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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御物 ...

  •   凤成霜失踪了。
      她已经好几天没有来学院了。
      起先叶离还以为她是最近心情不太好,但等着等着,叶离在小屋子里坐不住了。
      他偷摸去了趟凤府,翻遍凤府上下也没有寻到凤成霜的身影。然后他找上了凤晚怜,却是一提及他弟子的名字,对面凤晚怜小小的身子就鹌鹑一样抖起来,怕得不行。
      好的,绝对不是凤晚怜关了他弟子--就算她们之间有什么,那也一定是他弟子对凤晚怜做了什么。
      叶离再度回了学院,甚至是找朱弦月打听了一番。
      他依稀记得,他最后一次看见凤成霜,那天正好是朱弦月的生辰。
      听说成霜也去了。
      兴许他会知道些什么。
      听说凤成霜失踪,朱弦月担忧地表示要帮忙,叶离没有拒绝,只说有消息了跟他说一声,然后匆匆离开。
      趁着下课,去炼丹分院找到了纪寻跟宋婉心。
      得到的回答依然是不知道。
      纪寻一面安慰着叶离,一面出谋划策:“叶老师别担心,成霜可机灵了,不会出事的。您找过朱弦月了吗?”
      叶离点点头,眸中担忧不减。
      纪寻的话并没有安慰到叶离。
      纪寻撑着下巴思考:“东林街的黑市,您去问过了吗?说不定会有消息。”
      成霜喜欢逛黑市,是众所周知的事实。
      说到东林街的黑市,宋婉心像是想起了什么,柔柔地开口:“我听家里长辈说过,那里好像有百晓堂的人。兴许他们会知道。”
      叶离眼眸一暗,沉思良久。
      百晓堂的人他自然知道,东林街那个突兀的茶馆,老板就是百晓堂的人。
      百晓堂的交易是,以秘密换秘密。
      于是叶离婉拒了纪寻一同前去的提议,表示一个人去东林街足以,他们可以在学院里等着,说不定什么时候成霜就回来了。
      叶离说的有理,纪寻没有拒绝,在叶离的小院子里等了起来。等着等着他又写了封信,差人给他师父送去,托他在启丹盟里打听打听,有成霜的消息了就回个信。
      叶离又在凤成霜可能出现的地方找了许久,直到夜色吞没天幕,黑市开启,他才走进茶馆之中。
      茶馆里一屋的空椅子,没人落坐,看着很冷清。一个小厮站在柜台后,头也不抬地翻着账本敲算盘算账,另一个眼见有客人的到来,热情地迎上来问叶离喝什么。
      叶离点了杯冷白开。
      小厮一愣,警惕地看了叶离一眼,压低声音:“请随我来。”
      在这间茶馆,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冷白开的寓意,是同百晓堂的交易。
      叶离跟在小厮后面,穿过长长的走廊,朝雅间方向走去。
      掀开雅间门口的帘幕,做出“请”的动作,小厮示意叶离进去,自己识趣地守在门口,监视着走廊是否有异动。
      雅间里,茶馆的老板坐在金丝楠木制成的椅子上,正在不疾不徐地斟茶。
      叶离在老板对面落坐,刚坐下,老板倒了杯茶,身体微微前倾,手推着杯托前滑,直至停在叶离身前,才冷淡地抬眸:“说吧。”
      “凤成霜,我要知道她去了哪里。”
      老板摩挲着手上的佛珠,背轻靠在椅子上,语气淡淡:“你能给出什么?”
      叶离毫不犹豫地卖了鬼狐:“落雪楼的阵法。”
      用鬼狐的秘密,换他弟子的踪迹,很划算。
      “哦?”
      老板的嘴角扬起微小的弧度,看着像是对叶离即将说出的话有几分兴致。
      事实确实如此--知道了落雪楼的阵法,鬼狐这颗不安分的棋子,他们就可以随意拿捏--这笔交易很划得来。
      “什么阵法?”
      叶离抿了抿唇,开口:“乾坤阵。”
      破阵的方法叶离提前写在了纸上,他是认准茶馆老板会同意这笔交易。
      手指轻压着纸划过楠木桌,停在老板面前。
      老板拿起纸张,看着上面的字若有所思。
      有些东西一看就知道真假--假的东西总有地方会不合理,但叶离给出的方法,极尽详细,环环相扣,没有瑕疵。
      更何况,欺骗百晓堂的代价,没人承担得起。
      纸张被收进纳戒,老板握着茶碗,不疾不徐道:“三月十五晚卯时,她一个人进了落雪楼,至今还未出来。”
      应该是死了--落雪楼步步杀机的凶名可不是虚的。
      思及此,老板浑浊的眼瞳不易察觉地一暗。
      说不可惜是假的,好歹那小子也对她赋予众望,还期待着凤成霜能加入修罗堂呢--想来他要失望了。
      人命就是这样,脆弱得不行,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死了。
      老板吹了吹茶上的浮沫,头低下不再抬起,冷漠道:“鬼狐,留他一命。”
      不是求情,是命令。
      刚找到拿捏他的办法,哪能让他现在就死了。
      未等叶离开口,老板已经喊道:“送客。”
      门口小厮得令,走进来躬身对叶离道“请”,领着叶离离开了雅间。
      叶离一路沉默。
      夷囚那方没有异动,说明救世星无事--所以他弟子一定还活着。
      所以是被鬼狐抓住了?
      鬼狐绝不是什么好人,从他布下一步一杀机的阵法就可以看出,他对人命是何等漠视--叶离并不觉得自己的弟子在鬼狐手里会好过,更何况鬼狐早有前科,在朱雀洞口他就想杀了成霜。
      虚无剑在夜色中闪着寒光,叶离推开落雪楼的木门。木门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背后的黑色像是能吞噬一切。
      叶离警惕的身影显现在圆镜中,镜前站立的鬼狐死死咬着牙,眼中滔天的恨意流露。
      他没想到叶离真的来了。
      叶离会破乾坤阵--早在朱雀的洞里,他就知道这一点了。
      “怕了?”
      诡异的男声在屋子里回荡,仔细一听里面还沾染了几分笑意。
      鬼狐冷哼一声,恨恨道:“来得好,我还怕他不来。”
      叶离今日,注定是有来无回--思及此鬼狐快意地浅笑两声,手再一点,镜中画面消散。他拿起木桌上的银色纳戒,迤迤然推开一道隐蔽的木门,走了进去。
      木门内是荒凉破败的小院,杂草丛生,夜色下只显得幽寂。院中央是一人高的金色囚笼,囚笼中关押的少女睁着无神的眼睛,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凤成霜不知道自己漏算了哪一步,现在她的纳戒被拿走,冰跟炎也被抓住,不知被关在哪里--她现在浑身上下,除了一身衣物外被扒了个干净,所有能自救的底牌全被鬼狐抢了去。
      什么都没剩下,逃跑的所有可能都被扼杀。
      鬼狐像关金丝雀一样把她关在这里,只夜夜盯着她的脸出神,在石桌前坐下,也不说话,温着一壶酒撑着下巴一看就是一夜。
      果然,疯子的思维她不懂。
      若说绝望--确实有点。
      被关在笼中的几天,什么也做不了,一天十二个时辰只能望着蓝的白的或黑的天空发呆--比起绝望,似乎更像是一种心死?
      凤成霜不知道。
      她心中连崩溃都不剩下,在冰炎被关押、纳戒被夺走的时候,她所有的情绪好像也一同被夺走了。
      她好像放弃了思考。
      不期待叶离来救她、不愤怒鬼狐关押她,甚至不再考虑过去、当下、未来,只有漂亮空洞的眼睛一眨一眨。
      鬼狐又在那张该死的石桌前坐下,食指旋着她的纳戒似是在炫耀。
      他轻轻启唇,说出的话是恶魔的低语:“叶离来救凤姑娘了呢。”
      这话没能在凤成霜心里掀起一点波澜。
      鬼狐说这话,只有一个意图--给她希望,再给她绝望。
      凤成霜望着黑黑的云层出神。
      今天的天气并不好,天空一直阴沉沉的,空气中有一股沉闷的味道,给人的感觉是压抑与不适--这是要下雨的预兆。
      凤成霜的身子轻颤。
      下雨,就会打雷。
      在鬼狐看来她分明是对自己的话起了反应,因此越发恶劣地低笑,微弯的眼眸中是得意、玩味:“那在下就跟姑娘一起等,看看叶离能不能找到这里。”
      凤成霜只仍靠在笼中仰着头,没吱一声。
      直到闪电撕裂天幕,雷声轰然而至,鬼狐才讶异地抬头看天,下巴微抬越显得精致:“要下雨了。”
      再一低头,笼中的少女小小地缩成一团,挤在角落里,低着头不语。
      不细看,根本看不到她的脚在发颤。
      是怕得发颤。
      鬼狐的心思瞬间活络,他急切地走近,蹲下身,迫切地想证实自己的猜测--手伸进笼中抬起凤成霜的下巴,果不其然,看见她一张小脸惨白,死死咬着发白的唇,平素冷漠疏离的杏目此刻却盛满水光。
      轰鸣般的雷声再度传来,明明远在天边,却仿佛是在耳边炸开。
      凤成霜鸦羽样的睫毛一颤,喉咙里含糊不清地“唔”了一声,唇被咬破,伤口渗出点点鲜血。
      眼角划过两行清泪,眸中是刻骨的惧意。
      不是怕他,是怕打雷。
      性感的喉结上下滚了滚,鬼狐眼中癫狂的笑意更盛。
      他好像拿捏到了凤成霜的痛处。
      “姑娘怕打雷啊。”
      他恶劣地吐词,黏腻地开口。
      这是不争的事实,他却偏偏强调一样指出,威胁的意味格外浓烈。
      凤成霜哆哆嗦嗦地挣脱他的束缚,裹紧身子缩成更小的一团,头埋在胸前捂着耳朵,仿佛这样就什么也听不见。
      喉咙滚动,含糊不清的声音传出,仔细一听似乎带着哭腔。
      鬼狐再次伸手强迫她抬起头,看见凤成霜脸上的泪痕、眼底的惧意,他微歪着头,弯着眼轻笑:“姑娘害怕的样子真好看。”
      雷声轰轰没完没了,凤成霜眼睛被泪糊得什么也看不清,眼前一片模糊。她艰涩地开口,嗓音嘶哑:“求......求求你。”
      鬼狐眼瞳一亮,欣喜地凑近:“什么?”
      他像是报复一样故意道:“在下没有听清,姑娘要不要再说一遍?”
      凤成霜不说话了。
      她绝望地闭上眼,任凭豆大的雨水冷冷地打在身上,打湿黄色的衣裙。
      脸上水渍渐多,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
      叶离推开门时看见就是这副场景--他的弟子被屈辱地关在笼中,闭着眼,呈下跪的姿势沐浴在雨中。鬼狐捏着她的下巴像欣赏玩物一样痴痴地看着她的脸,直到木门被推开的声音响起,鬼狐才不耐烦地朝声源处望来。
      看见叶离的一瞬间他微微失了神,显然还没明白为什么加了料的乾坤阵没能杀死叶离--下一刻他看见叶离愤怒地朝他袭来,平素温和的脸此刻充斥着无限的寒意、凛冽的杀气。
      鬼狐刚站起身,叶离的剑已经到了。
      躲闪不及,腹部被刺中一剑,疼痛感侵袭而来,传遍全身。
      叶离冷漠地抽回虚无,利剑割破身体、撕裂血肉的痛感令鬼狐闷哼一声,跪倒在地。
      血一样的红袍此刻真的染上了鲜血。
      叶离冷冷地看了一眼强撑着身子站起的鬼狐,压下心头暴怒,两剑劈开囚笼,起身抱起瑟瑟发抖的凤成霜。
      凤成霜的衣服湿透了,抱在怀里冰冷得吓人。
      连叶离胸前的衣物也沾湿了大片。
      凤成霜缩在他的怀里不停地发抖,素净的脸惨白,分明是吓坏了。
      雷声再度响起,怀里的人再度害怕地抖了抖。细小的呜咽声从身前小小的一团那里传来,他的弟子好像哭了。
      叶离心疼地安哄:“不怕不怕,师父在呢。成霜不怕。”
      哭声没停。
      叶离冷着脸抵开木门,临走前冷冷地瞥了一眼地上的鬼狐。
      这事没完。
      他堂而皇之地侵占了鬼狐待客的房间,在屋子里生起了一团暖和的火焰。
      凤成霜缩在椅子上,仍是小小的一团。她冷漠地望着跳动的火苗,眼底的冰冷像一块捂不化的寒冰。
      叶离烧了壶热水,递来一杯热茶。
      凤成霜看着火焰看得出神。
      叶离叹了口气,对鬼狐恨意更盛。
      他拿起纳戒在凤成霜面前晃了晃,凤成霜才抬起头,小心地接过。
      指尖相触的刹那,叶离发现他的弟子手冰凉得不像话。
      抿了抿唇,凤成霜客气地道谢。
      叶离头又疼了。
      他的弟子情况好不容易有点好转,却被鬼狐全破坏了--偏偏他还不能手刃这个罪魁祸首,只捅了一剑,叶离都觉得自己桶轻了。
      他垂眸,安抚地开口:“成霜,去洗个热水澡,换身衣服吧。”
      凤成霜轻踩着木地板,一言不发朝着隔壁的房间走去。
      房间里有一个很大的木桶,木桶里盛满热水,上面汨汨冒着热气。水面飘着花瓣,里面洒有精油,散发着清香的气息,闻起来能舒缓紧绷压抑的神经。
      凤成霜慢慢地脱掉湿衣、进水,敛眸靠在木桶边缘,冷漠的脸呈现病态的苍白。
      成霜害怕打雷,因为小黄莺就死在一个闪电、惊雷交加的雨夜。雷声雨声宛如一场哀乐,演奏了一整晚。失去至亲的疼痛,每每伴随着骇人的雷声一同降临,折磨她无数个日夜。
      凤成霜也怕打雷,是比成霜更害怕的害怕--那种惧怕刻进了骨子里、灵魂里,被雷击中皮开肉绽的痛感真切得逼人,带给她的痛苦就像在剜她的肉、挖她的心。
      更严重的是精神上的摧残--雷声浩大,盖过世间一切声音,那一刻世间一片空白,只有惊雷在耳旁炸裂,一股难以言说的孤寂、被抛弃被遗忘的痛楚从尘封的心中涌起,如同被压抑许久的猛兽,一被放开就肆意发泄着愤怒。
      无边的绝望蔓延,理智被渐渐蚕食。
      凤成霜说不出为什么她害怕打雷,但她的惧怕是实打实的--仿佛曾经有人用雷轰得她遍体鳞伤,打断她不服的傲骨,逼迫她屈辱地求饶,导致现在听见雷声她就条件反射地颤抖、惧怕。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叶离手里是银色的纳戒,脚边是凤成霜的冰幻剑,右边是翻遍了整座落雪楼才找到的被关押住的冰跟炎。
      可惜了。
      火焰映照出叶离完美的侧脸、漂亮的下颌,他低着头眼眸一暗,丝毫不掩饰眼中恨意与杀意。
      让鬼狐跑了。
      “哒哒”声响起,凤成霜不知何时洗完了澡,披着一头湿漉漉的黑发,抿着唇轻轻地走近,在火焰旁坐下。
      她的身子瘦小、单薄、可怜。
      脸上的冰冷火焰也烤不化,令人却步。
      叶离有意开导她,却又不想提及她的伤心事,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低声支吾了半天,才干巴巴地开口:“成霜,你还好吗?”
      “还好。”
      --只是有些不真实罢了。
      她没有想到叶离真的找到了她并救下了她,以至于现在看着那跳动的火焰她仍有些恍惚--她害怕这只是个美梦,醒来后睁开眼,再度看见鬼狐那嚣张又阴毒的狐面。
      馨香的气息缭绕,那是凤成霜发尾上的香气。直到头发烤干,香气也未散去。
      轻轻捻了捻凤成霜的发梢,没有摸到湿意,叶离才用商量的语气试探地询问:“回家吗?”
      凤成霜站起身,走到墙壁前,指着突兀的镜子对叶离说:“把它拿走吧。”
      如果她猜得不错,无所不知的哪是什么鬼狐,分明是他这面神奇的镜子。
      这东西留给她的敌人,就是给未来的自己使绊子。
      叶离应允一声,试图掰下镜子,令它同墙壁分离。但任凭他怎么用力,镜子也仍然牢牢地粘在墙上,没有丝毫动静。
      甚至他都用上虚无剑了,依然以失败告终--于是叶离试图把剑插进墙壁中。
      他掰不下这面镜子,可以把它连同背后的墙壁一起带走。
      墙壁却比他的剑还坚硬,哪怕是剑气砍上去,也留不下一点痕迹。
      叶离皱了皱眉,却听见身后的凤成霜轻声道:“走吧。”
      --其实留着这镜子也没关系。
      从乾坤阵中走出来时,雨仍然在下,天空被闪电不时点亮,雷声阵阵没有停歇。
      凤成霜的身子又一抖,低着头死死咬着唇,看不清脸色。
      再迈不出一步。
      叶离低低叹了口气,轻揉着自家徒弟的头,温言安慰:“打雷不可怕的。”
      凤成霜伸出手扯着叶离袖子不肯放,指尖不易察觉地在发颤。
      叶离微微叹了口气。
      知道自家弟子对雷声的害怕深入骨髓,因此叶离也不强求她现在克服恐惧。
      这不是一蹴而就的。
      油纸伞撑开,叶离躬下身,把伞把轻塞进凤成霜手中,温和的俊脸呈现安抚的笑意,轻哄道:“师父抱着成霜回去,成霜给师父撑伞好不好?”
      凤成霜没有拒绝,只握着油纸伞握得更紧了。
      于是叶离把她拦腰抱起,少女的脸逃避一般埋在他的怀里,仿佛这样就能从铺天盖地的雷声中逃离。
      一路无言。
      直到抵达朱雀学院的小院,叶离轻敲了敲门,纪寻探出了半个头。
      一面迎进来一面问:“怎么了?”
      叶离的语气淡淡:“有些受惊了,现在睡着了。”
      把凤成霜安置好后,叶离才从里屋走出。省去一些没必要的细节,简短地讲清来龙去脉,叶离眸光沉沉地看向宋婉心,抿了抿唇才开口:“就怕成霜心里留下阴影。她若是愿意找你聊聊,还请你开导开导她。”
      女性的心思总是细腻些,再者,面对一位温婉的大姐姐,凤成霜应该会更愿意倾吐心声。
      宋婉心点点头,漂亮的眼眸看了一眼纪寻,复又低下:“叶老师放心,我会的。”
      谁能想到她会平白遭这种罪--成霜是个好孩子,只怪那鬼狐太可恨。
      纪寻也没多说什么,只暗自琢磨起几味安神的丹药炼制的配方。然后他牵着宋婉心,对叶离行了个礼:“那我们告辞了。”
      回去了他还得给他师父回个信,免得他老人家太担心。
      凤成霜醒得很早,甚至比叶离还早。
      醒来后她在小院子里熬起了粥。
      叶离是被粥的香气馋醒的,起身寻着香气,他看见了桌上摆着一盅热粥,那色泽、香味,分明是他弟子的手艺。
      但屋里屋外没有凤成霜的身影。
      叶离先是惊慌了一瞬,却又很快淡定下来--应该是给纪寻他们送粥去了。
      回来时凤成霜的手里还捏着两个药瓶,那是宋婉心跟纪寻说什么也要塞给她的,告诉她就跟糖豆一样没事吃两颗就行。
      然后宋婉心又拉着她说了很多话,无外乎旁敲侧击打听她心情如何、有没有从阴影中走出来。
      凤成霜知道她是好意,也知道她是为开导自己--但她并不需要开导,她的情感天生淡漠,对负面情绪的接纳尤为宽容,永远只在历经痛苦时痛苦、深陷绝望中绝望--她理性过了头,即使是回忆曾经的心死、绝望时,心中也是古井无波,看曾经痛苦的自己,也冷漠得如同看客。
      旁人回忆悲痛的旧事,是一次次撕开身上血淋淋的伤疤,连当时的痛感心碎也一同回味--她不会。
      她无法同别人感同身受,即使“别人”是过去的自己。
      况且鬼狐的做法没有在她心里造成阴影,自始至终她惧怕的都不是鬼狐这个人。
      说起鬼狐,所有的事一经沉淀,她对他沉寂的恨意再度翻涌上来,一想起这个人就恨不得把他千刀万剐--但现在的她没有那个实力,面对鬼狐的毒她束手无策,即使鬼狐只是捏着她的下巴,她也挣脱不了。
      生命被别人拿捏的感觉,憋屈却又无处发泄。
      归根到底,还是她太弱--思及此,凤成霜对练习是丝毫不敢懈怠,对鬼狐的恨意与对复仇的渴望,支撑着她挥出一剑又一剑。
      但放学后,凤成霜没有留在叶离的小屋中。尽管叶离挽留,她毅然决然回了凤府。
      无奈之下,叶离只得亲自送凤成霜回凤府--鬼狐虽然受了伤,但也不能放松警惕,指不定他就在哪里阴着,等待着埋伏他的弟子。
      叶离不想他的弟子再经历一次这种事。
      回到凤府的别院,关上门窗后,凤成霜拿出了一颗拳头大小的夜明珠,顿时昏黑的屋里瞬间明亮。
      爬上床后,凤成霜从纳戒里取出一面镜子握在手中。
      她早些天就发现了这镜子的存在,可惜一直不知晓它的用途。因此即使能感知到它是一件强大的灵器,也只能放任它在纳戒里吃灰--直到看见了鬼狐墙上的镜子,她才大抵明白这是什么东西。
      如果随随便便一滴血就能知晓生平、事无巨细,那这镜子具有知晓天下万事的能力,也不足为奇。
      镜子在纳戒里很大,足遮挡住半面墙壁,但一拿出来却只有手掌大小。只是它缺了一小块镜面,看上去并不完美。背面雕刻有诡异的花纹,仔细一看,那所绘之物狮身羊角,仿佛是什么上古神兽。
      “是白泽。”
      冰不知何时飞了出来,一双冰蓝的晶亮眸子直勾勾盯着白泽不放。
      白泽?据说通晓世间万千事。
      凤成霜眼神一凛,冰灵力凝出冰刃划破指尖,滴下一颗血珠在镜中。
      血珠消散,血字浮现。
      依然是成霜的生平。
      凤成霜微眯了眯眼。
      果然与鬼狐的镜子同根同源。
      只是,若这镜子只能显现生平,它担不起为鬼狐带来的名声--世人找上鬼狐,多是为未知的事,这些东西并不存在于人的记忆中,无法利用血字窥探。
      说明这镜子还有别的用法--是比显现生平更为有用的功能。
      “如果说人们找上鬼狐是为解惑,那么向这镜子询问问题,它是不是会回答我们呢?”
      冰眨着水汪汪的大眼开口。
      冰说的在理,但问题是该怎么询问这面镜子--它又没长耳朵,问它它也听不见。
      只是......
      凤成霜怔怔望着平静的镜面出神。
      一个死物,要它有反应,当然是要与它接触--于是凤成霜的手指轻轻点了点镜面,心里默念着问题:成霜的师父是谁?
      没多久镜面浮现出黑字,赫然是叶离二字。
      凤成霜眉毛一挑。
      又问了好几个答案显而易见的问题,直到一一得到证实,她的脸上才浮现出一丝久违的笑意。
      没有人能在得知身世前仍能保持淡定,她也一样。
      散落的归属感又慢慢聚集。
      凤成霜期待着一点镜面,脑中是困扰她已久的问题:“我是谁。”
      等了很久,镜子没有一点反应。
      凤成霜不信邪又问一遍,镜子仍是跟死了一样,没半点动静。
      她不悦地皱起眉,嘴唇微抿。
      却是再给了白泽镜一次机会,询问它怎么找回自己的身体。
      白泽镜不理她。
      凤成霜彻底失望了。
      看起来她的身世,连这镜子都不知道。
      凤成霜放下镜子,不快地撇撇嘴,心头的欣喜被冲散大半。
      她靠在床头望着房梁出神,冰就在她身旁飞舞、劝慰:“总会有办法知道的,主人您不必急于一时。”
      凤成霜没有回答它,却是闲聊一般问道:“冰,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打造一具身体,把我的灵魂安进去?”
      凤成霜固然想知道自己的身世,但她没忘了,她现在还占着成霜的身体--她不可能在这具身体里待个七八十年才把它还给成霜,当然是尽快最好。
      重塑一具身体后,她寻找自己的身世也能更方便、更自由--不用像现在这样,拘泥于朱雀城这一方小天地。
      纪寻,她虽然对他有反应,但完全是单方面的触动。经她明里暗里的打听,纪寻这个大嘴巴已经将家族中的同辈卖了个一干二净--但没有凤成霜的位置。
      没听说他有个什么失踪的妹妹,纪寻这条路是走不通的。
      所以凤成霜把目标放到了更广阔的地方。
      冰一向对灵魂方面的问题很敏感,它思索了一会儿,回答:“似乎可行。您可以问问白泽镜,也许它能给出答案。”
      不能因为担心得不到答案就不去问,万一白泽镜知道,那就亏了。
      于是凤成霜问了。
      手中的白泽镜竟是震了震,浮现黑字:可行。
      震惊之余,凤成霜又问:“具体做法?”
      白泽镜上黑字缓缓出现:琉璃盏引魂,五阴火唤魂,活人躯塑形。
      凤成霜心头一动,继续问:“琉璃盏是什么?”
      白泽镜中显现的不再是字,而是画面。画面中央是一件精巧的紫色物件,形如球形的灯笼,散发着幽幽的暗光。
      凤成霜眉头不易察觉地皱起。
      她早把纳戒逛了个底朝天,而琉璃盏,纳戒里没有这东西。
      又问:“琉璃盏在哪?”
      白泽镜一动不动,仿佛让她知晓这个问题的答案是一种莫大的罪过。
      五阴火、活人躯亦是如此,甚至连它们是个什么样,凤成霜也不知道。
      凤成霜再度躺在床上,有些恹恹。
      但如今看来,也没必要再去找百晓堂了--这样也好,修罗堂百晓堂联系紧密,她不愿同他们有过多的接触。
      拿出纪寻他们给的丹药,当糖豆一样嚼两颗,然后起身,继续操练落阳剑法。
      给纪寻送粥时,凤成霜偶遇了朱弦月。后者看见她,一张惨白的脸荡开笑意,关切地询问:“成霜,你这几天去哪儿了?叶老师一直在找你。”
      凤成霜没有回答,只看着他没有血色的唇、单薄青涩的身影,皱着眉开口:“又受伤了?”
      朱弦月摆摆手,不在意道:“无碍,小伤。”
      但空气中的血腥气很浓,比上次鞭伤散发的味道还要重。
      凤成霜又翻出几颗血玉枣,托在手中递到朱弦月面前。
      朱弦月微抿着唇,拿了枣子感激地开口:“谢谢。”
      末了他抑制不住心头的好奇,问道:“成霜,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好?
      朱弦月的话令凤成霜微微一愣。
      她并没有对朱弦月有多好,因他赌石的身份,她才对他较常人多了几分关心,比起叶离他们这根本不算什么,送他几颗枣子也是单纯的举手之劳。
      --可能是因为他实在太缺爱了,所以有人对他展现一点点的好,都会被他牢牢记在心里。
      凤成霜觉得自己掌握了真相。
      炎毫不客气地打击她:“纳戒里很多血玉枣,不代表它就跟白菜一样不值钱啊!这东西拿去卖都是一颗千金,也就你把它当寻常枣子吃。你是举手之劳了,在朱弦月看来就未必。”
      凤成霜:......好的。
      然后才偏着头,绞尽脑汁想着措辞:“大概因为六殿下是好人吧。”
      希望这样的美人是个好人吧,否则赌石被切开的时候,她会觉得一腔期待都喂了狗。
      凤成霜说这话时,冰冷的脸上浮现了几分真诚,看得朱弦月微微一愣。
      连带着话语也真诚了不少。
      好人么。
      朱弦月看着手里的血玉枣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送完了粥凤成霜又回了叶离的小院子,刚进来就看见叶离站在院中,像是等她等了很久的样子。
      然后叶离说要教她御物术。
      凤成霜错愕了一瞬,有些懵:“什么?”
      叶离有些好笑地重复:“御物术。”
      凤成霜这才意识到自己没有幻听,看向叶离的眼神当即火热起来。
      那可是御物术,早已经失传了,多少人上赶着想学都找不到人教的,而现在叶离说要教她,不怪她会觉得自己听错了。
      世人只知御剑飞行,却不知飞行只是御物术的皮毛而已。真正的御物术,学通了就能做到心动则万剑动--双拳尚且难敌四手,更别说一人指挥万剑齐发,到那种境界就是真正的天下无敌。
      或许寻常人囊中羞涩,压根儿集不齐几把宝剑,但她有纳戒。纳戒里的兵器,不说一万,一千也是有的--样样都不是凡品。
      叶离想教凤成霜御物术也是有原因的。一来他的弟子在剑道上天赋足够高,学会了御物术剑术也会越发精进,二来凤成霜的落阳剑法已经练得差不多了,只是还差些火候而已,三来经过鬼狐一事,他发现确实得教凤成霜一些保命的本事--于是才有了现在这一出。
      学御物术急不得,不是刻苦修炼就能练会的,而是靠悟性。
      但叶离相信自家弟子的悟性。
      她浑身的灵力如今并不稀薄,精神力也不低,况且她跟那把古怪的剑,像是存在有共鸣一样--这是好事。
      主人与武器的联系越紧密,二者才越容易通灵,御物术也才越容易成功,威力也越大。
      通灵是御物术的基础,但早在练习御剑飞行时,凤成霜已经同冰幻剑通上灵了。
      所以叶离为凤成霜安排的练习是精神力的练习。
      御物术中精神力尤为重要,它决定着御物术的准度。精神力不够,招招砍不准,御物术也废了。
      于是叶离开始训练凤成霜,几乎是立刻进入教学模式:“凝神,通灵后以意念御剑。”
      按着叶离的话,凤成霜拇指在剑锷处一顶,利落地从冰蓝剑鞘中拔出冰幻剑。右手握着剑柄,左手伸出食指中指,两指并拢覆上了冰幻冰晶闪亮的剑身,从剑锷轻柔抚到剑锋。顿时一股自左手迸发出的冰灵力爬上剑身,同剑上那雾气般缭绕的璀璨灵力慢慢融合。
      冰幻剑上传来丝丝凉意,那是它认可凤成霜的证明。
      凤成霜的双手渐渐松开,冰幻剑瞬间飞了出去--宛如脱缰的野马般,来势汹汹冲到叶离指定的地点,准度是分毫不差。
      叶离压抑下心底的惊讶,不动声色挥了挥手,空中的白色灵力瞬间变了位置。
      他想看看凤成霜能做到什么地步,显然他的弟子没有让他失望--冰幻剑不甘示弱,跟上叶离的步伐,快速地飞到新的标记点。
      叶离标记点换了又换,冰幻剑也是一一追赶,速度之快、准度之高令叶离咂舌。
      凤成霜站在一旁淡漠地看向半空,脸色有些苍白。她轻轻咬着发白的嘴唇,目光紧紧追随半空中的白色灵力。
      她现在并不好受,精神力的巨大消耗让她疲惫不堪。每一次指挥冰幻剑行动都在透支她的精神力,而代价则是她的大脑像是被针扎了一样刺痛,太阳穴也突突跳个不停。
      但叶离把握得很有度,总在凤成霜忍着痛意强撑、快要昏厥时收手,让她得以有喘息的余地。
      直到训练了挺久,叶离才倏地意识到,这样的训练没用。
      或者说,没有必要。
      凤成霜的精神力不低,但也没有高到次次都令冰幻剑精准降落的地步。况且即使她累了,也未曾失过手。这侧面反应凤成霜跟冰幻剑的共鸣很强,在这样的训练下她能有如此傲人的成绩,有自己的功劳,但冰幻剑的功劳更大。从莫种意义上来说,她的确很适合御物术这条路。
      准度虽没有到达极点,但可以在战斗中不断磨合,没必要再花时间在这上面。
      于是叶离改变策略,转头教凤成霜怎么御剑挥出剑气。
      尽管凤成霜悟性好,这也不是刚上手就能学会的。冰幻剑脱离了手心,要完美地控制剑气挥出还是很勉强。
      离得越远,同冰幻之间的联系越疏远,关系淡漠地像是无法沟通一样。
      凤成霜回凤府的别院时,脑子痛得像是要炸开一样--依然是叶离送她回去的。
      叶离尽职尽责,像保护小鸡的母鸡一样全程护着她,直到临走才殷切地叮咛:“成霜下次想去哪里之前,先给师父通个信,好吗?”
      凤成霜想反驳她不是三岁小孩,没必要出门前事无巨细向叶离报告。
      旋即想起被鬼狐关押的经历,默不吱声了,只乖乖地点头。
      她不想麻烦叶离,但看起来,比起什么都不说,显然是被抓了还要人来救更麻烦叶离。
      叶离舒了口气。
      本以为这个要强的弟子跟他杠,结果她竟是转性了。
      他笑着揉了揉凤成霜的头,眉眼温润,像春天的和风、细雨,带着缓慢消融冰雪的力量。
      叶离走了。
      凤成霜练习完毕洗了个澡,又百无聊赖地瘫在床上不愿动。
      沉沉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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