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山公馆》元疏

1、婚礼（上）

　　上海的梅雨季节任性妄为，伸着懒腰六月里才堪堪露出个脸。先把气温拉升到二十多度，让人恍然以为夏天到底是来了，扒拉出的短袖还没穿，就接连两天暴雨劈头盖脸，把这城市的人都淋个透心凉。乐观点想，冬季藏下的肉肉还能暗无天日在长袖衣物多藏几天。

　　上海戏影学院舞蹈系大二的秦悦走出寝室门，冷得打了个颤，一边欣赏着校内梧桐路上各色美女，一边往校门口行去。啊不，不是各色美女，是“一色美女”，她们仿佛用电脑的Ctrl+v一起复制的，都是白皮尖下巴红唇长腿，三个人站一块就有消失的风险（连连看）。

　　秦悦打扮得略带复制属性，可天生的本钱和后天的缺钱使然,她略过了尖下巴这一项，倒让她的漂亮与众人能区分开来——鼓鼓一张脸白嫩嫩的，下巴圆圆带些孩子的稚气，其实是好看的，可畸形的审美流行却让她得了一个“胖头鱼”的外号。

　　校门口的对街是一家兰博基尼店，所以兰博基尼被戏称为上海戏影学院的入门车——男人的财力要买不起这车，就没资格在上海戏影学院接送女孩，出租车司机除外。

　　秦悦在兰博基尼店门口停了下来，倒不是为了询价，男朋友虽然家境优渥，但并没有到买兰博基尼的富裕程度，她也并不是那种拜金女，她停下，只因为，广告牌的阴影让干净的玻璃橱窗有了镜子的作用，正好理理刘海补补妆。

　　才刚拿出口红，手机就震动起来，秦悦熟练地用下巴夹住电话，手一点都不抖地刷着眼睫毛：“哎呀，你不要生气嘛，我又不是故意放你鸽子的，我之前就答应慧姐了。慧姐呀，那次聚会认识的学姐，怎么没跟你说过？什么嘛，又不是去瞎玩，我认真是去帮忙的好吗？宝宝，就分开一天，我们在一起你也经常撇下我玩游戏呢，一分开你就作妖······不说了不说了，慧姐来了。”

　　吴纹慧看着几乎是蹦蹦跳跳过来的秦悦，她上穿着一件Juicy Couture黑色丝绒款的拉链卫衣，下面短短一条暗绿格子裙，斜挎着一个kate spade的深紫色小包，年轻漂亮就是好，这么暗沉的颜色和仿品满街的款式，被她脸上满满的胶原蛋白一衬，就是好看不得了。

　　秦悦拉开车门：“哇，粉色玛莎拉蒂诶，真好看，我第一次坐呢！哇，慧姐你的包包和裙子也都是粉色呀，好可爱好好看！”

　　吴纹慧不由有点心塞，想起那句话：“女人什么时候开始变老——喜欢粉色的时候。”但她向来胸大心广，又安慰自己，比起做一个出租车后座灿烂笑容却只拎得起一千出头包包的年轻女孩，她还是愿意做一个在玛莎拉蒂中对着粉色Birkin感叹年华逝去的资深熟女。

　　她便微微一笑：“可惜今天冷，等下回天气好，带你外滩兜一圈。”

　　秦悦用力点头：“好呀好呀，那一定要敞篷哦！”

　　吴纹慧就是喜欢秦悦这股爽朗和不造作的劲头，上次校友聚会她就相中她了，这样的妹子，长得好看性格又好，带出去玩，她也开心别人也喜欢，说不定还有大功德的。

　　所以，当吴纹慧的闺蜜赵昭仪结婚需要伴娘时，吴纹慧略一思索——要年轻未婚，要好看又能配合，还要不计较赵昭仪的小红包，立马就想起秦悦了。
　　——她可没考虑过自己，伴娘是沾染新娘的婚姻运势的，讲实话，她不看好赵昭仪的婚姻。
　　至于闺蜜情？这年头，女生第一次见面合照后挑选自己好看的那几张发到微博就敢宣言“好闺蜜，一辈子”，千万不要当真。

　　跟着GPS志玲姐姐声音的指引，粉色玛莎拉蒂到了闸北区一条马路，两边颇为老旧，吴纹慧皱了皱眉头，难道走错路了？
　　却听秦悦脆生生道：“妈呀，这破烂地方，咋这么多豪车？”
　　那没错了，吴纹慧心道。果然，拐过去就有一个院子，上面顶着一块拆到一半的牌子，辨认下能看出是“山西省子虚市驻沪办”，倒也好停车。

　　费晓贝眼见着车倒进来，只好拉着妹妹费晓娜往旁边让，这院子的外墙都覆着淡黄色砂石涂了墙，一个错身，身上的小香呢料裙就被刮下了几根彩纱线。

　　秦悦从后视镜看见了两个女人在退让，下车了她却愣住了，这个被窄窄裙子硬勒出身段的大红唇女人虽然不高，但骨架结实，并自带一股居高临下的傲慢的气势，让人不敢妄动。

　　道歉吧，对方扫视自己一眼后的那一声嗤笑实在刺耳。
　　不道歉吧，又吃不消对方那一个马桶刷般大的白眼。

　　踌躇间，吴纹慧也下车了：“啊呀，Bella,你怎么到的这样早？咦，Jenny也来吃喜酒？这是我上海戏影的师妹，秦悦。”

　　费晓贝的黑色美瞳在见到吴纹慧伸出车门的Jimmy Choo高跟鞋时已经随着眼球回到眼睛中间：“哇哦，慧慧是你啊，我说车牌好眼熟来着。上次Mandy小孩满月Party，你怎么没来？我和光耀过几个月也就要办酒的，正好来学学经验。我妹妹不上去呢，说几句话就坐家里保姆车走的。”
　　然后随便向秦悦扯了下嘴角，算是打招呼，一个背ks包的女人，并不值得认识。

　　费晓贝拉着妹妹到自家车后：“想想清楚呐侬，脑子瓦特了？”
　　她朝吴纹慧旁边的背影努努嘴：“刚刚这样漂亮的小姑娘，就像淮海路店子里头的衣服，上海滩头一季一季换。司马文和你，好比我和光耀一样，初中就认识，家里情况知根知底。侬跑去美国念书，侬宁为他还会追着你去？侬勿要去，抓紧他一两年，把婚结了是正经事。”

　　费家开着一家洗浴中心，这几年流行去城外所谓的“天然温泉”消费，再加上设备装修俱没更新，费家洗浴中心日渐不景气，但家底还是攒下了些，两姐妹成年后，费家父母就各给了一大一小两套房。
　　费晓娜不知道哪里生出的大志气，竟然要卖了房子去美国念书。

　　听着姐姐的碎碎念，费晓娜嘟着嘴心里暗想：谁稀罕司马文，带自己去泰国旅游都不情不愿的。出了国念书，有的是大把大把的有钱男同学排队追自己。

　　费晓贝见妹妹不受教，更加生气，手指戳着妹妹的头：“唉，我脱侬讲话，侬听伐啦？”

　　费晓娜也气不顺，顶撞了自己一直惧怕的姐姐：“你和光耀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暗地里约秦公子去玩。你们还······”

　　她觑了自己姐姐一眼，到底是怕的，声音越来越小。
　　费晓贝顿时怒目圆瞪——她的脸被人暗地里笑话马脸，再加上今天涂的白，一听妹妹费晓娜的话，顿时像兰州拉面师傅手里抻长的面团，却又不得把声音压至拉面的毛细：“侬哪里听来的？”

　　费晓娜不敢隐瞒：“前日KTV里头，Makiyo讲的。我当时骂她了的，还叫她不要胡说。”

　　费晓贝一时六神无主，只得先放过了妹妹：“好好好，我勿管侬。你倒是念出个博士来光耀门楣。你爱干嘛干嘛！只以后别找我哭！罗向晚（英文名Makiyo）那个大嘴巴，她知道了就等于上海滩人人都知道了！——KTV？光耀在吗？”

　　费晓娜道：“我走的早，仿佛听说光耀哥后面也去了！毕竟是展公子给Makiyo过生日么。”

　　费晓贝简直想给自己妹妹一个耳刮子，太不灵光了，这么重要的事情居然不和自己讲，都两三日过去了，现在怎么收场？今日秦公子也是来的，看门口席位表还要和光耀、自己坐一桌，费晓贝顿时想走。但她略一思索，又稳住心神，不能走，走了和光耀就更不得善终。

　　大概姐妹心意相通，费晓娜利落地断了姐姐后路。见姐姐不数落说教了，她声称要去新东方上英语课叫上司机上车就走了。

　　看着后视镜里费晓贝还在原地不动，费晓娜后知后觉——天哪！姐姐都没骂Makiyo满嘴喷粪！她和秦公子这事，难道是真的？

　　这边厢，吴纹慧带着秦悦到了三楼的新娘化妆间。房间里，新娘赵昭仪被一众人围住，宛如众星拱月；新郎刘起则悠悠闲闲在另一角打着游戏。

　　赵昭仪看见吴纹慧进来，忙道：“慧姐，你带防水的眼线笔没？化妆师的眼线笔是我顶讨厌的牌子，我这支又是不防水的，待会哭花不好看。她是给我找的伴娘？”
　　得到肯定答复后朝墙角努努嘴：“看到那个爱马仕袋子没？里面是伴娘服，你去里面换一换。”

　　秦悦点点头，自觉去取，打开橙色袋子，拿出纱裙时抖出一个好评返现的卡片——苏州‘花好月圆’礼服定制店。

　　赵昭仪已经上好了粉底，故而伸着脖子靠近手机，但下巴太尖，还是在屏幕上戳下了一小块粉印子：“三表叔，到了哦，那就好。确定是新鲜的吧？刺身是头盘的，不要坍我台，要不然我怎么好给我朋友们介绍你家货源。”

　　舒了一口气，赵昭仪唤来经理道：“都送到楼底了，你让厨师去接下。劳烦了。我公婆说是要照顾老乡生意，我们才特意放这里。啧，连个门卫都没有，今天底下的车可都价值不菲——你派个人看着点，真划了赔不起。”

　　经理简直快气笑了。餐单里头列了刺身和龙虾，新娘子提出自己亲戚家货源才信得过，于是乎这两菜不要厨房采买；酒烟都点数点了两遍，还吩咐服务员看着点，不要叫人偷摸了去。这个新娘子真是当家得很，又要酒水高大上，又不肯花钱，还口口声声自己是什么社会名人。要不是政府下了文件，县级市不准搞驻沪办，这个驻沪办附带的酒店要结业，他又想着善始善终算是对自己职业有个交代，还加之老熟人的面子，谁接这么辣手的一单？。

　　吴纹慧坐了旁边的椅子玩手机，待赵昭仪旁边的人散去，方笑道：“你这架势，知道的说是新娘子，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春晚总导演啊。”

　　赵昭仪闭上眼睛让化妆师上妆，脑子里还在过着婚礼的流程。她本名叫赵丽红，是湖南地方人，高中没念完就到上海来打拼。等到自己能自主改名了，就改了一个自己从古装剧看来的大气名字“赵昭仪”，那个电视里的昭仪被皇帝万般宠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果然这名字是个大富大贵的运势，她现在也算混得出人头地，是一个有百万粉丝有淘宝服装店的贵妇类网红。

　　淘宝店买衣服的粉丝看着她和富二代男友的甜蜜恩爱，看着他们生儿育女（看结果，不是过程，看过程就是淫，秽直播了），看着全家名牌装亲子合照。衣食父母也是父母，是父母就要催婚，于是这些粉丝关心留言——不对啊，你们怎么还没结婚办婚礼呢？

　　赵昭仪可不像有些摆架子的明星，光享受光环荣耀而私生活不向公众交代，而是负责任地表示婚礼一直在筹备······的确是在筹备啊，连两个花童都筹备出来了。可刘起父母看不上赵昭仪乡里妹子进城来，早早混社会，没有学历没有家底，一直不肯点头。

　　刘起正是兴头上，便犟着要娶。
　　领个证不过九块九，可婚礼没有刘家父母点头却是办不成，刘起手里头实在没钱。

　　等赵昭仪觉悟到，跟着刘起吃吃喝喝买买买的软消费还成，可硬东西的房子、车子只摸得着却占不着时，孩子已经塞不回肚子了，自己也已放出了“世纪婚礼”的大话。

　　在网上一片催婚声中，赵昭仪和刘起哭诉道：“网上许多人都留言说梦想就是像我们一样幸福，我不想破坏别人的梦想，婚礼是一定要办的——爸爸妈妈总是对我有偏见，觉得我是图你的钱，可你自己心里算算，有多少钱给我图？——我自己委屈就算了，不能委屈两个孩子，大不了我把这两年做网店赚的钱垫上办婚礼。要不然网友还笑你这个富二代，连婚礼都没钱办。”

　　于是，就有了这场盛大又局促，热闹还节约的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