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劫》念从嘉

1、第一回 忘川河

　　过了黄泉路有一忘川河，取河水半舀，再添孟婆泪一滴，这盅孟婆汤方可熬成。
　　你来了黄泉路，渡了奈何桥，望一眼三生石，再最后瞧一眼人间，此后便断了念想、没了留恋，继而方可饮下此汤。舀些孟婆汤下肚，只消顷刻，今生情缘便如同过往云烟，随风而去。
　　“来生再去投个好人家罢。”那老妪道。

　　这老妪非常人，正是孟婆。

　　孟婆是世间大名鼎鼎的神，毕竟你这一生开启时要见她一回，临了头再见她一回，虽说就算个灌汤的神仙，却也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她。
　　都说人怕出名猪怕壮。又因为孟婆一直穿着黑色的袍子、面上更是蒙着纱巾，予汤时又总是低垂着头（再加上黄泉经费不足，也没多安置几盏油灯），就没什么人能看清她长什么样。故而关于她的传闻也就多了起来——

　　“孟婆汤，一口便记忆全消，投胎前经历了什么连些许都记不得。实则是因为孟婆奇丑不堪，故而不愿让人们在人间也言语她的面容！”
　　“我倒是想知道这世间最丑的女人生得如何样子。”
　　“同你这样想的人多了去！有些人投胎前非想看看孟婆的真面目，结果呢——因她实在太过丑陋，投胎后下一世便盲了眼！”
　　因此，很多人临走前拿过这孟婆汤便一饮而尽，头也不愿抬——如是为了一时好奇见了同传闻中一般骇人的面容，再转生成了瞎子，这可就不划算了。

　　今日来了一个小鬼头，是不幸落水身亡的，全身湿漉漉的，弄得黄泉路上全是水渍。要知道阴间人手有限，虽说无论人畜，阳寿尽后都需至阴间，但他们大多就是来看个走马灯、许愿个好的来世、然后便离去了，这天王老子又常年不管阴间众神仙，以至于这里薪资稀薄、人力稀缺。
　　所以孟婆的职责可能比你想象的还要多一些。
　　比如，连黄泉路奈何桥这一带的卫生工作也是她负责的。

　　“丑奶奶……”
　　这小童连句整话都说不清，嘴里嘀咕嘀咕的，脸上还带着傻笑。他还想要往前伸手掀开孟婆的面帘。
　　完了——完了！这个小鬼可要惨了。

　　我认识孟婆这些年，她工作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平时也是与人为善——只是，她可听不得“丑”这一字。

　　她猛地扯去了自己的面纱。霎时间，眼前的孟婆从一白发老妪成了一堆人型的枯骨，只有两双黑漆漆的眼珠子还盯着那个淹死的小鬼。
　　“哇——”的一声，黄泉都是这小鬼的哭声。
　　“哼，又是一只被姑奶奶我的美貌所吓哭的小鬼。”
　　哭声没断。

　　虽说我不是阴间的工作人员，但这种烂摊子基本上都是我来收拾的。
　　“哎哟喂，哪里来的小屁孩，喝了汤快走！”我手起碗落，咕噜咕噜给他灌了一碗汤便把他推去了下个关卡。“快走快走，你这熊孩子！”
　　干脆利落，不愧是我！

　　而至于民间流传的什么“见了孟婆一眼来世成了瞎子”完全是无稽之谈好吗——我这种善良的志愿者难免也有些程序会出差错——大不了再下一世也是个健全人！
　　好吧，我承认：民间的那个传言大多是我的责任。只是，每当遇见这种情况也只能是我上场了！要知道，后面还有好多要投胎的鬼，要不是每回我强行灌汤，那这阴间可没有秩序可言了；要是失了秩序，我还得被克扣工资！真是无人权哉！
　　而且，我当真心疼她。

　　“这孟婆可比传闻中还丑。”
　　“何止是丑！”
　　“……”
　　后面排队等候孟婆汤的鬼见了方才的场面，一个个也被吓得大惊失色，然后窃窃私语起来。

　　“肃静！”我大吼道。就知道又是这个情况。

　　孟婆的双眼突然失去了神采。她看了看自己的双手，竟只剩两幅枯骨。她带上了面纱，变回了老妪的样子，又急忙背过身去——她说什么也不能让别人、或是鬼见到她如今的样子，即使他们不过把她的丑样当成笑谈——谁又真正在乎她到底生得如何，又有谁知道她便曾是人间最美的女子呢？
　　她只是拜托我今日帮她分了余下的汤。我知道，她一定又在小声抽泣着。

　　传闻孟婆之泪酸楚难咽，而孟婆汤不苦不涩，却味甘，教人忘了三千烦恼丝。问何故？

　　——原是那泪里的辛涩全淀在了心底，他人又何以尝得？

　　一想到此处，我便愈发来气，只管怒气汹汹地大呼道：
　　“我可不似孟婆，你们余下的小鬼不许多说，快些来喝了这汤，否则……否则我可不让你们进入转世，正巧阴间也缺人手，我也不是那些神仙的手下，不管他们的规矩，我可要强留你们在此为孟婆做苦力！”
　　此话一出，大家赶忙着拿起自己的汤喝下便跑了。

　　哼，这一群不识抬举的家伙。
　　好得很，又一次在我的帮助之下提前收工！

　　“这黄泉路沿途是彼岸花。
　　花开无叶，叶生无花，虽为凉薄之花，却绽放得极美，
　　定是花与叶相念相惜却不得相见，才有这似火般炙热——竟将忘川之水洗成了血红。”每每谈论至此，孟婆便掩面而泣。
　　她说，这让她不由得想起那日。

　　那时，世间还没有孟婆。

　　江畔的花凄美而热烈，竟在她合眸的一刹绽放。花开彼岸，血色浸江。

　　要知道胜败乃兵家常事。两军交战，必有一伤；不过是尸骨残骸，饿殍千里。
　　此战已无胜算。

　　夫君定不愿她见自己战败，不如她先一步去了罢。
　　只遗言道，情若在，黄泉再会时人死却也不朽。继而夺匕首自刎于江岸，那漫江的水啊成了最艳丽的红——许是只有这般炽烈的红才足以祭奠人间最美的娘子吧。

　　而她苦苦痴侯，终未等来他一面。

　　她说自己已不愿再等，这才成了孟婆，将孟婆汤予了路经奈何桥的过客。那孟婆汤是忘川河中的水融了她的泪，她只愿他们喝了汤后忘却今生，来世了无牵挂。

　　孤魂野鬼来去匆匆，谁又愿意在此久留呢？
　　说到底，那迟迟不肯离去的人原只是她一人罢了。

　　而孟婆并非她本名，这个名字不过是凡人听错了所误传的。阴间的神吏最早时老劝她：“莫再痴人说梦了。”久而久之，大家叫她“梦婆”。
　　——这个梦是南柯一梦。

　　孟婆的原名是虞妙人，她的夫君喜欢唤她虞姬。

　　“虞兮虞兮奈若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