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Chapter 3 ...


  •   塞上风雪连天。

      她裹着轻暖狐裘,跪坐在酒桌前。对面程久夜原本俊秀的面容映在冷硬的铠甲上,隐隐地也有了些刀劈斧砍般的凌厉之气。只是深藏在眉目之间的那一点轻愁,却仿佛远山黛烟,始终若有若无、不曾散去。

      尽管亭子周围有厚厚的绸帘挡着漫天冰花,亭内也还是寒气凛冽。她不禁摸了摸袖中手炉。留意到这个细微动作,他停了杯,微感歉疚:“真是对不住符姑娘,要拉你到这样的地方受苦。”

      “不碍事,”她柔声道,“若不是程将军,或许锦染一辈子也看不到边塞这样壮观的景象呢。”

      经过几月的舟车劳顿,那一幕依旧清晰如昨,历历在目。她是怎样睡醒后下楼却惊讶撞见他淡淡笑着的面孔、他是怎样执起她的手轻轻摩挲、怎样对她说起自己要去戍守边关抵御外敌、怎样用像烟花一样美到极致的眼神诚恳深切道:“锦染,跟我走吧。我想听你唱歌。”

      于是后来她便远离江南故土,一路随军北上,黄沙与战旗背后看他指挥若定、风云变幻。几次在夜深露重的夜里醒来,披衣起身,伫立帐外。月亮掩在重重的云朵后面,营地两旁青苍郁郁的高峰萦绕着低沉的狼嗥虎啸。断断续续的更声从远处绵延不清地传来,这样听着,她便时时想起极幼时的自己,抱膝坐在深闺里,屋外水漏淅沥,滴滴数到天明。有时又是在软红楼献舞时的情景,仰头就望见高高飘扬的彩绘披帛。

      直至最终,记忆总是停在他那烟花一样清冷又璀璨的目光当中。只一眼,就叫她的心繁花盛开,春来遍野。

      彼时她脸上轻浅若无地笑,对自己说:

      只为这一句话,这一世也值了。

      一时亭内陷入沉默。若有所思的她,和轻斟慢啜的他。过不多时,他慢慢道:“壮观?呵……”

      他饮一回酒,又开口道:“符姑娘,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为你赎身?日子这么长,我去软红楼的机会还很多,何况我与公主新婚燕尔,又何必这样招惹闲话?”

      “这……”她流露出不解的神情,想一想,又沉默。

      见她不回答,他微微苦笑,语调也柔和了起来:“锦染……你知道么,”他侧了头直直盯住她的眼睛,“若这一次我再不听听你的歌,恐怕永远都听不到了……名盛京城的百灵姑娘!岂不可惜!”

      “此话怎讲,还请将军细细道来。”她出人意料地镇静,温顺地垂睫,眯了眼,便想起那夜后园中与玄色身影的一番谈话。

      果真如此……

      难道竟是果真如此?

      并没有觉察到她情绪的细微波动,他轻抿了一口酒,敛衣起身。掀开帘帷走到亭外,他转脸对跟上来的符锦染道:“看。”

      极目远望去只是一片白茫茫的天际。不远处就是绵延的沙地,落着蓬蓬残雪,掩着丛丛衰草,一直接到远方那重重山峦的脚下。这里没有悲怆的雁鸣,没有跃动的狐影,甚而也没有丝毫人迹。除却呼啸的风雪声,就是一片仿佛无停无止的寂静……永恒的寂静。

      冰花和雪粒混合着击打在脸上,刮得生疼生疼的。见她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他侧首一笑。

      “深宅大院,娇妻美眷……少年功名,天赐良缘。你们都是这样想的罢?”他笑问。

      “程将军……”眼里隐隐有了泪光,似一种模糊的怅惘……她想真相这样残忍。她为他感到切肤贴骨的疼痛,这么近,那么远……

      “公主她还好吧?”下意识地换了话题,立刻又暗嘲自己的多此一举。

      公主她……“能不好么?”他轻描淡写道,“呵,冰雪王冠上的明珠,沈芳郁……”

      几月前的婚礼之夜。

      酒过三巡。喝得微醺的他转入洞房中,拾起铁签拨了拨龙凤花烛上的烛火,环顾一周,最终视线落在了鸳鸯床边。

      公主出嫁,那一身凤冠霞帔行头的华丽繁复自不必说。他饶有兴味地赏玩了一会儿,走过去轻轻揭开了盖头。

      那宛如冰雕雪琢的容颜。弯月般的娥眉,一双水汪汪的杏眼正怯怯地看着自己。他便俯身下去在那樱唇上深深一吻,双手顺理成章地去解嫁衣上的扣子————

      夜早已深了。他意欲疲倦地沉沉睡去,她却不肯就此罢休,攀上他肩头絮絮不止,迷蒙的瞳仁浮着一层隐约雾气。他烦她,却又只得强自按捺,坠入梦乡的前一刻听到她模糊呢喃:

      久夜……久夜。你记着,我从此要深深地嵌入你的生命,让你永生永世都不可能忘记我。我要你有一天能站在阳光下自豪地大声宣布,昭告这世上所有人:我们彼此相爱,至死不渝……

      其实他们早在一年前就已经相见。

      彼时垂柳依依,香风浮动。她伫立桥头,衣裳用上好的冰绡制成,隐在桃红柳绿中身姿绰约,如雾如纱。

      他看她俯下身去喂鱼。不过是退了朝闲来走走,无意路经。碧绿水面上青葱十指悄然在他脑海里拓下影像,从此成为记忆里一幕难以磨灭的风景。

      沈芳郁直起身看到他,不由羞涩掩口,悄然退去。眉目如画,眼似含情。瞧着那柔美身影消失在花丛深处,他摇头叹一叹,再叹一叹,似乎想起了什么,微笑着分花拂柳而去。

      不是不知道她是谁。

      只是这样幽暗无声的相见,总似一场空欢喜,一场波澜不惊的水月镜花。

      彼时两个人都未曾想过日后将有这样深刻的交集。

      符锦染回身挑起帘子,从亭内取出琴来,对他颔首一笑。

      “将军不是想听锦染唱上一曲么。”她低眉信手调弦,“那锦染便给将军献上一曲《贺新郎》,何如?”

      “自然是好。”他从案上取过酒杯,站在雪地里朝她遥遥一祝。

      “那锦染便献丑了。”她柔声道。

      像十余年来熟极而流的那样,她抱琴坐在案前,一身胭脂红衣裳被风吹起,三千青丝在空中猎猎飞扬。风雪边塞上,少了红木牙板,少了五弦琵琶,她的歌声却依旧清亮,娇脆之音如裂锦帛:

      “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声切。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

      挽音阁里,他折扇轻摇,衣冠胜雪;碧桃树下,她随手起弦,香染红袖。那一个回首,那一次对望,往事在眼前幕幕重演————

      “算未抵、人间离别。”

      如今望亭里两两对饮,眼前情思缱绻,不见风雪连天。怎寻来时路,别后忆空欢。残生未尽,却不知还能有多少次与你相见?

      “马上琵琶关塞黑,更长门、翠辇辞金阙……”他竖起手掌,示意她停下。

      “你听。”

      “终究是来了。”他一声冷笑,退开几步负手而立,神色冷下来,端凝又肃穆。

      符锦染侧耳仔细聆听。恍若一阵疾风骤雨,一骑卫兵已驰至亭前,马上人喘着粗气滚落雪地。“程将军……不好了!”

      “程将军,那来宣旨的公公说……他说……您在京中的府邸被查出私藏兵器、龙袍等物,罪犯谋逆,就地正法!”

      有一刻的停顿。仿佛时间也被冻结。她原以为这一天到来时自己会泪满衣襟,不料此时心里却空空荡荡,只不断地反复地想着:程将军……这一曲《贺新郎》,你竟终究没有听完……

      “慌张什么!”他一声怒斥,“平时训练的纪律都哪里去了?!这要是搁战场上,你的脑袋还能像现在这样安安稳稳地呆在脖子上吗?”

      那士兵利索地爬起来,“刷”地一个立正。“是,将军!”

      “符姑娘。”程久夜转过身,举起手似乎要拍拍她的肩,但想一想又放下了。“真抱歉连累到你。现在除了举旗叛变殊死一搏根本没有别的路好走。”

      他踌躇半晌,终于对她一颔首,轻声道:“符姑娘,珍重。”

      寒气钻进了衣袖,她却好似浑然不觉,直到他走远了才回过神来,瑟缩地抱紧了肩膀。眼中那抹背影像一把被打磨出了锐气的刀,笔直笔直的有着凛冽的锋芒,在漫漫风雪里渐行渐远,仿佛乘舟江上行时看见的那一笔向后倒退的山川。

      宛如冰雪砌成的宫殿正如往日一般,平静地沐浴着和暖的阳光。

      偏殿里北冥王围着白狐大氅,站在女神像下抬头沉思。

      铃声细碎,有人娉娉婷婷地走进来。

      “父王!”洗玉公主在他背后扮个鬼脸,娇声道,“儿臣都好久没看见您了!”

      听到这话,他微笑着转身向前走了几步,细细打量着她道:“芳郁,朕的好女儿……你变得更漂亮了,看来自从成婚以来,你的气色好了不少嘛!”

      想起程久夜,她不由羞涩地低下头去,扯着衣角,扭捏道:“哎呀,父王!……您专程到儿臣的寝宫来,难道就是为了取笑儿臣的么?”

      北冥王没有回答。他深深凝视着女儿晶莹如玉的脸颊上那一缕晕染开的浅浅嫣红,简直像是初春枝头一朵半开未开的凝霜桃花,不忍近看,不堪轻触,不由得人不叹息。

      “女儿呀……”他低沉地叹气,踱回神像前,背对着她。

      “怎么了,父王?”她似乎想到了什么,紧追几步,急急地问。

      停顿了一瞬,似乎还为难了那么一下。“程将军他……哦不,现在应该称呼他程久夜了……他杀了朕派去了解军情的大臣,在边塞起兵谋反,好一个程久夜呀,好一个战功赫赫的女婿!”

      殿外喷泉旁的鸽子咕咕叫着,轻柔的光线从雕了繁复花纹的窗楹斜照进来,尽情享受着这短暂的沉默。

      “不,绝对不是这样的!”她——这名扬天下的洗玉公主——突然向前跨了一步,声音很大:“父王您一定搞错了!久夜不是那种人!”

      “放肆!”他飞快地转过身来,神情暴怒,“有你这么跟朕说话的吗?!”

      她咬着唇不语,只是倔强地看着他,目光炯炯。

      过了一会儿,这君临天下的男人又开始在神像前来来回回地踱起步来。他慢慢地道:“芳郁,你不要激动。父王知道你对程……程久夜很欣赏,很喜欢,可这是真的。”

      “绝对不是。”她一口咬定。

      “芳郁啊……”他开始烦恼地抓头发,“程久夜这个人,父王以前也很喜欢他、欣赏他……可是边塞的飞马来报总不能有假吧?我的好女儿,你别伤心,父王啊以后肯定帮你找一个比程久夜好得多的夫君,行么?”

      “父王!”她“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几欲潸然泪下,“您相信儿臣,久夜他真的不是那样的人啊……一定是有奸人要陷害他!父王您怎么这么轻易就相信了小人之言,儿臣……”

      “闭嘴!”他终于按捺不住,勃然大怒,“朕没有你这么不知好歹的女儿!才嫁过去几天,就被他油嘴滑舌的迷住了!你醒醒吧!看,这是快马捎来的他给你的家书,朕怕你伤心,原想烧了的,可没料到朕竟然会有你这样的孽种!”他盛怒之下重重一拍案,拂袖而去。

      她膝行几步挪过去捡起来,手抖抖索索地竟然拿不稳,大滴的泪砸在信封上,洇湿了信封上一行墨迹:“沈芳郁亲启”。

      久夜……久夜……我不信,难道你亲口承诺过的天长地久,也会有假么!……

      吾妻:

      见信如晤。近日塞上风雪甚大,幸符姑娘以琴相陪,吾免借酒消愁之苦。符姑娘端庄大方,温婉贤淑,深倾之。与其相悦已久,况,别时之誓,皆为戏言,望汝勿信之,愿深谅…………

      夫久夜

      泪光朦胧中,那披着轻纱的女神像仿佛在深深地凝望着她,双手捧着雪莲花伫立在高高的神龛里,微笑悲悯……

      “慈悲的女神……”她双手合十,悄然低语,“求您保佑芳郁,保佑久夜能平安归来,保佑父王早日辨清是非……”

      “慈悲的女神……求您告诉芳郁什么该信,什么不该信……女神,您告诫子民要信任自己的伴侣,难道这也错了吗……”

      几支香即将焚尽,外面天已近暮。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