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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之一 龙骨 ...

  •   萧椒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做噩梦了。他独自一个人消解那些不平与悲伤的许多年里,最初哪怕只是小憩片刻也会惊醒。那些惊梦里关于沈谧的都很乱,不是他俩杀来杀去,就是他求不得、救不了,悲悲切切地看着沈谧葬身南溟的废墟中。
      后来他总是梦到南州,梦到那条在沈谧画下的“寻踪”碎开的星火指引下的路,一路静谧,沈谧握着他的手走在前头,好像能走到天荒地老。

      但是沈谧回来之后,萧椒的噩梦就又重新席卷而来,像一把死灰复燃的火。

      许是过于患得患失,他一开始甚至大半夜都不睡,就那么醒着,生怕一错眼沈谧就又消失不见。他怕沈谧瞧出什么端倪,逼自己睡觉,又总要半夜惊醒好几次,无声地出一身冷汗,然后借着一点微光把身旁的沈谧看上许久,再轻手轻脚地整个人缠上去,才肯再次睡去。

      沈谧其实一早就发现了,却不知道该怎么做。他没有真心去哄过什么人,对此总是无措的,只有在每次萧椒稍稍在梦里挣动一下时无声地用手揽过去,与他靠得近一点,再近一点。

      他们数十年后的重逢,却是互相都小心翼翼,把对方当成一段有幸偷来的幻梦,彼此都害怕一不小心就惊扰了对方。萧椒不问沈谧当初在想什么,也不敢问沈谧说的世外是哪里;沈谧也怕自己哪句话说错,平白惹萧椒伤心。

      这种迷糊又诡异的氛围持续了许久,终于结束于萧逗再次找来的一个下午。

      沈谧刚回来那会儿萧逗他们其实就知道了,那时候他们还匆匆见过一面,萧逗一行人怕触到两人的伤心事,也没人敢刨根问底说什么。及至萧逗编纂关于自己考证过的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的书籍时,偶然在一本古籍上看到一些消除魔气的方法,犹豫再三,还是到外山找萧椒说来了。

      据萧逗说,像沈谧那样的情况,如果要彻底消除魔气,需要寻得龙骨。世上本没有堕魔还能回转的先例,但沈谧一身血肉承自神龙,上古时代那些神灵哪怕已经死得不能再死,其骨上传承的那些灵气也好、运气也罢,反正玄之又玄的那些东西,能与魔气相抗,或许能净化去沈谧一身魔气。
      萧逗说:“你大比得的那龙首玉不是龙骨做的么,或许可以试试。”

      萧椒当时听罢,第一反应是挑挑眉怼萧逗:“费那劲干嘛?阿谧现在这样挺好的。”
      萧逗噎了一噎,压低声音问他:“你真的一点不介意?”
      萧椒只当自己这二师弟是吃饱了撑的,就快把他扫地出门。萧逗又说:“但你不介意别人在意啊,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些人是什么德性,现在他们还不知道昔日差点掀翻人间的南溟之主全须全尾地回来了,等他们知道了,你觉得你和沈谧还有安稳日子过么?”

      萧椒这倒是听进去了。

      他不怕那些麻烦,但是好不容易沈谧才回到他身边,好不容易他们才能一起过这种不必每天喊打喊杀的清静日子,他不想让别人打扰。
      然而他转念又一想,人也好仙也好魔也好,不都是这世间生灵?平白要求沈谧变成个世俗意义上“清清白白”的、没有魔气的“魔”,好像除了避祸也没什么意义。

      萧椒正欲开口拒绝萧逗,沈谧却已经在门外听见了。

      沈谧自回来之后通身气质收敛不少,上回与萧逗等三人见面时尚能维持一点彬彬有礼的表象,然而听到萧逗说龙骨的事,他神色却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不悦。
      萧逗见沈谧不大欢迎自己的样子,聊不下去,识趣地滚蛋了。

      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沈谧把自己屈尊降贵给萧逗沏的那盏茶端起来喝了两口,终于下定决心,开口同萧椒道:“我不是不愿意跟你安安稳稳。”
      他这个头开得过于严肃,萧椒坐在那里,表面不动声色,手心却已经沁出了一点汗来。
      萧椒心里不愿让沈谧为他委曲求全是一回事,情感上害怕听到沈谧亲口说不愿为他委曲求全又是另一回事。

      沈谧放下茶盏,又卡了一卡,沉默得比先前还长。
      这种沉默对萧椒来说就像一条慢慢勒紧他咽喉的绳子,他有点喘不上气了。
      他想:他又要想什么说辞来敷衍我吗?像他曾经许多次做的那样。

      “沈漓不是龙。”良久之后,沈谧终于开了口。

      萧椒一口气吐出去,吐了一半,卡住了。他陡然望向沈谧:“你说什么?”
      “沈漓不是龙。”沈谧说。萧椒这才注意到沈谧手上已经捏了个诀放出去,有一层结界包裹了他们的整个小屋,整个空间里静得针落可闻。

      “我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我自他尸身之上获得生命,南溟里的蛟族残影就被我感知到了,我……我知道了他的身份,他自己也不知道的那个身份。当年那龙窝里只有十二枚龙蛋,第十三枚是蛟放进去的。我不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阴差阳错活下来的是蛟的那枚蛋,万万年后他被人们当做是神龙后裔,连他自己都被骗了。”
      沈谧缓缓说。
      “我不想告诉任何人的,我希望他活着的时候恪尽神明的职守,死了也作为神明留名史册。小……萧椒,不是我不愿意与你安稳度日,你师弟说的那个方法对我来说不可行。我的本源是蛟非龙,蛟原就是恶妖,就算有骸骨,不助长魔气就已经是好的了。”

      萧椒喝了口水缓了缓。
      他不知道。甚至曾经他在龙首玉里私自窥探过去的光阴时,也不知道沈漓原来是蛟非龙。
      上古时代不知有怎样一场阴差阳错,竟然闹了万万年后这样大的一桩误会。

      可萧椒缓过来又觉得颇不是滋味。沈谧没有告诉任何人,只是为了维护沈漓生前身后的声名。在沈谧心里,恐怕无论什么都是沈漓排在第一。萧椒暗搓搓喝了一口陈年老醋,酸不溜秋地想:我在他心里原本那么不可信是吗?
      萧椒自己在心里默默不是滋味了半天,忽然又觉得自己也是越来越有出息了,居然沦落到要跟个已故之人争风吃醋。

      他在这厢默默咀嚼自己的情绪,回过神来,沈谧却默默抓住了他的手。

      沈谧说:“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跟你开口说这个事。”
      他那么认真地看着萧椒。

      萧椒觉得沈谧那双漆黑如点墨的眼睛一如初见,像无妄原一望无际的空旷虚无,与之相反的是它们除了发疯时,大多时候透出的情绪都淡淡的,似一缕清风路过平整如镜的水面,泛起的涟漪也是浅浅的。可沈谧认真看什么人的时候,那双深邃的眼中倒映的只有那一个人,又会让人产生一种无处可逃只好陷进去的错觉。

      萧椒在那样的目光下,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都散了个干净。
      他好像被蛊惑,将自己压在心中最底下的想法吐了出来:“阿谧,我以往不擅长深思熟虑,以为得到一个承诺就一生圆满,以为你给了我承诺就将属于我,只属于我。后来我才明白,相比于你属于我,我更希望你就属于你自己,属于一个不用背负着任何人——包括沈漓的、不用像何柔一样一个人活作两个人份的你自己。”

      沈谧垂眸:“嗯。所以我回来找你了。”他的声音轻轻的,分明又一字有千钧之重:“不是谁要我回来,是我自己想回来,是我想来见你。”

      屋外是透过树梢落下的斑驳的阳光,柔风一缕,吹得满树叶子乱摇,沈谧捏的结界不知什么时候悄然无声地散去了。

      “对了阿谧,你说的世外到底是什么地方?你……你又是怎么回来的?”萧椒问道。

      沈谧稍稍一回想,便想到须弥山倒下的时候。那时他分一缕神识,安然无恙地将萧椒和天命一起送走,收回神识之后,整个视野里便是无边的黑暗。

      说起来他将将要消散的时候,想的不是沈漓,不是三千年无处说的苦,却是萧椒。是萧椒一剑划破鲛人灯的幻觉,是萧椒拦在他身前说要保护他,是萧椒在那槐树上坐着向他伸出手相邀……也是振翅的一只只蝴蝶。沈谧当时在想,要是天命不把萧椒救回来怎么办?
      而后他听到南溟深处的,来自那些游离世外的远古长蛟的呼唤。

      他受到古蛟的感召,葬身南溟,身死,堕了魔的魂却不消,也成了世外一段残魂。
      六合之外,天道之上,除了一片空茫,什么也没有。他几乎也要与他那些前辈一样,忘记来出也忘却去处。

      他化作长蛟游啊游啊,总觉得自己还有什么事没做,可他却总想不起来,好像那些铭心刻骨的爱恨都已然隔世,笼上了一层又一层雪似的白纱。

      直到朦朦胧胧间,他觉得自己心口被什么扯了一下。
      隔山隔海的过往收拢了一点,在他脑海里挤出片刻清明,他想:“那小鬼有危险!”

      萧椒与沈谧一对,猜到那时或许正是他在千丈峰下,贺进剑前。

      沈谧说龙首玉曾经被用来完成对沈漓的生死之契,不怀好意的汪道安借用龙首玉,与那贪求长生的人间帝王一道蚕食沈漓的修为。它是上古遗物,无知无觉地在恶人手中将冒牌的神明折磨至死,可时逾三千多年,也是它,冥冥中给沈谧这堕了魔的恶蛟留下一线回归人间的希望。

      沈谧继续说,后来不知是哪个胆子大的,强行逆天,要将世外与这人间连接。沈谧那时也正默默做着这种事,于是干脆顺水推舟从南溟深处爬出来——若非那样一个插曲,他的神魂不知还要多久才能撬开两个世界之间坚固的壁垒。
      萧椒:“……”大概就是那个隐心宗宗主,当年的皇帝吧。
      当年彻查隐心宗的事闹得轰轰烈烈,查到那当时隐藏得很好的宗主卡在瓶颈上许多年,隐有天人五衰之相,急急切切去寻找超脱天道术规的方法,最后将目光打到了那传说中脱离世间一切的世外之境。

      或许确然是冥冥中自有某种天意,隐心宗的那位不知花了多大力气筹谋多久才寻到去往世外的办法,却被沈谧拦住了去路,叫这人死在他自己的阵中。
      而沈谧的魂魄离开蛟族神魂栖居之地,回转人间,又花了这许多年,借着勾连在龙首玉中的万千机缘,兜兜转转重塑肉/身。
      而后风尘仆仆奔赴了他的归宿。

      萧逗说或许龙首玉能洗练沈谧一身魔气,其实没有用。沈谧连如今这副肉/身都是靠它重新修炼来的,可魂魄里带的魔气却并没有除干净。

      萧椒翻出龙首玉,发现这玉上当初密密麻麻的裂痕,如今已经好了个七七八八。看起来又是一块润泽的灵玉了。萧椒对其上雕刻的那只龙瞬间产生了一种浓厚的敬畏感,他感谢它,还能给自己这样一个得圆满的机会。他妥帖地将龙首玉收好,问沈谧:“那你在世外,见到沈漓了吗?”
      沈谧摇摇头:“世外其实空茫广袤,况且回到此世,那边的事对我来说已经很模糊了。也许见过吧。”他想了想,怅然说:“我希望我在那里是见过他的。”

      不知是不是日有所思,那个晚上沈谧被折腾得有些累,睡得颇熟,梦里就见到了沈漓。
      梦里的沈漓站在晖月峰上那棵高大的槐树下,给沈谧留的是一个衣袂翻飞的背影。那背影像是一场阔别经年,已经开始褪色的旧梦。
      沈漓什么都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而后风一吹,那个背影便散在槐香里,飘然远去,飞向天高地阔,飞向一片明媚的自由。

      沈谧睁开眼时天边日出,红红的一片霞光,映得窗外整个院子也都是绯红的颜色,那红里又透着些金灿灿的色泽,看起来热烈却又并不灼人。萧椒随着他轻微的动作,也动了动——把手从沈谧腰间一路摸上了胸口。萧椒眼睛也不睁开,黏黏糊糊地说:“醒了?再睡一会儿吧。”
      沈谧应了一声:“好。”
      他看到萧椒眉头舒展开来,看来像是才做过一场好梦。

      世人皆说飞升最好,他们以为飞升就会去往世外,可世外万万年孤寂清苦,又怎么比得过这人间方寸的一点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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