不要你这个哥哥!”
“是么?那你想让我成为你的什么?”
他带着笑意问她,像在开玩笑,可眼神却显得有些过分认真。然而照岛夕寻却觉得他在嘲讽她不知好歹,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登时炸毛起身。幸村精市并不惊慌,仍一手支着脑袋,深蓝色的眼睛平静而深邃。
“怎么?”
“没怎么!你下去!我不想看见你!”
他好整以暇的淡定模样愈发刺痛了照岛夕寻的自尊心,她气得伸手推他,想离幸村家的人远远的。可是她的手刚按在他的肩上,幸村精市就顺势平躺,让她一个错力就向他扑去,再被他紧紧按在怀里。
“你想错了,夕寻。”他按着不断挣扎的女孩子,用手指怜惜地抹着她的眼角,低声道:“那句话不是挖苦你的意思。”
照岛夕寻满脑子浆糊,一边躲着他过于亲密的动作,一边扬声质问:“那你是什么意思?!”
幸村精市不答,定定看着她布满薄怒的脸,良久,却忽然放开了她。
“上一代人有上一代人的想法,夕寻也是很无奈的吧。这种无法决定自己人生的感受,并不难理解。”
照岛夕寻平静了下来,他的话轻巧而精准地戳中了她的悲哀,也让她再一次意识到了自己的无能为力。可是这样的日子要持续多久?一年,三年,还是往后的余生?她还没有想明白,右耳上突然被挂了一只耳机,入耳是懒散的女声,用法语唱着婉转而浪漫的《玫瑰人生》。
「……
Quand il me prend dans ses bras
当他拥我入怀
Qu\'il me parle tout bas
低声对我说话
Je vois la vie en rose
我看见玫瑰色的人生
……」
她讶异地抬眼,见他面对着她,另一只耳机挂在他的左耳,双眼含着浅淡的笑脉脉望着她。照岛夕寻心神微动,方才还阴霾重重的心情突然拨云见晴,那些压在她心头沉甸甸的委屈就这样一点一点消解在音符之中。
这一刻难得的静谧温馨让照岛夕寻终于想起今夜本该是安宁祥和的平安夜。她和幸村精市没有阖家团圆的幸福,只能如此相互依偎着听一首法国小调,像雪地里两个围着火柴取暖的孩童,捧着对方的手呵护着这点可怜的星火。
“好听么?”
他轻声问她,像是生怕盖过了耳机里的歌声。照岛夕寻怔怔点了头,他又笑问:“知道这是什么语言唱的么?”
“当然知道,是法语。”
幸村精市轻笑一声,莫名叹了一口气:“夕寻终于知道了啊。”
照岛夕寻被他这句没头没脑的叹息弄得一头雾水,正想问他什么,却又听他说道:“来这之前,我看到阿姨一个人坐在餐厅偷偷哭泣。”
他缓缓合上眼睛,声音喃喃如梦呓。
“我的母亲,生前也总是这样。”
照岛夕寻吃惊地睁大眼,幸村精市仍闭着眼睛,仿佛已经沉沉睡去。她不知该说什么,耳边的《玫瑰人生》依然在萦绕飘扬,歌里的人生仿佛镀着玫瑰金一般璀璨,是他们可闻而不可及的梦想之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