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高先生的情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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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杨：
你好。
这是我第三次铺开稿纸，尝试落笔。因为太多话堵在一起，无法脱口而出。
近些日子记忆力愈发不好。可总有不愿遗忘的事，在我耳边念叨“记下来吧，写下来吧”。
所以我写下来了。
一些情谊与垂垂老矣。
年轻时见过太多山水，如今却只愿意抱着温暖昏昏欲睡。
当我一抬头，便可看见镜中自己龙钟老态的躯壳，努力挺直腰背，然肤如枯水的树皮，覆满惹人躲闪的斑斑点点。
你吻过它们，同样干涸的唇蹭在脸上如同砂纸刮磨，但我笑了。
可能因为今日午后的话题本身并不愉快，而我又念念不忘，于是即便深夜，也难以入眠，干脆坐起，等待一个黎明。
视线无处依托，只好漫游。
窗台上有我们凌乱养着的栀子花，开了两三朵，顶端的那朵好像在我整理房间时刮蹭到了，于是摇摇欲坠。帘子因未关严的窗而溅上泥点，在右边的角上落了五颗。你的眼角纹路又深了些，发又白了些，只是熟睡时仍有笑意。
虽不知你为什么快乐，而我也觉得快乐。
于是抱着满腹心绪，试图与你表明心迹。
隔壁楼的老刘前些日子走了。
我想起来上个月我们这群老家伙聚在一起下棋，每人都是一副淡定从容的样子，像是已经知道结局，已经做好准备，万事大吉。
只有我觉得恐慌。
仿佛大家就像溺水的鱼，明明可以呼吸，却放纵自己死去。
今日你说“死亡”时毫不避讳，我却从你提起这个字眼时开始颤抖，直到听出你平和的话语中只是怅然，只是在讲着别人的事，我才好松开握紧的手。
我想你应该是发现我莫名的情绪，否则也不会摩挲我的手指。
上了年纪，却又仿佛回到青涩时光，只要人在身边，便想着十指相扣，无需拥抱，无需亲吻。更多的不是羞涩与兴奋，而是惬意与安抚。
你说：“无关者的死亡，只会换来唏嘘，警醒，与一些不合时宜的泣不成声。”
唏嘘生命的离开。
警醒自己与挚爱要好好珍惜好好存在。
然后午夜梦回泣不成声，感到冰冷与孤寂。
我仔细思考半天，终于明白，多么华丽的辞藻都不配描绘死亡，而任何情绪遇见它更是无济于事，愤怒也好，悲哀也罢。
死亡那一瞬间，就像一首歌落下的最后一个音符，无论曲本身鲜艳暗淡，阴晴圆缺，都完完全全结束了，余韵与回环往复的情感只能包裹听者看客，于曲无关。
这时突然庆幸，我们除了彼此，不再有牵挂。
我们不曾试过养宠物，不曾试过从无辜的动物那里讨来欢乐。
即使经常逗弄邻居家的狗，或者像孩提时煎小黄鱼喂给小区中的流浪猫，也不愿从宠物店领一只回家。
怕照顾不好，又怕他离开。似乎在他去了以后，我们便不可从其他新的宠物那里榨取欢乐，否则便显得凉薄。
你我都不擅长遗忘，遗忘旧日时光就已感觉是种罪恶，何况一个鲜活热烈的生命，更何况他曾经那么快乐。
于是只有彼此陪伴依偎，但好在并不贪婪，这样也觉得足够了。
日子过的越长，我便愈加不愿一人做事，你笑我越老越小，却如我一样，不放任彼此孤来孤往。
似乎只要都在视线里，才足够安心。
前些日子入梦，再见幼时的你，粉雕玉琢，握着我塞给你的糖，眉目灿烂，清脆地说“谢谢”。
如今想来，怕是那时便被迷了心神。
告诉你时，你笑倒在沙发上，说我那时才三岁，讲什么情爱。而我却未回答你，只是看你笑得开心，一如初见。
年少不敢谈爱，纵然情窦初开，因为爱似乎多些神圣厚重的责任感。
自觉喜欢你的第一年，是你去了市里的初中。
只是意识到，你的世界无比绚烂，不只有我。
然后难过并幼稚到躲开你，即使见你经过，不由自主放大与别人讲话的声音试图吸引你的注意力，余光锁死在你身上，却依旧别扭着不肯打招呼，只是视线跟着你不来打扰的背影，埋进洞黑的单元楼道。直到后来发觉，只要在你身边，我便是快乐的。
那时和爸妈一起去全市唯一的公园玩，买了鸽子食。
我们都急匆匆地把米粒样的食物撒得远远的，让它们自己去啄食。
只有你，满满地捧了一把，走进它们之间，把手递出去。
成群的鸽随着你的靠近呼啦啦飞起，像退潮的海浪。然后又慢慢掀起小小的波涛涌来，拍打着翅膀，停在你的手臂上，脑袋上。
不知为什么，这幅场景一直不曾随着我衰退的记忆力而模糊，反而愈加清晰。
我记得你笑得开心，缩着脖子举高手臂试图方便它们进食，只是公园里的鸽子并不通人性，竟有几只将你的脑袋当作支撑，艳红的爪子没进发里，就见你因为过于尖锐的抓挠而呼痛，手臂试图收回，只可惜停在那里的鸟儿并不乐意。
爸妈在一边笑得前仰后合拍照，将你因疼痛与委屈而泛红的眼角和脸蛋如实记录下来，旁有一个模糊不成人形的身影，思索了半天才意识到那时挥着外套赶鸽子的我，滑稽的，可爱的，被我认认真真放进了相簿。
如今想起，鸽群乍起扑向天空又惊扰云朵的那一刻，交叠的翅间散落的光点轻盈地沾了你满身，仿佛洁白的羽翼不经意流落了一个你，仿佛时光定格在你身上，从未老去。
这幕未能留存影像，而我只可惜不会画画，不能将记忆中的画面描摹，但又有些窃喜，窃喜这样的你只印在我眼底，藏在我的脑中。
我曾说去追赶你与我之间相差的三年光阴，而你从一开始鼓励我快些成熟，去看看世界，到之后却又说不必急着长大。
我不懂你的前后矛盾，憋着一股劲横冲直撞。
直到我身处于你的年岁，才知道成长是疼痛的事，才知道如果可以，真的希望爱着的人能永远天真烂漫，永远热情如火，而不必被岁月敲磨棱角。
如今我们走过风风雨雨，那时被敲磨的疼痛似乎已经被遗忘在过去，是可以在茶余饭后拎出来谈笑的事，恍惚间觉得，哦，已经过去很久了。
然后发现，你的怜惜如此悄无声息。
后来我们终于在一起。
我去维也纳看你的那次，见了湖山与草地，又被一位外国先生拍了照片。
我缠了你好久，你才红着脸撇开眼睛告诉我那位先生到底在手舞足蹈开心些什么。
你说：“他祝我们新婚快乐。”
你说：“看见我们，他觉得很幸福。”
我记得自己当时只是傻笑，脑子里放着烟火，心里却恨不得飞扑到你怀里，但好可惜，隔着一层手机屏幕，隔着千万里。
于是那天在床上翻腾到很晚很晚也不能入眠。
陌生人的善意与祝福是最让人动容的事。
我想，我们原来自然亲密到这样的程度，原来我们如此相配。
真好。
人老了就喜欢想想过去。
而你又把那摞翻烂了的相簿拿了出来，还是熟悉的照片与照片边上熟悉的字迹。
你随口问我是怎么忍了这么些年的。
我仔细思考，似乎我并没有特别刻意地忍耐什么事情，只除了等待时机确定你的心意。
因为你不知道你对我有多亲昵，早就有超出寻常的信任与关心。后来分开，想你归想你，可总算没那么难熬，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更是已经学会并习惯了蛰伏。
近来格外顽皮，学着隔壁赵老头一口一个“老黄”的喊我。然而岁月与我一般怜惜你，使你眼中雀跃着的狡黠不曾随皱纹增添变得昏沉。我也爱看那些顽皮，似乎那些并不充裕的灵动足以洗去你一身被时间惊扰的痕迹，而我也在其中暂且忘记苍老，回到光阴里。
夜已深浓，你已熟睡。
细细数来，从2002年8月19日的第一次见面至今，已是七十九载。
不知余生还可下几场雨，但知伞下有你，于是无所畏惧。
生死早晚，然深情终是圆满，初心不负。
黄子弘凡
2081年9月27日于家中 2:41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高先生的情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