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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两面 ...

  •   傍晚,方青折练剑完毕,旁边陪侍的侍女递上巾帕和茶水。

      方青折喝了口茶,似是不经意道:“前日濯云师伯他们带回来的那个小孩子,被安排到哪去了?”

      侍女没想到他会问起这个,想了想道:“听说他母亲的遗体也被带回来了,濯云长老闭关之前,吩咐人替他母亲在虚尘峰设了一座灵堂,他这几日都呆在灵堂里,也是可怜。”

      虚尘峰。这里是玄苍山离世的门人停放遗体之处。

      方青折跨过门槛时,脚步顿了一顿。

      灵堂里烛火通明。一幅棺椁停放在中央,四角各燃放着一株长明灯。

      孩童幼瘦的身体,被这偌大的灵堂衬托得小小的,身上还穿着入门时的粗麻衣裳,蜷缩在棺材前的蒲团上。

      方青折走到他身侧附近,扫了一眼旁边地上的木盘,里面的饭菜一口未动。

      “喂。”方青折走到那男孩身前,用脚踢了踢他的身体。

      没反应。

      方青折不耐烦,又踢了一脚。

      他这样的行为,要是让长辈或者陪侍的人看到,肯定要大吃一惊。小少主自幼被悉心教养,掌门对这独子又严格,何时能看到他这样无礼的动作。

      但方青折早就不是外表这个十岁的尊贵乖巧的小少主了,他心里的怒火还没发出来呢,还指望他对着上一世的仇敌彬彬有礼?

      沈重瑟缩了一下,睁开眼来。

      最先看到的是精致繁复的锦靴,罩着软纱的绣银衣角,被灯火一照,泛起灿烂的波纹。

      视线往上抬,这个他认不得的小人,双目灼灼,正在盯着他。

      沈重沉默着,坐起身来,重新跪好,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面前的牌位。

      方青折眯起眼,抬腿挡在他面前:“给你送的饭菜,为什么不吃?”

      沈重依旧沉默,不动。

      这小子心里打什么主意呢?方青折心想,蹲下身子,对上沈重的一双眼睛。

      满堂灯火映在小孩的眼里,明明在发亮,但方青折看到的是一双深黑的瞳仁,那里面没有透出一点光来,大约还沉溺在灭族、逃亡、和至亲死去的漩涡当中。

      直到此时此刻,方青折才差不多确认:眼前的这个沈重,只不过是个经受过惨剧,不知所措的八岁孩童而已。

      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修真界至尊,更不是那个运筹帷幄、算计之间便将他一切夺走的赢家。

      方青折抱着双臂,绕着沈重转了一圈。忽然觉得自己先前那副如临大敌的状态,用在这么个小孩身上好像也不太必要。

      但是放任沈重这么木头似的呆下去也没有意思。既然他不打算将敌人直接杀死,自然是要走另一条路——

      物尽其用,尽可能的把对方掌握在自己手里。

      想到此处,方青折便道:“你这样可不行。”

      他看沈重自始至终只盯着那牌位,便一伸手,将那牌位抓了起来:“人已经没了,你对着牌位发呆有什么用呢?”

      “还给我!”

      沈重终于开口了,孩童稚嫩却嘶哑的声音响彻在灵堂里。

      他像只突然被惊醒的小兽,一个猛子就朝着方青折撞去。

      方青折被他撞过来,下意识便要运转修为,用灵力将人弹飞出去。

      但沈重撞到他身上的时候,透过轻软的衣裳,方青折能感受到他身体的干瘦咯人,竟像是只有骨头一般。

      他犹豫了一下,于是下一瞬,他就被撞倒在地了。

      还挺疼。

      沈重骑在他身上,去抢他手里的牌位,另一个拳头却打在他的眼角。

      方青折登时感到心中无名火起,你还敢打人?

      重生以来的这些日子,他无数遍地回想上一世的画面。

      沈重站在玄苍山门前,连同他父亲在内的门人,全都不得不低头跪地向对方求饶的画面;

      看到心爱的女子奔向沈重时,那满眼欣喜和倾慕,而沈重却是仿佛一切不过如此的淡淡眼神;

      还有他闯进他们的大婚,被沈重的手下打得吐血,趴在礼堂里,尹萱过来责问他的画面。

      自始至终,他不光是输,而是他所珍视的一切,在对方眼里也不过是唾手可得、不足为重!

      身上这八岁小孩没有练过武,全凭蛮力。

      方青折也不占他便宜。两个半大孩子就在灵堂的地板上,用凡野村夫家小孩的打架方式扭打来扭打去。

      最后方青折一把将小孩的腕骨按在地上,掐着他的脖子:“你还动手?还动手!你服不服?”

      沈重被他按住,仍然瞪着他,挣扎了两下,但一双黑瞳却渐渐变得晶亮,溢满泪水。

      最后他的脸皱起来,终于哭了。

      “啊啊啊——”

      沈重哭的声音越来越大,眼泪鼻涕糊了满脸,像是这一声哭憋了太久,要一口气都发泄出来。

      方青折被他哭得耳朵都疼了,嫌弃地看了一眼他流到下巴的、不知道眼泪还是鼻涕的液体。

      他本想吼一句“别哭了”,但看到沈重此时此刻,手还在不自觉去抓那个牌位。

      方青折看着牌位上那行“先母沈秋筠之灵位”的字,顿了一顿,垂下了眼。

      他的手松开了沈重,将牌位放回了香炉后面。

      沈重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只知道奔涌出来的眼泪似乎有一种清洗的作用,将这些日子白天夜里困扰着他的、麻木的、黑暗的、让人喘不过气的东西洗去了。

      当他抬起头的时候,取而代之的是眼前朴素的灵堂,和不断跳跃的明亮灯火。

      他的脸颊忽然被人狠狠扯住,用力地往外拉到生疼的地步,拉了两下,没等他挣扎,对方先松手了。

      “真硌人。”

      硌得方青折的手疼,他抽了抽嘴角,不知道自己刚才跟这么个小孩较什么劲。

      沈重抬起头,这时他才看清,对方带着点圆润弧度的脸颊,和垂落在漆黑鬓角边上的淡蓝锦绳。

      他才发现,这个他不认得的小人,有一副极漂亮俊俏的模样。

      方青折回到听竹峰自己的院落,刚从围墙翻进去,就听见正屋里传来一道冷肃的声音:“还知道回来?”

      片刻后,方青折跪在庭院当中,腰板挺直。

      侍女们都站在长廊上,满眼担心。方柏负手而立:“不遵宵禁漏夜出门,谁教给你的规矩?”

      方青折低着头:“儿子有错。”

      方柏道:“去哪了?”

      方青折道:“不过是心情烦闷,出去走走。”

      “不过是?你——”方柏本要训斥他,但看到方青折低垂的头,忽然顿了一顿。

      “罢了。”他说,“半个月后,新弟子正式入门,你去观礼,担任教习。”

      方青折微微一顿。每一批新弟子入门之后,为了避免他们因为不熟悉诸多琐事,而对玄苍山的生活不适应,门中都会派遣教习弟子进行引导。

      教习弟子同时也负责一些初级的典籍与修真常识的教学,一般是由一些阅历较长的弟子担任。

      方青折虽然年纪才十岁,但论在门派生活修炼的阅历,让那些初入门的弟子喊一声“教习师兄”,并不算亏。

      方柏又道:“谨记你的身份,不要辱没了自己。”

      方青折垂下头去道:“是。”

      方柏走了。方青折站在院子里,静静看着他离去的背影。

      年长的侍女走近他,轻声说道:“少主,早些歇息吧,明天——”

      方青折道:“嗯,明天就照以前一样的办。”

      次日清晨,方青折起来,院落中侍女们正在打开门窗,清扫房屋庭院。

      东侧的厢房也被打开了,打扫的侍女看见方青折走进来,都躬身行礼,退了出去。

      坐北朝南,供奉着一张香案,香案上挂着一幅画,画中是女子持剑的背影。

      虽然看不见正脸,但几笔勾勒之下,却尽显风流潇洒之感。

      方青折上了一炷香,四周无人,他便轻声说道:“母亲,没想到我还能回来看您。”

      在方青折尚未记事的时候,方夫人便不在了。

      方柏作为父亲,虽然每日教导,却不会跟方青折很亲近,也从来不提起他母亲。

      方青折最初以为父亲是不在乎母亲,可是后来才明白,正是因为太在乎,才避而不谈。

      接下来的几日,方青折有事没事就会出去溜达一圈,顺便看看沈重。

      自从在灵堂打那一架之后,方青折倒是没看见沈重再不吃饭了,只不过仍旧整日在母亲灵前点灯烧纸。

      停灵七天结束,沈重的母亲被葬在了虚尘峰上一处安静的松林里。

      沈重则被分配去了濯云长老的水云峰,在一个简单的小院里住下。

      只是这时濯云长老已经入关,没有个几十年是出不来了,而水云峰的其他弟子,更加不会把一个只是随便挂在名下、还带着不详身世的弟子放在眼里。

      方青折看这个小院,也不过三间屋,还没有他院落中下人的屋子大,陈设更是简陋不堪。

      水云峰倒也给沈重安排了一个男仆人伺候。但是沈重年纪太小,又无人照管,那男仆竟是半点没把他放在眼里,有时甚至还要沈重去饭堂打饭菜来给他吃。

      方青折偶尔在暗中看到了,不由得额角直跳。他倒不可能就心疼上沈重了,只是这些事是他小时候在玄苍时所看不到的。

      上一世,他身在这个门派的最高一层,几乎看不到这些奴大欺主、世态炎凉之事,直到后来被逐出门派,流落风尘,才发现原来公道竟然也是一种特权,没有足够的地位和能力,公平也不过是一种奢侈。

      这一些,对于小小的沈重来说,倒也可以安之若素。

      夜晚,沈重的小院子里,男仆在躺椅上摇着蒲扇喝着酒,悠然自得。

      沈重忽然走到了他面前。

      男仆喝得眼角熏红,笑嘻嘻道:“哟,小少君,怎么了?”

      沈重伸出手来道:“还给我。”

      “还什么?”

      “簪子,我娘给我的,还给我。”沈重说。

      男仆眯着眼:“小少君,这里是玄苍,你说话做事要有凭据的,你这样张口就问人要东西,也是玄苍弟子的风范?……噢,也对,毕竟你无父无母,也无人管教。”

      “还给我!”沈重低吼道。

      男仆还要说话,沈重却猛地扑了上去。

      他身形虽瘦小,却不知哪里来的一股蛮力,那男仆没有防备,竟被他在脸上抓了两道。

      男仆大怒,一把将沈重推在地上:“小混账,你娘在那地里埋着呢!你到这里找娘来!祖上烧了八辈子高香,让你做了玄苍弟子,吃饱喝足还不够,还要这要那……”

      他几步走到沈重面前,一把薅住他的后脖颈,嘴里喷着酒气。

      “今天就教教你,什么叫……”

      男仆的动作忽然顿住,他的眼珠转向左边。

      他看到一枚淡青的剑影,带着森森寒意,指向他的太阳穴。

      “给他。”

      小屋的屋顶上立着一个小小的人影,夜里微风吹过,拂得他的发带衣角、鬓边发丝微微飘动。

      这男仆只不过是玄苍内门中的一个下等仆役,并不曾见过方青折。

      但看见他的衣着形容,还有周身的气势,便知道他不是一般的弟子。

      男仆连忙跪下道:“少君明见!这……我只是与小主人有些争执,并非……”

      “他再落魄,也是玄苍的弟子,有师尊来教导他,即便师尊不在,掌门与诸位长老亦可以教导。”方青折道。

      “你又想教他什么?”

      男仆想不到一个十岁大的孩子说起话来竟如此厉害,瑟瑟发起抖来:“少君饶命……”

      方青折说:“还给他。”

      男仆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一支玉簪,交给沈重。

      沈重将玉簪捏紧在手心里,仰起头,看着方青折。

      他没有想到会再见到这个人。

      那天在灵堂里,他不是很讨厌他吗?

      他那乌黑的瞳仁又圆又大,却让方青折心下有些烦躁,一甩袖子,凶道:

      “看什么。”

      说着他回身。屋顶上的人就化作一道影子,眨眼间消失不见,只留下风中传来的淡淡松叶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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