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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我做了一个梦,梦到一只雪白的蜘蛛,似一粒尘埃落于我的掌心。

      ——《随笔》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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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宇智波泉奈说:“我做了一个梦。”

      他晃了晃手中酒杯,褐色酒液中球状冰块撞击玻璃酒壁发出清脆响声。

      “这次是一个并不愉快的梦。”他补充道。

      橘色灯光下他的笑容依稀暧昧,给观者一种温暖的虚伪错觉。

      于是人群中有人开口:“您先说吧。”

      这间酒吧是个酒客们附庸风雅的好去处,而宇智波泉奈就是这里的常客,大多数客人都面熟他,更何况……他在文坛已小有名气。

      虽然面容生得有种少年人的天真感,让这位作家看上去仅仅像是个刚成年、就生涩地溜进酒吧一隅用被灯红酒绿迷乱的眼窥探大人世界的男孩,但宇智波泉奈轻车熟路的谈笑和他眼底懒于掩饰的冰冷和嘲笑不会让你继续错误地判断下去的。

      “就在刚给出版社发过去《棺》的原稿没多久后梦到的,”他单手托腮语气哀怨,“我才发出去没几天,就发现它被原封不动地全部给我退回来,稿件全部都变做了古老的信纸;我翻阅,确实是我的文章没错,只有原稿最后一页的余白上留下了某人的解释,是用毛笔草书略显潦草地写下的。”

      “你知道他的留言是什么吗?”

      年轻的作家用纤长的食指点了点红木的柜台桌面,在其上一笔一划地模仿。他眯眼又笑起来,却没有丝毫调笑之意。

      “他写啊,我想想,是「这般水准,别奢想着冲击今年的文学赏了,你连我这一关都过不了,宇智波」吧。”

      “真是惹人厌烦的男人啊。”

      他止了笑,语气冰冷。

      “那个男人是评委之一的话,无论是怎样的文字,他应该都会故意给我添堵使其落选……既是卑劣,又是无耻,除了我,可能没人这么清楚了解他的恶毒了。”

      确实,他早已记不清和那个男人这样针锋相对是第几次,或许仅仅只是第一次,也或许是第无数次。

      这个人做事风格鲜明,每一页的稿纸都有不明显的翻阅痕迹,想必是认真“拜读”过自己的文章,然后重新整理好再留下漫不经心的讽刺——他就是这样,对待事情认真严谨,对于自己就过分尖锐;他二人都是争强好胜不择手段的典型,为了针对彼此,做出什么都不足为奇。

      于是他感到不快与烦闷,几乎是生生忍住把残留千手贵笔的原稿撕得粉碎的冲动,推门而出。

      年轻的作家特意走入了一家旧式书店。

      他就轻驾熟地拐过东倒西斜的书架,推动取上层书本踏脚用的木梯,爬上去摸出一本略显破旧的硬装本,拂去其上薄薄的一层尘土,终于看清了封面的书名是《二生》。

      这是再版的精修本——但仍是很老了。翻开封面,第一页上有作者像和简介,那是一个年轻严肃的男人,一生所获奖项赞誉无数,当之无愧“文豪”之名。

      《二生》是此位作家的名作之一。

      这是一本作者自称“镜花水月的无聊之笔”。他在书中写,自己总是在夜回梦转惊醒之时忆起一些虚虚实实难以辨清的幻梦,仿若前世之人、之仇、之爱,在奈落的深渊有冤魂的无数四肢涌上抓住他的手足,一点点地,如骨附蛆地渗透了他的今生,就像冰冷的酒精注射进入血管,无时无刻不在灼痛。

      那是作者晚年作品,后人大多推测他因是大限将至,故而对生死有了新的感悟;也有人真信了轮回之说。

      数年来,前者论点更为人所信。

      毕竟《二生》此书,是其作者为数不多的、跳出冷静的第三人视角的悲剧之作,内容性质比起小说倒是更像一本自传,主人公和现实中的作者经历虽然不同,但性格相似。

      “读来,仿佛真在切身感受战国时期一个名为门太郎的男人孤独又一无所有的一生”——后世有评者留。

      宇智波的眼睛弯起了活泼欢快的弧度,他微微抿了一口杯中酒。

      “然后,我就修书一封还于那人。”

      “我写道:这本书我在13岁的时候第一次看。”

      “除了其悲剧性有些值得他人品头论足的价值外,则是东拉西扯、痴人说梦,不过空空之谈。你若要辩,我便列举三点谬论于你。”

      “门太郎的兄长为了和平如此屈尊自贱,不显大度反而小气,却仍得他人信服,为其一;”

      “两族积怨已久,竟能随意求和?此为其二;”

      最后,他睁了眼,黑瞳冷酷而含笑。

      “其三……为何最好呢?我又一想,下笔写道:其三,门太郎手刃怨敌,不该满心欢喜?”

      他说的是《二生》的剧情高峰:门太郎杀宿敌伊兹那,这件事成了两族长殊死一战的导/火/索;伊兹那在团扇一族中属鹰派领头人,拒绝求和、态度强硬,他死后两族却仅仅在一年之内就握手言和,故而有人推测他的死或许有更深层的政治原因。

      有好事者奇道:“其他的我不知,但就这第三点,可没那么简单!门太郎和他的宿敌听说可不是简简单单的仇人关系,他们二族血海深仇,但敬重的兄长双双交好,幼时有过几次交锋,也因此点到即止,那时便有人说[其实他二人关系没那么坏]。待到兄长也决裂,才真正在战场上厮杀搏命。他们下手毫不留情,也仍是交缠斗恶十数年,可见实力相当。我本以为这二人就是命中怨敌了,但看了某大家的评说,才知道为甚么门太郎在宿敌死后仍是忧心忡忡——他从未怨恨过另一族还有他的宿敌!甚至可说,对他们的了解没人比他更深刻。只是门太郎的一生都在为大义随波逐流,他所思所想都被藏得太深……”

      宇智波泉奈拿酒杯用力砸了一下吧台。他冷着脸,话语间快要结出凝结了怨毒和讥讽的寒冰:“就是这样的男人,岂不是无聊至上?他怨敌恨他憎他也同样十数年,得到的回报却是如此不堪入目,他可曾懂?”

      “这,”那人倒是没话可说了,“……为甚憎恨还要索求回报?”

      “不是他自己写的吗?答案。”

      他又面上平静,好似并未一时发怒过,“「团扇一族,过爱则过恨,以其爱憎为食而活」。”

      “你又怎知道,他宿敌是否在强烈恨意之中生出过微不足道的一丝爱意?——当然,这点爱也是淬了毒的,不然……”

      宇智波慢声道:“他宿敌为何又会死在他手下?”

      旁观者大震,这是何等荒诞无稽的解读!……但好像也有其道理,若该如此《二生》的悲剧性岂不是又上升了一个层次?!门太郎一生未婚,原因众说纷纭,或许他难道是否明了过那些情意,或是他也曾有过?

      人们从震惊过缓过神来,开始七嘴八舌地问。

      “千手先生若是真写了这么一层,那可是震惊文坛的大发现!那些大家可要改了评论风向了……!就是不知会有什么新的解读涌现呢?”

      “传言有说门太郎是先生梦到的自己的前世。”

      “那老师,您既然得出了这样的解读,您觉得门太郎是否也对他的宿敌……”

      宇智波泉奈打断那人:“他叫千手扉间。”

      他放下手中把玩的酒杯,留下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前世是梦,二生为梦,我所言也当做一场梦来看待吧。”

      话毕,他结了帐,随即不疾不徐地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中起身,走过酒吧门口的收纳箱,取出自己的那把黑伞,似是要准备离去,不再同人高谈阔论了。

      细雨蒙蒙,临走前,残落下的只言片语似如秋菊,被雨水打得零零散散。

      “现在,梦就该醒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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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门太郎躲在树后,屏息观望,尽量不留下蛛丝马迹,小心翼翼地追踪着兄长的去向。

      他尚且年幼,又是受父亲之托,还怕被兄长发现令他不快,平生第一次做了个左右为难的差事,自是紧张无措。

      眼见兄长又要和那个不明身份的友人换去处了,他心下着急,一脚迈出,不料正中了草里藏着的圈套上,径直被绳索倒吊了起来,挂在枝头摇摇晃晃。

      糟糕,大意了!他心下大震。

      这时,陷阱的主人,一个黑发黑瞳、和他年纪相仿的少年便跃了出来,仔细地看向他,面容一派天真。

      “唉呀,这——不是森家的二公子森门太郎吗?”

      门太郎认得他,只觉得心底发冷。这少年偏偏就是森家有着血海深仇的敌家团扇一族之人;况且他们上一次见面就是在战场初见,已然相知相识,这次落在了他手中,下场想必不会好到哪里去!

      ……也就是说,兄长的朋友,应该也是团扇的人了。

      那少年见门太郎脸色肃穆苍白,便知他应是想明白过来了,于是从腰间摸出一把小刀,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脸颊。

      “怎地,这么快便想不起我名讳了?明明先前还与我打得不分上下呢?”

      这团扇家的少年名为伊兹那,门太郎当然知晓。虽说他少年老成,很得族人信任,但他也是自小被教导与团扇一族仇恨不共戴天,还因为自己中了这种下流圈套而有些恼羞成怒,加之尚未成熟的少年心性作祟,他就有些口不择言了:“不过区区无名小卒,有何让我记住的价值……唔!”

      他只惊呼了一声,便咬牙忍住不再出声了。

      伊兹那见状收了几分力,他凝视着刀尖滚落的血珠,叹道:“区区无名小卒也是可以要你的命。我曾在这里跟踪兄长时,一只无知的蜘蛛爬到了我手上,自己往死亡去了,你现在就和那蜘蛛没什么差别。”

      门太郎一言不发。作为森家的人,为了本族的尊严,他是断不可能放下身段求饶的。

      但他也不至于愚蠢到挑衅敌人给自己增添痛苦。

      而那少年却突然笑了:“我不杀你。”

      他后退一步,想到蜘蛛的故事,又回敬道:“森门太郎,区区一只渺小的蜘蛛,我又有何随手把它捏死碾碎的必要?我那日放了那蜘蛛,今日便留你一命也无妨,只是日后,可再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你……!”

      伊兹那割断了绳索,门太郎狼狈地摔落在地。

      团扇一族的少年遵守了他的诺言,没有趁虚而入痛下杀手,而是就这样,扬长而去了。

      ——《二生》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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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来,文坛新秀宇智波泉奈的这段理解,不过是日常生活中的一个令人可以津津乐道的小插曲而已——但自宇智波泉奈的《棺》出版后名声大噪,他过去暧昧不明的解读也和这本书彻底有了要紧的联系。

      《棺》准确来说是千手扉间《二生》的衍生作品。

      文中讲述了战国时期一个被仇敌所杀的男人在合棺下葬的过程中得了开悟,或者是怪力乱神的其他什么原因——他的人生从此刻开始溯洄轮转,从兄长的悲泣、族人的愤懑、战场的厮杀倒退、倒退,他沉默地走着,双足跨过死尸累累的焦土,一步一步地再次走到他受致命伤的前一秒,他的宿敌正举着太刀准备穿透他的身躯,他猩红的眼底全是那个男人的倒影。

      “若是可以再来一次,你会怎么做?”

      手刃仇敌报仇,改变未来轨迹?……它有许多、许多,你可以去做的,太少又太多了。

      男人并不着急。他耐心十足地环视了一圈战场,看到兄长惊慌无措往这里冲来的停滞的模样,看到宿敌的兄长也是那样看向面前这个正欲取他性命的男人——不,他心知肚明,即使那个人从不手下留情,他也并没有想过他死——也不对。那个人只是没想过,他会如此轻易地死去吧?明明也受到过比这更重的伤。

      他并没有和宿敌互诉衷肠的必要。于是男人抬起手,正对准了宿敌毫无防备的心口。

      只要他想,他和他的生死便可逆转。

      仅此一秒的时间。

      倒计时结束。时间开始流转,世界又向未来开始奔流不息地前进,男人却仍是被宿敌的刀刃刺穿了腰侧,口中喷出鲜血。他竟是什么都没做。

      《棺》的佛学意味浓厚。结局颇有禅意,就在这一刻,男人终得大彻大悟,他再次睁开眼,也仍是在即将入土的棺中;在他悟道的那一刹那,厚重的棺木重重落下,隔绝了凡尘俗世的一切喧嚣,他微笑着,合上眼睑,灵魂去往了遥远的佛国。临走之前,他对宿敌留下一句话:“我先走一步了。”

      虽然整篇文从未提到过男人和其他人的名讳,但男人的背景、经历还有性格都和《二生》中门太郎的宿敌伊兹那几无二致,文风略有差异,但意境如此相似,竟是就像《二生》的续笔。

      有人说《棺》表现了伊兹那之死的另一种可能性,加之作者本人的见解,更是加强了说服力。

      ——伊兹那的死的确不是意外,甚至他也是知道的。

      这般,细细想来便只觉毛骨悚然。《二生》的暗线伏笔之多之深,简直不像是一位晚年时期创作且服用药物的作家这个年纪和身体状况能拥有的缜密逻辑,他写的过分冷酷真实,让人无法不去相信「这就是一个名为门太郎的男人真正走过的一生」。而年轻的作家的理解,或许可能也是值得深究的、极其接近原文的权威解读之一。

      对于记者的采访,宇智波泉奈的回答则是作家们在社交场合的万金油:

      “这只是我个人的看法。”

      “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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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映入眼中的场面有如地狱。

      男人匍匐前进着。

      他看到徒劳无功地伸出枯枝一般手臂至死也在求救的焦尸,他看到刀剑穿胸而过低垂着头一直跪坐着死去的死人,他看到阴沉天空之上嘶鸣着飞翔盘旋的秃鹰,他看到瓢泼大雨之下血水被冲散,露出这片土地伤痕累累的原本模样,而他的双足双手正在一步又一步地踏过这些伤疤。

      这就是——死亡。

      这就是死亡。每个人都终会抵达的结局。

      他把这个词艰难地吞咽到了腹中。

      他现在看到的是死神的盛宴:在无休止的战争中,所有人不是在为未知的死期提心吊胆而活,就是已经身处绝境中等候死亡降临,亦或是早已坠入黄泉之国,无外乎黄土中埋葬的一樽樽棺椁。

      而他有幸正在回归最初的抉择。

      ——是死,还是活?

      最后,他把几近停滞的冷漠视线落在他的宿敌身上。那男人即将在下一秒贯穿他的血肉之躯,为他带来死亡;在这时,他也得以有多余的时间看清了宿敌的面孔——他并没有在笑。

      即使知道下一秒可能会为自己的多年宿敌带来致命的重伤,他的表情依旧那样冷淡、杀意未褪,没有狰狞的笑,只有刀一般的眼。

      这人只是一把刀,一把落下死亡和鲜血的刀。

      这里的所有人都是,无论死者还是生者,他们都施于他人死亡、被他人之刀落下死亡。

      男人看着眼前的宿敌,忽的悟晓了什么。

      他在时间流动后的第一秒、在被刺穿的同时,以一种几乎是拥抱的姿势贴近他的死敌,留下了他最后的一句话。

      “……我先走一步了。”

      ——《棺》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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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文同样荒谬可笑……!”

      身披羽织、背对着他的男人因剧烈的咳嗽几乎俯倒于桌案上,他的手臂翻倒了桌上物件,毛笔筒摔在地,哗啦啦地滚落了一地。

      但他还是缓声道出了一句完整的话语:“你明明知道,这个结局假的不能再假——你怎会得悟?”

      “宇智波泉奈,你根本无药可救。”

      千手扉间的五指都在轻微地颤抖。他取过桌面上的药瓶,正欲打开,却被宇智波泉奈用力一把打翻,白色的药片咕噜噜地滚到任何一处,像一片片冻结的雪花在冰冷的瓷砖地面上四溅开来。

      “你就这么不想看到我?”他阴冷地发问。

      “区区无名小卒而已,”千手扉间又开始咳嗽,病态显得他过分苍白,“……没有老夫刻意去见的价值。”

      宇智波泉奈俯身拾起他散落一地的手稿,又变得温和无害了,“别这样啊,千手扉间。你都没几年可活了,生命如此宝贵,坦诚一些不好吗?”

      对面的人沉默了一阵。

      他说:“多活那么些年就让你这样得意忘形?是上辈子死于老夫手中,让你没能好好体验人生?”

      “还是说,你后悔了?斑得了你的眼睛,却并没有成功杀了我而为你报仇?还是千手和宇智波没有彻底决裂反目?和平是大势所趋,宇智波。你自己去问问宇智波斑,他最后做的蠢事究竟有多么可笑吧!”

      令人不快的千手嗤笑道。

      “我确实也料想不到这样的发展,”宇智波泉奈叹气,“但只有一点我是绝对不会反悔的,那就是[落下屠刀的人是你]。”

      他之死确实有自己的几分谋划。多年交战族内疲乏,必须尽早与千手一刀两断分出结果,需要一个契机;哥哥的万花筒写轮眼也濒临极限,但他是极不愿意取自己的双眼的,宁愿这样瞎了;虽然最后的原因他并不是很想承认,但现在他至少也会坦诚一次……

      ……他想把“他的死”铭刻在千手扉间的血肉之中。

      哪怕千手扉间最后和他的兄长得到了和平,战争的痛楚仍会伴随他的一生——名为“宇智波泉奈”的伤痕也将永不会褪去。

      语毕,他看了看手中的文稿,摇摇头,放回原位。

      “你倒是打的一手好算盘。”

      “我一直如此,你自己也应该很清楚吧?”

      宇智波就是这样偏执的愚者,千手扉间深谙其理。

      宇智波泉奈不会因为恨而变成一头单纯的野兽,也不会为爱做出丝毫的让步和妥协。他就是一把刀,无论爱恨都只会把彼此都伤害得鲜血淋漓,他的每一个笑容和亲吻,甚至都不如战场上的刀锋更令人信服。

      而对面的宇智波似乎看透了他所想,露出略显暧昧的笑容。

      前世的千手扉间见过这张笑面有十数年了,从他最初被那个小陷阱倒吊在树上时,宇智波泉奈就是这般笑意,明显的不怀好意。

      在被不容置疑地推倒在略带凉意的榻榻米上时,千手扉间皱起了眉头。

      虽说他们前世做这事并不少见,但……

      年轻的宇智波欺身而上,干脆利落地动手解他的衣物。他实在是年轻得很,除了偶尔的回忆,千手扉间已经许久不曾见过这张生气满满的面庞,这令他一时间有些不适应。

      这种强烈的违和让这个年过半百的文豪有种记忆错乱的失控感,他试图一把推开宇智波泉奈,却被用力擒住了手腕。

      这个男人永远都是不会施于他人怜爱的独/裁/者。

      他重重地咬了一下千手扉间冰冷的指尖,已经像剥开幼年斑送他的糖果的糖纸那样一层层把懒于反抗的千手扉间剥到只剩下最后一层。他咬牙切齿地、却又无比亲密而甜蜜地一字又一顿唤道,难得带了些缠绵意味:“二代火影大人——”

      他用同样冰冷的指尖扫过那因病痛而瘦弱的身躯,由面庞沿着胸膛,在心脏的所在逗留,手掌并不温柔地摩挲着隔着皮肉轮廓明显的肋骨,然后再一点一点落到腿部。

      前世他的手更粗糙些。千手扉间漫无边际地想。

      他在这一生就不曾做过这事,或许是习惯了独身一人的日子吧——说实话,和现在的宇智波泉奈他也很不想做,因为实在是太疼,且毫无意义。只是他拖着病躯,不然也不会让这个宇智波那么轻易得逞……

      在……宇智波泉奈俯下身,贴近面色惨白颤抖不止的千手扉间耳边,诱哄着发问。

      “你告诉我,你前世是怎么死的?”

      他亲了亲身下人失了血色的唇角,好像拥有了些在交/欢时能讨好对象的虚假温情。

      榻榻米是平的,千手扉间只能捉住自己的衣袍来承受这种慢慢被人挖掘直到深处的不适感。他深呼吸了一口气平复紊乱的心跳,才哑声回道,“明知故问……你不是应该知道么。”

      “啊,你说的是那个悲剧无聊的结局?”

      黑瞳的男人露出艳丽如毒的笑容。

      “你不该寿终正寝、子孙满堂,在敬爱你的人们簇拥中含笑而终么?就像你的兄长千手柱间那样,”宇智波的话语中染上了强烈的怨毒色泽,因为情绪波动起伏,他停滞了一瞬,又缓和了嗓音问道,“而你,又为何像森门太郎那样死于两个莽夫手下?”

      ……。不知是不是有些羞意,千手扉间薄薄的面皮上浮起了一层淡淡的潮红。

      他的声线也不自觉带了几分颤抖:“不过力有不逮,仅此而已。”

      “不愧是千手的二当家,说话总是滴水不漏。”

      做了他十数年宿敌的宇智波不吝赞赏,他……换来千手扉间一声隐忍的闷哼,“只是可惜我死的太早,没人再能治得了你啊。”与此同时,他突然……。

      这几乎是令人面红耳赤的话了。

      千手扉间向来极会克制,即使这种时候,他也没有表现出多少动情的模样。他侧过脸掩唇低咳两声,任由身下狼藉一片,自己却仍是风淡云轻地反嘲道:“说些混账话只会显得你有多下流,泉奈。”

      这时他又恰到好处地改口了。宇智波泉奈在心底冷笑,这个男人对于情爱也是这种冷漠又毫无意趣的思考方式,真是不能指望刀刃上能开出花儿来。

      “我下流,你无耻,那你我岂不是天生一对?”

      他气极反笑……让千手扉间像是快要溺死的人一样呼吸急促,意识模糊间他仓皇地抓住他的手臂,那双宝石般的红眼睛蒙上一层朦胧的水雾;此刻刀俎之下鱼做什么都徒劳无功,只能被带领着一下、一下地上下沉浮。

      在痛苦和快乐面前,再冷静的人也只能随波逐流,任其吞灭自身。

      但紧接着,宇智波泉奈敏锐地察觉了怪异之处。

      千手扉间眼神发冷。服用药物的后遗症让他已经开始分不清现在到底是怎样的处境。

      这个一生都活得太过清醒且清楚的男人却少见地流露出了脆弱的神态。他在榻榻米上衣衫不整,一地凌乱,口中在喃喃地发问:“我快要死了吧?”

      他又胡言乱语道:“我应该是要死了……是快了。”

      宇智波泉奈再次俯身,去看向他的瞳孔深处。

      这个偏执又疯狂的男人永远不会施于他人温情。他笑意冷酷地回应道:

      “是啊,你会死。而我也会死,人都难逃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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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总觉着,我似乎在这千年的回廊里徘徊、彳亍了许久许久。

      或许我在等一个人,或许我实际上一点都不想见到他。我闲来无事,便四处观望,见得走廊两边生满了洁白的莲花,水面微起波澜,无风自动。

      我还看到一只蜘蛛,在白莲花瓣上摇摇欲坠。它实在太过脆弱,人也是一样。

      那景象也是释迦牟尼佛住处才会有的。

      我应是快死了。

      我刚这么想,兄长便摇醒了我。

      他很焦虑,我的身体状况每日愈下,有时候的梦呓让他生起不详的预感。无论好说歹说,他都要亲自照顾我,甚至还麻烦纲手常常来看我,为此让我很是感动却又觉得很不应该。但我还是默许了他的关心。

      他总说:“扉间,你会好起来的,有大哥在呢。”

      他不愿说,我也不戳破。

      连年幼的纲手都知我活不久,总是无声地搂着我,也不说话。我也抱住小小的长孙女,心想,这种时候死去,我的人生也应该算是无憾了吧。

      但……遗憾确实还是有的。我心知肚明。

      ——《千年回廊》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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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宇智波泉奈的那篇《棺》自声名鹊起以来,经历重重难关,最终竟是荣获了千手文学赏,这是专门为纪念文豪千手扉间而特意设置的奖项;至此,这位阅历尚浅的作家才开始有了步入大众视线的契机。

      虽然也有些不入流的阻碍,但却都不堪一击。

      与梦中的威胁完全相反,他终是能得到他想要的。宇智波泉奈想,果然评委中没有千手扉间就很没趣。

      该如何说呢?

      他突然觉得有些索然无味。

      和宇智波泉奈熟识的人大抵都是知道的:他从13岁起就一直很渴望得到千手赏,从阅读了千手扉间的作品《二生》那时起,这几乎成了他的一种执念。

      而在他把那个奖杯郑重又无比厌烦地捧起、搁置到书架的最高处时,宇智波泉奈就感到失望透顶。

      ……没意义。实在没意义。

      他从书房的玻璃窗向外眺望。现在快到中秋了,外面的秋叶挂枝、随风晃动,孤独飘零,显出一副破败颓靡之相;而他的心底在落雪,绵绵无声,一层一层地堆积,浇灭了他的热情,也让他更加冷静。

      ——于是他明白自己该去做什么了。

      宇智波泉奈换上黑色的风衣,从抽屉里取了一些零钱,离开了他大部分时光都消耗在这里的小小书房。

      沿着熟悉的街道,他独身一人慢慢地向前走。

      宇智波斑在外地出差。宇智波泉奈给他打了个跨国电话,表示了问候和关心,他只会在自己最敬爱的兄长面前撒娇;对面忙碌的哥哥也笑着祝贺自己的文章得了如此有分量的文学奖,他说,泉奈,等我回来了,我可一定要给你准备个惊喜。

      宇智波泉奈不自觉地流露出微笑。

      谢谢哥哥,我也很想你。他声线如同正在静静流淌着的肖邦的降E大调夜曲,即使有微颤的电流声干扰,也染上了秋日街道那几分残余的温暖。

      好的,泉奈,我会尽快回国的。

      哥哥再见!

      再见,亲爱的弟弟。

      在依依不舍地挂断了电话后,年轻的、已经可以担当“文豪”之名的作家仰起头看向阴天的天空。

      天空沉重而苍白,仿佛在缓慢坠落中。

      他看到几缕阳光破云而出,在空无一人的铺满枯叶的马路上引领他直直地向前走、向前走,脚下踏过这样金黄的地毯,就会发出清脆的咯吱声。

      空气中浮动着橘色的、细小的尘埃。宇智波泉奈从风衣口袋中抽出手,去接住身边那细丝一般的微光。

      一双稚嫩的手也笨拙地,模仿着去捉住那光。

      他看到13岁的少年就在这样一个懒散的午后,无意间闯入了一家旧式书店。

      推开历史悠久的门扉,风铃碰撞发出悦耳的铃声。

      上了年纪的店长一只手捏着老花镜片,对着一本读了有一半的书上密密麻麻的字迹反复贴近又拉远、贴近再拉远地去看。他的视力不很行,或者说老花镜实在是度数不符合了。

      这里有很多老书。也不需要借书卡和登记。

      只要你推门而入,便可随你心意,在时间的洪流中淘到一本过去的人留下的故事。

      13岁的宇智波泉奈很喜欢这里。他甚至不需要表现出虚假到令人作呕的礼仪,不需要跟这里的书店老板打招呼、露出友善的微笑,他虽然经常笑,但他实际上并不是很爱笑。只有他愿意亲近的人,才能知道他的笑容中含有多少意味吧。

      小小的孩子把先前借走的书轻车熟路地塞回原来的位置。他记忆力很强,虽然还没到超忆症患者的程度,但一些琐碎的细节他确实能一直记清楚。

      这次又会看到哪本书呢?

      他愉快地思考着,推动了略微沉重的取书梯。这里某种意义上是他的国度,他可以随心所欲地挑选任意一本书,不为某种类型的故事,不为某个特殊的作者,只为自己的一时兴起。

      白皙的手指抚过暗色的书脊,像起伏不断的纸张波浪。他触到细而绵的薄薄一层软尘,时间的河流在他指尖轻轻分为两条岔路,两种流向。

      你相信命运吗?

      不知在哪本书上看过的话语突兀地浮现在脑海中。

      宇智波泉奈停下了寻觅。

      在阴暗的书架一隅,他看到一本沉默的故事,埋没在岁月之下,书脊上的书名刺痛了他的眼,使他不得不停下来,为这本书做暂时的停留——不,或许可能也是永远的停留。

      很简单的名字。《二生》,第二次人生。

      然后他便伸出了手……

      回忆到这里戛然而止。宇智波泉奈如13岁的自己那般止住前进的步伐,他现在站在一家药店面前,那点阳光终是被厚重的云层掩去了,冷风惊起,吹得他漆黑的衣摆猎猎作响。

      他忽然很想在梦中再去会一会那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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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多时候,他都是后知后觉发现自己错失了许多。

      只是人总学不会吸取教训,只会一次又一次犯下重复的错误,再同样地为此感到悲哀,倒像是永远都长不大的孩童,对犯错无师自通,对成长一无所知。

      但这种愚蠢,也算是他为数不多的“优点”之一。

      ——《坠落世界》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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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宇智波泉奈恍惚间梦到一处意象。

      佛曾见罪人在地狱的血池中呜咽挣扎。其中有一人,名为犍陀多,他行恶无数、作恶多端,唯有一次行了小善,无心放过了足下一只弱小的蜘蛛,予它生;于是佛使那蜘蛛把一根摇摇欲坠的细丝坠入地狱,沉沦苦海的犍陀多喜出望外,伸手去捉了那蛛丝,拼了命地向上爬,一点点地逃离地狱……随后,他惊恐地发现所有的罪人都在攀附着那根看起来已经脆弱不堪的蛛丝,哭喊着,乞求着,也要一同逃离这里!犍陀多便大喊:“放手、放手!这蛛丝是我的救命稻草!唯有我一人能走!”

      结局很是有趣。话音刚落,他手中的蛛丝随之断裂,他们都一同重又落入了地狱的深处。

      所有因果,于此了结。

      苦腥的血水漫入口鼻,而他在不见天日的地狱深处苟活。

      梦里一片朦胧昏暗,他看不清什么,也早已想不起自己是谁。罪人们在地狱的血池遮住口鼻到几近窒息,被地狱的油锅煎炸至皮肉炸裂,哪怕破灭到只剩下残肢断足,也在嘶吼尖叫着要爬出地狱!

      他就那样麻木地一沉一浮,心里不觉得痛苦,只觉得空洞洞的一片着实单调。

      这时,有一段不同于这凄惨景象的银白蛛丝垂落。

      它纯白如雪,是地狱死尸罪人们唯一的救命稻草。

      至此,和故事的内容发展还是完全相符。

      此刻他向上高高抬起手臂,原本无神的瞳孔深处燃起了不知名的火焰,充满——【欲望】地抓住了那蛛丝——然后在刚刚触到它的那一刻,就突然断裂了。

      这是神佛的拒绝。他明白,他比起名为犍陀多的罪人还要贪婪。犍陀多抓住蛛丝是为了逃离地狱;而宇智波泉奈却不同,他扯住蛛丝只为了让那个人(蜘蛛)跌落——

      在地狱的顶端,是无垢的白莲池。蜘蛛沉默地向下凝视着他,它不是神佛,它正如他所愿,一点一点地从莲花的瓣上滑落,眼看就要落入深渊。

      于是宇智波泉奈想起了一切。他便向着那即将入地狱的蜘蛛举起双手,捧起血水,意欲接住它。

      “我是罪人,但你绝不是慈悲度人的释迦牟尼——”

      “千手扉间,我要你下来!”他大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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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宇智波泉奈又从梦中醒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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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在被中出了一身冷汗。

      他这次并没有见到那个人,这还是第一次。

      刚从梦中醒来,宇智波泉奈才蓦然想起了什么。他去够桌上那本翻旧了的《二生》,打开第一页,作者的黑白照片下面,详细地记载了他的出生年份和逝世年份——他并没有活很久,但也并没有短暂到来不及留下什么。

      甚至在他书柜最高层的千手文学赏奖杯,都还算是千手扉间亲手操办过的。

      ……啊,他才想起来,今天是那家伙的忌日。

      宇智波泉奈又在书桌边角伸手摸了个瓶子,和那本书一起抱在怀中。

      他拧开瓶盖,端详着里面盛得满满的白色药片。

      文豪千手扉间早已作古,他死于宇智波泉奈出生的三十年前,只留下他撒手人寰后弃置不顾的文字,告诉未来的宇智波泉奈——【我曾经存在于这个世上】。

      宇智波泉奈不得不承认这几乎是一种神佛般的仁慈。当前世的回忆一点点渗入骨血之中,却猛然发觉身边没有那样的某个人时,不论是意志多么坚强的人都会怀疑自己「只是做了一个梦」而已吧?支离破碎的记忆和梦境,谁又知道,这二生究竟哪个是真是假?医生只会告诉你:这可能是臆想症的缘故,您需要放松心态,服用药物,积极配合治疗……

      确实。和“不存在之人”的纠葛、缠绵、针锋相对,实在很是像黄粱一梦,醒来只余怅然。

      或许是这些疑问终究未得解,三十年前的千手扉间因服药过度抢救无效而死。他死前是怎样想的?宇智波泉奈倒是很感兴趣,只是他永远没有机会去问了。

      但是,千手扉间还是垂下了那根“蛛丝”。

      他起码知道了,和自己纠缠二生的那个人曾经活过,而且还是那个人,不曾改变。

      若是没有这根救命稻草,他早已溺死于地狱深处。

      宇智波斑曾说过,前世的千手扉间就是死于前世的他死后的三十年后,以二代火影的身份。轮回到今世,便是千手扉间早他三十年离世,兜兜转转,竟是又一次的因果循环,连他也不禁感慨:命运的力量是何等强大。

      ——莫说神佛之心悲悯,他觉得这不过是个他乐此不疲的游戏。

      宇智波泉奈把药片尽数倒入口中,药溶解得不快,但没有糖衣包裹,嘴巴里很苦,令他不禁皱起了眉头。这种感觉很糟糕,他可不想再体验第二次了;无论是这三十年,还是那些未曾诉诸于口的爱与恨。

      不知过去了多久,他开始感到昏昏欲睡。

      于是宇智波泉奈顺应了这种汹涌而上的倦意。在他彻底睡去、堕入永恒梦境之前,他低声地呢喃般轻语:

      “地狱的蛛丝……下一次又会是什么时候来呢?”

      即使在被中,他也逐渐手足发冷;然后他阖上双目,呼吸也渐渐变得冷却下来,身躯缓慢地浸入了地狱冰冷的血池之中。

      罪人在地狱的最深处笑了。

      他从不需要救赎。但无论憎恨还是爱意、无论善人或是罪人,都只有“那蛛丝”唯一一根救命稻草而已。

      在地狱的深渊中,他除了依靠它之外别无他法。

      而即使是这般虚无缥缈之物,他同样乐于其中,对轮回转世也不得消灭的爱憎,自始至终都甘之如饴;这便是愚者的偏执,名为宇智波泉奈的男人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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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我的死仅仅只是为了那一根蜘蛛丝而已。

      即使它反射出了地狱的赤色,而我仍要愚蠢地、无可救药地、再一次,为了它趋之若鹜。

      ——《遗书/情书》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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