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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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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过了晌午,本家三三两两撤了席,尹沁终于得了空子,伸了个懒腰。
又是一记冷光。
王氏捂着帕子轻咳一声,尹沁忙坐直了。
尹泠倒是个能坐得住的,半响子一动也不动。
“泠儿倒是个礼数周全的。”王氏与刘氏夸着尹泠。
刘氏微勾了唇:“大小姐慧质天然,可爱得紧。”
那边尹治也笑道:“沁儿向来活泼,过两天马会,我带你去跑马。”
尹沁一听说去跑马,眼亮了几分:“可是那新进的西域宝马?”
“自然!”尹治抬了腿准备离席:“母亲、娘,孩儿告退了!”
“哎,小心着些。”王氏急道。刘氏的眼也系到了尹治那宝蓝衣裳上,久久没回过神。
尹沁瞧着尹治一溜烟跑没了影儿,心飘忽起来,但想着晚上的戏台子,还是端坐了,只剩头上的珍珠坠子摇啊摇。
晚上风不大,天上刚冒出几个星星。
偏院里叮叮咚咚,呕嗷喊叫着,搭着尹府千挑万选请的戏班子。
隔着五步路边能瞧着一个小厮,偏院也挤满了人。小莲、小杏几个丫鬟拥着尹沁,坐到了戏台子下面第二个位置。
人到齐了,戏开演了。
第一出戏是王氏点的《弦索西厢》,尹沁不知已经看过多少回了,说的是痴情女和负心郎的故事。
这官家小姐怎会爱上平头百姓,真是可笑得很。
尹沁向来看不上迂腐书生、布衣百姓,她那圆瞳仁里只装得下罗裙画扇、翠玉珍馐。
吹吹打打,一曲子终于落了幕,王氏说累了要去回去歇息,尹泠也退了,四张精巧的檀木桌上只剩了尹沁一个人瞧着台上的花布衫兜兜转转。
唱到第二个曲子只剩了尹沁一个人,没个拘束,终于点了个《踏摇娘》。
这曲子演的人不多,就一男一女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吵个翻天,热闹得很。
先是女的上台,说身世飘零,自己男人也没个音信:
“野草摇
柳叶凋
那负心的汉子
苦不见俺的手朝”
那女戏子唱的凄惨,尹沁也忍不住皱了眉头。
幕帘子被撩开,一个男人出来,窄脸,个子高又瘦。
“男儿出了汉门关
家中只剩妻儿盼
我非是那负心汉
而是塞北的女儿
千千万”
这戏词忒不要脸皮,尹沁也忍不住想要啐那男人一口,只是那男人眼波流转,像是深潭中若有若无的微波,叫尹沁瞧去了。
眼窝处一团绯色,上唇是薄的,嘴角有化不开的媚意。
尹沁微张了嘴,旁人的声音也听不到了,只吃痴痴地望着台上瘦高的身影。
后头都是女人的指责男人泼皮,尹沁想着,一定都是那女人弄错了,这么好的儿郎,单是坐在他面前,她也欢喜极了。
尹沁看完这出戏,后头的戏再也没了心思,只叫小莲扶了自己回珠楼。
外头守楼的小厮和丫鬟们吃了酒,一群人哄哄闹闹地正掷着筹子,没想着尹沁这么早就回来,忙散了,拾掇的拾掇,点灯的点灯。尹沁眼皮子半挑不挑,自有一股憨态。
“小桂可是赢了银钱?嘴巴都咧到耳后去了。”尹沁笑道。
小桂一阵风似的擦过尹沁,往里间去了。小莲这边忙扶着尹沁,生怕她一个趔趄啃到门板缝子里头。这回也是奇怪,往日尹沁都是牛饮半缸子酒也不显半点醉意,这次米酒刚碰了唇,连走路也不直了。
小莲正馋着尹沁往过了门槛,还未进去,便听到小桂扯了嗓子,“啊”的一声,再没了半个音。
小莲把心往肚子里一沉,伸手将尹沁扯到屋外。
几个小厮听到响声,提了铲锹,抽了刀子,慢慢往里逼近。
尹沁酒也醒了,红晕从脸颊上褪去,她没见过这阵仗,吓得失了颜色。珠钗摇摆,月亮照在头,珠子的影子在她脸上蜿蜒。
只听里头一阵响动,小桂跌跌撞撞冲了出来,一下子扑到另一个丫鬟小桃的怀里,小桃也吱哇着。
小莲最先反应过来,沉着脸问:“里头怎么了?”
小桂这才慢慢冷静下来,哭丧着说:“里头白猫死了,肠子流了一地。”
这话一说,尹沁一身毛也竖了起来,趴在小莲怀里,一张小脸苍白着。
外院里的小厮、护卫也过来了,小莲小杏先扶着尹沁去了正院王氏的寝塌。到底是十几岁的姑娘,第一次听了这事,瞧见王氏,一头倒在她怀里,打翻了蓄了一路的两盏眼泪。
小莲在一旁劝了半响,王氏叫人给偏院也加了些人手,才哄着尹沁睡了。
瞧着尹沁睡着了,王氏才慢慢起身,叫着丫鬟小厮一同去了珠楼。
月亮拢到云里头,天上像是刷了漆。
珠楼的烛台滴得只剩了半截子,丫鬟立刻添上了。
“到底发生了何事?”王氏仍旧着了那套软纱交领,坐在珠楼正厅里。
血迹还留在偏房,墙壁、氍毹也溅了些,整个珠楼不似往常模样,在场的人都低着头,提着心。
“大小姐晚间出去看戏了,我和小桃还有贵子、方子几个守院子,搓了几把筹子,大小姐就回来了,期间也没瞧见旁人。见小姐回来了,我们就忙收拾着,谁知我刚进里间,灯还没点,借着月光就瞧见白猫仰着独自趴在桌子上,被人剖了肚子,肠子也流出来了。”小桂说这话时声音也打着颤。
王氏皱着眉:“猫呢?拎上来。”
一行人面面相觑,犹豫着用板子把猫拿了进来。
白长毛粘着人的猫现下被人开膛破肚,满身血污,青紫的肠子流在板子上,一双蓝眼珠子也灰白着,全身散发着刺鼻的血腥气,再瞧不出半分往日颜色。
王氏皱眉,挥了挥手:“埋了。”
“夫人,这猫是被短弯刀所杀,贼人还把一柄玉扇弄碎了,这是贼人留下的团花。”护卫把那青白的翡翠玉扇呈上来,只剩下碎成几截的扇柄和再看不出形状的碎片。
那团花上也粘了黑红的血,不再艳丽,只剩说不出的诡异。
小莲也愣了神:“夫人,这玉扇是小姐前几日才从李掌柜那边收的……”
王氏一瞧便知不菲,叹了气:“罢了,把那几个唱戏的关起来,也不必通知王大人。今晚这事,都给我咽下去了。”
王大人是大理寺的人,往常府里有了事端,都要叫他过来看上一番,这次王氏却叫下人们都闭了嘴,小莲是王氏独独拨过来照顾尹沁的。
往常珠楼里的事王氏都要与她细讲,现下却是琢磨不透了。
小莲出了珠楼,看外头浓黑一片,不见半分月光,往常端午也没这般景象,叫人心底也生了寒意。
——
陈念在水边细细地洗了弯刀,从怀里掏出软巾擦了,收回鞘中。那鞘倒是现下不常见的款式,外壁上环着兽纹,还嵌着红绿两颗宝石。
河面上三三两两地飘着河灯,照的陈念本是窄瘦的面庞也柔和了不少,带上几分暖意。
小巧与明姐站在一旁说笑:“早听说那小姐是个傻的,我远远的在台上都瞧见了。”
紧挨的明姐没个表情:“有钱的软包子罢了。”
“陈哥,你那刀子总是宝贝得很,我不过是不小心碰到了,都要洗上半响。”小巧嘟了嘴。
陈念不理她,只管把鞘上扣的金丝也擦得闪着光,这才作罢
“走吧,戏唱完了,灯也看了,可算是满意了?”声音不重不轻,像是碧瓶子里晃荡着半瓶清酒。
小巧在前头蹦哒,明姐压了声音:“潜进去的时候猫一直在叫,我便砸晕了它。听着屋顶还有脚步声,就潜到箱柜中,好像把什么镯子碰碎了,也没得什么东西。”
陈念听了也不慌:“一会儿过了河,就没咱的事了。”
只瞧着前头刀光一闪,后头人也逼了过来,陈念拉着明姐准备往河里栽去,没想到小巧“唔”一声,从喉头发出呜咽,刀子贴着脖颈,竟被协住了。
——
尹沁从床上坐起,纱帐后头隐隐绰绰站了个高挑的人,那人头发松散地挽了一个髻,穿的却是女人的窄袖衣,罩了栗色的纱,溶在帐子里头。
“尹小姐好。”声音隔了纱,半是冷意半是缥缈。
尹沁摇晃着脑袋,想先叫了小莲过来。
那人不知怎么凑了过来,手缓缓从背后移出,只瞧着食指肚儿上留着一抹绯色,他竟拿了那把翡翠扇,月色从翡翠扇的雕空的缝隙中漏到尹沁的脸上,尹沁失了语。
“尹小姐可想听我唱戏?”那人启了殷红的唇,上唇是薄的,嘴角挂着疏离的笑意。
尹沁半睁着眼,看不清那人面庞。
他也不理她,自顾自地唱着:
“塞北的曲儿醉人的甜
姑娘一个赛一个的黏
唱罢销魂的同声调儿
我便结了这段露水缘”
仍旧唱的是《踏摇娘》,分明是段负心汉的自述,这段尹沁听着,从来都是咬牙切齿,恨不得替了这踏摇娘,好好把这负心汉收拾一番,然而今夜再听,只觉别有一股风情,她想做那塞北的姑娘,搂住眼前的汉子。
像是控制不住,尹沁按住那人拿玉扇的手,另一只手伸过头顶,拔下簪子,头发泄了满身。
那人一动不动,凭着尹沁拨弄。
尹沁抱住他,他仍是不动,尹沁只觉两人间像是夹了什么稠腻的液体,冒着热气。
尹沁松了手,低头一看,青紫的肠子兜在裙衫上,床上也淌着血,尹沁浑身也冻住了,前头的人消失不见,只余她一人,在空荡的隔间里头,还有一只冒着热气的死猫。
……
“小姐,小姐!”小莲轻拍了尹沁。
旁边王氏用绢布浸了热水,给尹沁擦了脸,尹沁这才悠悠转醒。
“母亲,小莲,你们别走。”尹沁哑着嗓子,紧紧拽着王氏的衣袖。
王氏轻轻拍着尹沁,止不住地心疼:“母亲不走,沁儿别怕。”
隔间里围着人,都是忧心忡忡的面孔。
尹沁眼里不剩半分神采说:“我瞧见那死猫了。”
“小姐莫怕,小桂他们看错了,原是小桂忘记给猫喂食,猫饿跑了,小桂怕小姐伤心,才编排着吓小姐呢。”
尹沁沉默半响,长出一口气,瞥眼瞧着屋子里一群人,冷冷道:“编排这般荒诞的事来吓唬主子,打几棍子早点撵出去罢。”
小桂刚好站在里头,白着一张脸正要开口,叫小桃扯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