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何在——红颜探古·明代卷》草色风烟

1、自序

　　曾经有人问我，为何对明代的历史文化情有独钟，是否因最近当年明月掀起的“明史热”而心血来潮？也有人问我，明代那么黑暗腐败，封建专制，有什么值得喜爱？
　　是时，我被这些问话怔住了。不是因为我茫然，而是因为不知道如何去解释心中长久以来的复杂感受。
　　很多人喜欢汉唐排斥明清，是缘于对汉唐特有的大气和烂漫的追慕，觉得那时的风物都是充满活力和自由的。殊不知，真实的明代并非我们印象里的暮气沉沉，相反的，在那看似压抑的表象下，同样绽放着各色各样绚丽的花朵。这些花朵开放在不同的领域，上至庙堂，下至江湖，无处不在，且充满着你我想象不到的活力。
　　虽然，明代较之前的朝代而言，等级制度和政治制度森严了许多，但并不妨碍其各个领域的蓬勃发展。明代废除了宰相制度，却有内阁牵制皇权；明代限制言论，崇尚程朱理学，却遍布书院，盛行与理学相左的阳明心学，文人笔记刊印成风；明代的服饰等级划分严格，却拥有多姿多彩的服饰文化，奢侈品也较之前的朝代格外走俏……纵观整个明代的历史与文化，集中呈现为一个矛盾冲突的合体，既表现出了一种皇权政治的强势和压迫感，又从另一个极端生成一种游离于界外的自由。就这样，刻板与活泼交映，素雅与香艳并存，守旧与开放同体，分明相悖，合在一处竟浑然天成，丝毫不觉得别扭。我想，这大抵就是明代历史文化吸引我的魅力所在吧。
　　在各方矛盾冲突交织的有明一代，文人笔下，市井小报中，除了记录深宫斗争的隐秘猜想，当朝权贵的运筹帷幄，才子名士的风流轶事，也留下了几多性格各异、命运传奇的女儿形象。
　　明代的女子多了从前汉唐女子所没有的礼教束缚，显露在我们面前更多的是纤弱柔顺，如同唐伯虎笔下的美人一样，有着近乎病态的蒲柳身姿。弯眉垂眸，樱桃口，小蛮腰，削肩平胸，一双葱白般的尖尖十指，加上时隐时现的三寸金莲，行路时分花拂柳，静伫时盈盈而立。这种审美意趣有别于汉唐时追求健康活力的时尚，也与宋元时期朴素淡雅略显粗壮的风潮不属一体，由于它纤细得让人生怕折损，怜惜呵护的情愫便油然而起。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明代审美所造就的美女形象无疑是满足了男人呵护弱小的英雄梦想，也使得明代女子的形象被“秀丽纤细”所定格。
　　然而，外表的秀丽纤细并不表示心智也一样柔弱苍白，翻看史书和时人笔记，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明代女子多样的人生和迥异的个性。她们或是嫉恶如仇，率性如儿男；或是忠贞不渝，坚韧刚强；或是至情至性，贤淑温婉；亦或是才华横溢，工于心计权谋。她们的身份地位各异，上至贵妇诰命，下至歌妓优伶，从金枝玉叶到庵堂僧尼，所呈现的多样性、独特性丝毫不逊于之前任何一个朝代的女性。她们在有限的文字中展现着自己与众不同的人生，波折起伏的传奇，以及生于那个时代的悲哀或是幸运。
　　中国的史家向来以父权至上的观念作为视角，以男性的道德观和政治人文理想为衡量一切好坏成败的标准，除了个别无法回避的伟大女性能够被详细笔录，大部分关于女性的记载并不详尽。这中间能切实从女性内心所想出发，全面客观还原女性形象的资料更是寥寥无几。明代官方和私人的笔记史料虽较前朝颇多，但关于女性的记载依然有限，好在零零散散的只字片语尚能为我们勾勒出她们在历史上曾经存在的痕迹。这点当真是一种幸运。
　　我并非跟风搞“历史翻案”的发烧友，只是为这种历史的痕迹所吸引，希望能通过自己对史料的推想和理解，站在一个女性的角度上去还原她们那时那刻的真实心境，和大家一起体味她们的幸福、痛苦、欢喜和悲伤，苦难与绝望，以及那个时代带给女性的一切所感。
　　自有明一朝建立，到清军破关，南明陨落，煌煌三百年岁月，途中艰辛不可细数，许多历史的遗迹眼见已被消磨殆尽。六百四十二年之后的今日，我站在明故宫的中轴线上，置身早已成为断壁颓垣的三大殿台基前，那曾经的过往虽未亲历，却能凭借无尽的想象在眼前不断重现。遥远的天穹上，几只风筝摇摇曳曳，让我不禁想起夏完淳的《长歌》：
　　我欲登天云盘盘，我欲御风无羽翰；
　　我欲陟山泥洹洹，我欲涉江忧天寒。
　　琼弁玉蕤珮珊珊，蕙桡桂棹凌回澜；
　　泽中何有多红兰，天风日暮徒盘桓。
　　芳草盈箧怀所欢，美人何在青云端。
　　衣玄绡衣冠玉冠，明珰垂絓乘六鸾。
　　欲往从之道路难，相思双泪流轻纨。
　　佳肴旨酒不能餐，瑶琴一曲风中弹。
　　风急弦绝摧心肝，月明星稀斗阑干。
　　那摇曳的风筝就如同被掩藏于故纸堆中的美人一样，在那柔软变幻的云端，似远似近，看似清晰，竟又模糊。愿得手中的丝线牵引，让她们曼妙的身影能够重现六百年后的今天。
　　草色风烟记于南京明故宫戊子年九月寒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