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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第八十三章 须臾而已 ...

  •   千丈峰下,妖树被一把火烧出了深埋的地底,奇怪的是那火并不蔓延,只挂在那一棵树上。烈火之中被树藤甩出来的萧算以剑撑地,咳了几声,身边有人来扶,他抬眼看去,疑心自己是被那烟熏着了眼睛出现了幻觉。
      许多时日不见的大师兄萧椒扶住自己,神色焦急,萧算见他好像在问什么,凑过耳去,还是听不大清。

      “师父,土豆,在树上……”他忍住了涌上来的想哭的冲动,这样说。

      萧椒听罢,叫他先歇着,提着涤尘剑就冲入了噼里啪啦烧着的火海。
      萧算费劲地回头去看,看到师兄冲进火里的身影,他耳边长鸣,头有些昏沉,看着那个身影却将悬着的心稍稍放了些下来。不知为何,萧椒来了,就会让人觉得安心许多。
      他忽然漫无目的地想:所以萧椒是大师兄啊。

      叫烟熏了黑得花里胡哨的周常洺过来照顾萧算,目光却落在萧椒的身影上。

      “那便是萧仙人么!我竟有这缘分能见到仙人本人!”周常洺无比崇拜的语气打断了萧算飘忽的思绪。
      萧算古怪地瞥了一眼周常洺:“萧……仙人?什么破名儿?”

      萧椒将涤尘剑提着,翻身而上,但凡遇见个裹着人的鼓包,他便一剑切了,再留下一缕神识护着那裹住的人缓缓落到地下。

      “愣着干嘛,这些都是你我的同门,都来把他们抬出去!”萧椒一边忙着也不忘回身冲那些赶过来却不敢近前的弟子们吩咐。
      他虽是公认的戴罪之身,说话却竟很有些号召力。那些围在外头还懵着的,居然被他这么一喊,纷纷动了身。于是一时之间大家又开始七手八脚去抬人——那些裹在燃烧的树根藤蔓里的,有些已经没了气息,有些还活着,有些是小弟子们相识的,有些只是远远见过面连名字都不知晓的。但无一例外,都是尘息门的。
      大家把还有救的放在一侧,将那没得救了的放在另一侧。

      有人陡然见个熟悉的面孔躺在藤中,边抬边哭。
      也有人抬着抬着,却不想见着了身边一同忙活的面孔惨白地死在树根里,再一看旁边的人,对比着两张一模一样的面孔,简直当场见鬼。

      树下到底乱成什么样子,萧椒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还没找到师父师弟。

      大半树的人被他放了下来,萧椒甚至在其中看见了何柔。将何柔救下之后,萧椒仍旧在树枝间穿梭。不知过了多少时间,他终于在某一枝上看见了自己的师父。
      师父眉眼紧闭,一动不动地挂在那里,四周火落了一身,可他看起来却没什么活气。萧椒手脚发颤地将师父放下来,一手捏诀命涤尘剑去解救剩下的人,自己将师父抱着落到地上。也是这时,他见到了倒在地上靠着树身的萧逗。
      萧逗与程谷山一般形容,都是面色煞白,双眼紧闭,手脚僵硬。萧椒心惊胆战地将他们解开来,一手将灵气输入他们体内。

      身死之人的身体,灵气能轻易打进去,毫无阻力,但也完全存不住;还活着的人,灵气输入会受到一定阻碍,但一旦入体就不会轻易散开。
      萧椒心里慌张得很,周身能调出来的灵气用出了一多半去,这两个人却没见回转。

      就在他快要力竭之际,终于,萧逗一口憋着的气吐了出来。

      萧椒连忙加大力度。
      可是师父迟迟没有反应。
      萧椒只觉得自己握了一把沙,他拼命去攥紧它,可是攥不住。沙一粒一粒从指缝间飞逝,救活程谷山的希望也一点点流失。他竭尽全力,几乎将周身灵气枯竭,可师父躺在那里,仍未有生息。

      再也不会有人伸手摸着萧椒的头了,再也不会有人隔三年五载云游一趟回来带一堆吃的玩的给萧椒了,再也不会有人老不正经地把话本里的故事绘声绘色地讲给萧椒听了。

      这不是幻觉。
      萧椒自己死了又活、碎了又整,终于在自己不得不停下手的这一刻,哭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师父!求求您,求求您,我不再不思进取了,不再惹您生气了,您回来吧……师父……”萧椒为了输送灵力,几乎要将自己经脉都断了,此时没了力气,手脚抽筋,钻心地疼。他扑在师父身边哀求,可生死的鸿沟太过巨大,便是他有通天彻地的本事,也跨越不了。

      “小辣椒,别哭了。”忽而有个声音在萧椒身前响起,一只温暖干燥的手伸出来,摸了摸萧椒头顶。萧椒倏地抬头,被泪水模糊的视线里,有个正在躬身蹲下来的人。
      那个人语气无奈又带着点宠爱的意味,说:“别哭了,我的傻徒儿。”
      萧椒抹掉眼泪,看他。

      是师父的脸,师父的笑,师父的声音。

      可是师父在自己怀里躺着啊!萧椒看了看那个摸着自己头温柔安慰自己的师父,又看了看怀里已经僵了的冰凉的师父。
      他分不清楚。
      他也不想分清楚。
      “师父!你不要走好不好?”萧椒仰着脸问。
      “好好好,不走不走。哦,不过云游还是要去的。”活着的师父这么说着,神色确然是程谷山本人。

      但萧椒并没有把怀里的师父扔下。

      “我们先把火灭了吧,师父的衣服都被烧坏了。”这个活蹦乱跳的“师父”说。
      萧椒眨了眨眼,看到这个“师父”袖袍上被火烧出来的痕迹。他半截衣袍都被火扫过,剩下灼得发黄的边缘。

      萧算稍微缓过气来,让周常洺去帮忙救人,近到萧椒跟前来的时候,正见到萧椒一边抱着一个师父,一边又伸手去拉另一个师父的荒诞场景。

      也是那一刹那,远远地一只剑带着风呼啸行至萧椒近前,萧椒只好往旁边躲开去。那只剑的主人随之飞来,衣袂翻飞。待得萧椒定睛去看,却是贺进。
      贺进不知从哪里飞过来,一身衣服却也有被火烧过的痕迹。

      “贺、进!”萧椒还没有什么举动,萧算一见贺进就已经怒不可遏地挥出剑去,“你这欺师灭祖忘恩负义的东西!受死!”
      萧算的剑没能碰到对方,贺进轻巧地一让便躲开了。他将萧算上下打量一眼,见萧算已经没什么气力,不算什么威胁,便没理会。而后他又看了萧椒眼,这一眼中含着些不加掩饰的轻蔑、厌恶,还有一种“你也有今天”的落井下石。
      但他并没有在这里浪费更多的时间,甚至一句话都没有多说,转身便与那站着的“程谷山”一起,振臂呼来人群中的一部分,上前给那树灭火去了。

      是这空隙,萧椒才从萧算那里大略知道了发生了什么事。

      原来那一日萧逗一行人预备去寻找萧椒,未出止禹山就被贺进算计,他将他们骗去扣着,后来又拘了他们的师父来。也不知是多久的时间过去,贺进将他们师徒四人扔进了千丈峰下长着妖树的洞里,由他们做了妖树的口粮。

      萧算隐去了去找萧椒的起因,也没细说这中间数月来他们到底在过什么样的日子。

      萧椒只听这么一点就已经心头火起,可恨他现在浑身经脉不堪重负,几乎一点灵力都用不出来;萧逗吊着一口气,不算完全脱离危险;萧算情况也实在好不到哪里去。他们甚至没有一个能去与贺进过上一招,若非贺进要去灭火,恐怕萧椒此刻也性命垂危。

      “蒜头,”萧椒强行压下心头的怒火,勉强维持着理智,“你看这火,我方才在其中穿了那么久,衣衫半分没烧着;贺进不知从哪里来,衣服却是被火烧烂了的模样。你还记得歇云山的地精吗?我们尘息门,现如今许多人都是地精装的,那个树我猜就是地精的根源,被它‘吃了’的人就会被地精顶替。”
      萧椒在心里盘算完了目前的现状,语速飞快地对萧算说:“蒜头,小师弟被我藏在鬼窟窿外头向阳的那面山坡,你现在趁乱带着土豆先去找小师弟,离开尘息门,躲到凡俗去。”

      萧算没太听明白萧椒前面的话,却懂了后头的。他擒着泪质问:“你也要我当逃兵?你们凭什么都这样,师父是,土豆也是。你们遇到危险就只会撇下我和冬瓜吗?”

      萧椒知道这对萧算而言很残忍,可是他作为大师兄,作为好兄弟,无论如何还是希望自己的师弟们能多一个平安。
      仇他来报,恨他来扛,悔他来担。
      所以他咬了咬牙狠心不去回应师弟的诘问,只尽量嘱咐说:“你记得,尘息门的人无论谁都不要相信,就算是我。如果你下一次见到我,要先查验我会不会使用苍息之火。”
      萧算不愿意走,萧椒就又补了一句:“小师弟还在等你去保护他。”

      这么一句,成功让萧算闭了嘴。

      “那师父呢?”萧算忽然问。他看了看萧椒怀里抱着不放的师父,又看了看远处跟贺进一道扑火的“师父”。不需要多问,他已然明白,萧椒前头那番话,说那妖树和地精的,都是在告诉他——那个不是师父,只是一只地精。
      而真正的师父,已经……
      萧算不敢沉溺于伤心,他把心绪全压下去,集中在“小师弟还等着我”这件事上,眼泪却在自顾自掉,声音也是发着颤的:“让我带着师父走。”

      萧椒知道他带不了,以萧算目前的状况,把萧逗带走已经有些勉强。
      萧椒伸手推了萧逗一把:“我会带着师父来找你们,相信我。”

      萧算深深看了萧椒一眼,他们师兄弟两个不敢再耽误时间,一个带着还剩一口气的萧逗趁乱离去、一个将师父僵直的身体缓缓放下收拾好情绪。
      萧椒趁着这点时间迅速地试着给自己回复灵力。

      那棵树上的火怎么也熄不干净,一片狼藉里,贺进终于又向萧椒杀了过来。

      萧椒提剑运气,一一接招。他们从地上打到树上,复又从树上打到天上。
      而地上聚过来的尘息门弟子们早已经乱成了一锅粥——他们中有的正是从那树上出来的地精,有的却仍是原来的真人,显然大家也发现了从树藤里刨出来的那些惨死的修士有些与自己身边的“同伴”一模一样。
      火光未灭,他们被这场火隐隐分作两边,一边扑在救火一事上,一边还分不清状况犹豫着要救还是要杀上前去。

      萧椒回复的时间过于短暂,贺进似乎一开始就知道他的状况,打起来还刻意收着没用全力,就好像那猫戏老鼠一般戏耍着萧椒。而萧椒也清楚自己现在是个什么水平,他没有被贺进三言两语扰乱,也有意将底下那些人都忽略,全神贯注地在等一个机会。
      等贺进自大忘形露出的破绽。

      这不是什么搅弄风云的一战,比起数月前须弥山之战中天昏地暗日月无光的景象而言,可以说微乎其微。甚至萧椒与贺进两个人斗来斗去,还不如那棵参天大树身披烈火来得猛烈轰动。
      但对萧椒来说,却是十分艰难的。
      他的理智在目睹师父的遗容后,就已经丢失了一大半,修为灵力也一度枯竭。最好的做法其实是先躲避锋芒,等那火烧掉整个大树。哪怕是个迟钝无比的人,这会儿也该看出来了——这棵树连着这些地精的生死,冲在第一线救火的,都是山中被地精顶替了的弟子。

      萧椒不愿退。
      他蛰伏多时,日积月累的仇恨酿成了毒,被师父的死一浇,比这一树鬼哭狼嚎叫得更沸腾。
      杀,杀,杀!
      他满脑子就这一个字。
      他要搅得尘息门满门不安宁的人,要杀了他师父害苦他师弟的人,要这个一寸一寸压着他打的人,死在他的剑下。
      长剑饮血,与萧椒心中叫嚣得越发盛大的野兽相反,灵力很快又枯竭的他却在节节败退。

      不堪负荷的筋脉几乎僵死,疼痛将他好不容易攒着的那么一点理智全都蒸干净了。
      越这样,他却越执拗。

      贺进一剑将他劈落在地,飞身到他面前,几乎咬牙切齿:“你都已经这般模样,却还来坏我好事!这邪火颠扑不灭,是不是你放的!”

      萧椒森然道:“我只恨这火不是我亲手放的!我师父救你脱离尘俗苦海,领你入修行之门,我师兄弟从未欺你,视你为友,贺师叔待你亲厚把你当做子侄,尘息门满门没有对不起你,你既是尘息门弟子,却做这欺师灭门的荒唐事!”

      “救我?”贺进听罢却哈哈大笑起来,“救我,却又将我扫地出门,我在山中寸步难行,叫人耻笑,你们却是万众瞩目师徒情深。萧椒,你目无下尘,见不到这满山皆是卑鄙之人,就说无人对不起我,未免太自以为是。”
      他把剑架到萧椒脖子上:“将这火撤了,否则我先杀了你,再让尘息门上下与我陪葬!”

      贺进话音落下,那头的大树闻声而动,着火的树根藤蔓扎入地下,仿若龙蛇游走,眨眼不知绵延出多少里去,搅得满山摇动,万壑悲鸣。

      萧椒奋力将贺进的剑劈开,那一瞬间,却感到心口温热,丹田处涌上一股灵气。他反手送出一剑,被贺进堪堪挡过,又飞快将剑抽出,斜斜刺去,飞身闪向贺进身侧。
      萧椒把个涤尘剑耍得飞快,如有神助,涤尘剑泛着令人眼花缭乱的光,剑锋之上跃起的银光宛如利刃,将贺进围在中间。
      在远远一声“剑下留人”的呼喊里,银光没入贺进皮肉。

      萧萧肃肃的风静默片刻,裹着火气奔腾而去的藤蔓树根倏然静止,蓦然之间,山间空空寂寂。
      错落的银光散了个干净,那些忙着往扑灭一树火的人也都纷纷定住,他们姿态僵硬地转过头,将目光落在萧椒剑锋之上。剩下的人也一时都看了过来。
      挣脱束缚的邱掌门远远飞到近前来,正赶上贺进不可置信地投过来的最后一眼。

      萧椒就着那个举剑的姿势,另一只手摸到怀里温热的龙首玉,整个人立在原地呆住了。

      邱采白拦下贺进反扑向萧椒的最后一剑,贺进看着邱采白,种种复杂的情绪一时都如流水而去,触及邱采白焦急担忧的目光,他还是习惯地、勉强地、讨好地笑了笑。

      “师兄,”此时此刻见到邱采白,他最想说的一句话却是,“别怪我。”
      贺进阖上了眼。
      人之将死,种种前尘,原也不过须臾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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