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意横生》文武双圆

13、宜香院

　　宋世方看着手里那张被揉的快碎掉的黄色告示，面色阴沉的看着地面。旁边的下人一个个都噤若寒蝉，缩着肩膀跪在地上，一句话都不敢说。有个小丫鬟端着一杯热茶在门外正犹豫着是否要端上来，突然听到一声呵斥:“还要老爷叫你你才进来吗？！”那丫鬟本就发抖的身体突然便颤抖了起来，茶碗跟杯盖像是仇家般互相叮叮咣咣打了起来，扰的人心烦意乱。

　　只见那丫鬟手中的托盘似乎是有意识地挣脱了她的手，洋洋洒洒一个翻身，落得个粉身碎骨，雨露均沾。几汪水柱溅了她一身，本就筛糠的身体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像是突然被谁勾走了魂儿一样痴痴的望着地面，甚至忘了求饶——她恍惚间看见了蝶儿，那个苦命的姑娘，从小尝尽了人间冷暖，二八未到便早早去了，甚至连个完整的骸骨都没有。而她们唯一的相同点，便是犯下了同样的错误，在这同样的宜香院。

　　宋辙皱了下眉头，即便他是宜香院的大管家，有时候也摸不透老爷的心思。想当初他在外面混的心灰意冷，碰到族中有人推荐，他便急急忙忙接下了这个差事——本以为在这宜香院当个管家实乃人生一大幸事，可谁又能想到火坑是一个接一个的让他跳。他抬头看了一眼老爷，见宋世方没任何反应，便直接示意周围小厮把那丫鬟拖了下去。

　　按照宋世方的性格，平日里若是有丫鬟这么无礼，他必定先好好调戏羞辱一番，然后直接送去喂狼，生死全看造化。宋辙也是来了宜香院才知道这么件事，说是几年前宋世方不知从哪得到了一只小狼崽，养在府中精心照料，为的就是好好管教下人。前几日有个不长眼的小丫头，连话都没说过几句就被活活咬死了。宋辙在心中默念了几句阿弥陀佛，好在今早刚叫人喂过那位狼大人，想必还能给那小丫鬟留条命。

　　“管家，给我好好查查，到底对家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一声阴狠的话突然飘到了宋辙耳边，他忙回了句是是是，多余的话一句也不敢多说，只能继续弓着身站着，听候吩咐。按族里的辈分，他跟宋世方也是个远房亲戚。更别提他比宋世方还大了个辈分，年纪虽稍长，可惜混的不成功，长辈不长辈的根本没人放在心上。他自己过不去这个坎儿，从来没单独称呼过宋世方为“主君”，可该有的尊敬他也一点不少。而宋世方对他也没什么多余的礼数，只把他当个年纪大的管家罢了。他知道在宋世方的面前论亲戚辈分根本没用，唯有兢兢业业努力干活。如今他也只是找个差事养家糊口，帮着宋世方管理宜香院方方面面，只办事少放屁，他每天都想默念个三百遍。

　　其实几天前便已有下人汇报过这春意横生的告示，当时他正在陪宋世方会见离国商会的贵客，哪想到宋世方根本没把这件事放在眼里，当下看了告示便开起了玩笑，还大言不惭的跟商会的贵客夸下海口，说这春意横生根本不足为惧。想他宋世方在凰城和泽州港经营了十几年，见过了多少人开这勾栏瓦舍，略施小计便能让他们乖乖走人。他还听说开春意横生的就是个臭婆娘，那些商会里各行各业想染指这行当的财主们都被他弄走了，一个臭婆娘又能翻出什么浪花？

　　主家都这么说了，他一个管家又何必操这门子闲心。但为了应付宋世方那喜怒无常的性格，他还是派了几个小厮去探了探虚实。他让那几个小厮假扮成其他几家勾栏瓦舍的人去探听消息，即便是被抓住了也跟他们宜香院没任何关系。可那几个小厮比后厨的老母鸡还笨，进门就被认出来了，什么消息都没打听到。就在宋辙还在想着怎么再去探听消息的时候，门外突然一阵吵吵闹闹。本来死气沉沉的大堂连个呼吸声都没有，突然活络了起来。

　　“老爷，不好了！大少爷小少爷被人打了！”门外一阵高呼，呼啦一下进来了一大堆小厮，搀着两个一瘸一拐的人，慢慢走了进来。

　　那二人年纪相差不大，一胖一瘦，若不是同时出现在这院里，的确看不出两个人竟是兄弟。这两人一身华服锦衣，同是一副财大气粗的模样。可惜那两件白色锦袍上面有血水也有泥水，斑斑点点，看来不只是被打这么简单。

　　“怎么回事？被谁打了！让我看看！”宋世方陡然起身，扶住那两人后便摸向两人的伤口，紧张的查看着他们的伤势。平日里他最为疼爱这两个儿子，如今有人居然敢在他眼皮子底下打人！

　　“说！被谁打了！爹一定为你们做主！”宋世方的脸上怒气腾腾，咬紧了牙狠声说道。他眼中杀意尽显，只想立刻为他们兄弟二人报仇！

　　宋辙挥了挥手，叫了个小厮过来，在整个凰城敢打这两位公子的人还没出生呢，向来只有这两位公子打骂别人的份。即便是跟那些达官贵人家的公子闹得不愉快发生什么口角，断然也不会闹成这样。

　　那小厮左看看右看看，刚想说话，便被那堂前两个公子刀子般的眼神吓得跪在了地上。

　　“说！”宋世方吼道，脸上的两条眉毛已经皱成了连体。

　　兄弟二人见已经瞒不住，一人便开口说道：“都是春意横生那帮畜生！爹爹可要为儿子们做主啊！”

　　“你说什么？”宋世方一脸不可置信，“老大，你再给我说一遍？你被谁给打了？”

　　另外一个见此，便有些腿抖，颓坐在地上边哭边说道：“儿子们本想去那春意横生为爹爹探听消息，为爹爹排忧解难，可谁曾想他们认出我们是宜香院的人，说是要想进门先交旁人二十倍的价钱。我们不服，便与他们理论了起来。谁知道他们居然动手！我们就带了十个小厮随行，在他们的地盘根本打不过他们！”只见他越说越急，到最后甚至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一般。咳完还跟老大对了个眼色，两个人齐刷刷的看着宋世方，一脸委屈。

　　听罢，宋世方立刻松了手，老大被宋世方这突然的举动弄了个措手不及，差点跟老二一样跌倒在地。

　　“你们两个兔崽子！被一群婆娘欺负了还好意思说出来！老子的面子都被你们给丢光了，还想让我给你们做主出头？！

　　宋世方气的拂袖而去，留下两个公子大眼瞪小眼。宋辙见状便赶紧吩咐丫鬟们扶两位公子回房，拉住了几个刚才一同进来的小厮们，详细又了解了一遍事情经过。

　　他知道，造孽的事又来了，禁不住又多在心里默念了几句阿弥陀佛。

　　-----------------------------------------------

　　穿过宜香院的后院便是宋家宅院。近日风雪连绵，大街上连个出门的人都没有，宜香院也有些日子没开过门了。虽是如此，但宋辙也不敢怠慢，日日都来宋家家宅上工，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当初宋世方希望宋辙也能担任宋家宅院的管家，宋辙思前想后还是以“才能不够”婉拒了。

　　他知道自己跟宋世方不是一类人，也不想跟宋世方走得太近，因此他依旧每天下工回家，次日又准时上工。

　　雪下的正大，只见他不畏严寒，在一个院子里慢慢踱步，转来转去。

　　“宋管家，怎么不进屋？”迎面走来一个人，一边搓着手一边呵着气道。

　　宋辙点了个头，没回答。两个人使了个眼色，宋辙向后面扭了下脖子，那人便露出了了然于胸的脸色。

　　“你在这儿多久了？”那人又问道。

　　宋辙看了看天，“小一个时辰了，差不多了。”没有再继续寒暄的心情，他便又自顾自的继续踱步。

　　那人看了一眼后面，叹了声气，便走了。

　　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宋辙便远远看到宋世方从另一个院儿的门里出来，宋辙小步快走，上赶着说了说刚才从小厮嘴里听到的其他内容，询问着后续该怎么办。

　　宋世方似乎是已经消了气了，换了身更贵气的锦袍，配上沉甸甸的大氅，轻轻松松叫宋辙先别急着轻举妄动，他今晚有个特别的筵席，他去碰碰运气看看有没有什么好的办法。

　　宋辙目送着宋世方走出门外，当下心里便有了计较。临走了他叫了个小厮吩咐了几句，便径直走了。

　　——————————————————————————————————————————————

　　湘正在醉雨亭看着这个月几位管家递上来的管事记录，正看到宜香院的时候，她不由得头疼了起来。刚想叫浮弦艳骨帮她弄点吃的，却发现四下无人，只有她一个人在这亭里。

　　湘只得抻抻懒腰，转转脖子，四处扫视放松放松。正巧远处有个人似乎是在往这里走，湘便挥了挥手打了个招呼。其实这个习惯也被楼里的人好心好意的提醒过很多次，说是有损楼主威严，主子就应该等着别人来服侍，可湘实在是改不掉这习惯，大家也就随着她去了。

　　“楼主，刚经过大堂碰见浮弦，她怕你饿，便叫我顺路给你带点枣糕过来，还热乎着呢。”来的是竹娘，今天的她像换了一个人一样，跟素日里在竹堂里完全不同。

　　平时竹娘几乎只以男装示人，今天却着一身桃夭襦裙，披着一件白色袄子，若不是湘知道这个时辰头牌们都在忙着，根本分辨不出来这居然是竹娘。

　　“还是浮弦懂我”，湘倒是装也不装，拿起食盒便翻开，直接吃了起来。“是不是藏舟回来了？”湘语气中有些打趣的意味，让竹娘的脸色更显红润。

　　“是啊，刚巧今天我放工，便想着跟藏舟...楼主你就别取笑我了。”竹娘全然不似当日在竹堂前那般冷静沉稳，倒像是雾闪一般蹦蹦跳跳的小丫头。

　　“哈哈哈，我怎么会是取笑你？”湘一脸慈祥，摆出一副我懂的态度，“赶快去吧，藏舟也有些日子没回来了，你们赶紧抓紧时间，竹堂的事有小放有大家，不用担心。”

　　竹娘也没有扭捏，简单行了个礼便离开了。

　　待竹娘走后，湘揉了揉太阳穴，刚才的头疼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新的烦恼。

　　她，怎么还没回来？

　　——————————————————————————————

　　宋辙正在窗边独酌，便在二楼的窗户上看到了季席正快步赶来。

　　“宋兄！”转眼季席便已站在了宋辙桌边，行了个礼。

　　原来下午跟宋辙在屋外寒暄的便是他。

　　宋辙起身，一手便盖住了季席的抱拳，“咱们别在意这点礼数，快坐，我已经叫人温好了酒，还叫了三斤牛肉，慢慢吃喝！”

　　“今天我叫你办的事儿你都办了吗？”宋辙一边吃着，一边问道。

　　“下午见到你的时候，看你的眼色我就去办了。”一大白下肚，季席觉得整个身子都暖和过来了。“院里这些药都是随时备着的”，季席头一侧，低声道“都打死两房妾室了，咱们当管家的还能不随时备着这些药？”

　　宋辙拍了拍季席的肩膀，两个人又浮了一大白。宋世方喜欢打女人是院里人人皆知的秘密，可他们做管家的即便是不忍心也是无能为力，只能叫下人们多准备点药，以备不时之需。原本宋辙跟这季席不过是点头之交，两人以前不认识，只因都在宋家做事才认识起来。一个管宜香院的事，一个管宋家内院的事，互不相关。有一次宋辙看见季席偷偷给那些被折磨过的下人们剩饭剩菜，还给他们用药，这才跟他熟络了起来——否则即便他也想这么做，他也怕一个不小心被人告密惹怒了宋世方。丢了差事事小，他着实是不想看见自己跟一匹狼四目相对。

　　在这一点上，他更佩服季席。季席本来就人高马大，跟一般的管家身形不太一样。熟络了之后每次宋辙都打趣说季席才更适合来管宜香院，只要他在门口一站，那些乱七八糟的客人就没人敢瞎闹。

　　“那个丫头怎么样了？”宋辙问道。

　　“别提了，我见到她的时候已经没气了。”季席叹了口气，夹了一大口牛肉。

　　“怎么回事？我早上刚叫人喂过那匹狼啊！”宋辙吃了一惊，酒喝了一半便呛了出来。

　　“跟狼没关系，那狼吃的太饱，一直睡着。”

　　“那？”宋辙看着季席，只说了一个字，自己便反应过来了。

　　的确是跟狼没关系，这分明是一报还一报。这两夫妻，一个爱打老婆，一个爱折磨下人。

　　真是绝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