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辞的sky光遇》听风沉辞

80、【菇卡】猫咪与蓝

　　（一）

　　第一次遇到的时候，它才刚学会走路不久，两拃长的大小，却比其他足月猫咪瘦得多，看起来风一吹就能刮倒。它缩在草丛里，戳到肚子的几根草茎让它疼得一哆嗦，便不得不扒拉着换了个方向，一点一点地挪上石块，再朝来人发出一声细弱的叫唤。

　　“喵呜。”

　　那人停下脚步，提着袋子的手紧了紧，还是转头看了过来。如果此刻有其他人经过，肯定会格外惊吓地发现这是霞谷失踪多年的Daleth长老，但现在，只有一人一猫在隔空对望。

　　迎上视线的小猫瑟缩了下，感觉这比趴着的石头还要冷，但它实在是太饿了，便又小心翼翼地“喵”了一声，笨拙地仰头示好。肉粉色的口腔是它身上为数不多的完好区域，耷拉下来的小尖耳缺了半边，更别提还有被齐整削去的前肢与粘着血块的毛皮——它自一出生便遭受了惨烈的折磨，但它还是想活着，用尽全力地乞求活着。

　　Daleth冷漠地看了它一会儿，转头就走。没有得到回应的小猫低下脑袋，默默舔了舔鼻子，本打算从土里再拱些虫子吃，却忽然发现面前滚了块松软的面包。

　　它一下子咬住，随即匆忙抬起头，恰好看到Daleth收手继续走他的路。拎在手上的袋子空了些，里面还剩下半瓶水和一柄小铁锹，随步伐慢悠悠地晃着。

　　小猫一小口一小口地吃完食物，再舔了舔积聚在石缝里的雨水。常年下雨的地区难得放了晴，空气里的水汽还没散去，阳光在林间洒落零星光斑，远处的树梢上挂着半截彩虹。

　　刚出生一个月的小生命歪头想了想，觉得那是世界上最漂亮的颜色。

　　（二）

　　“出去。”

　　Daleth放下笔，冷冷地盯着门外那一小团身影，看它颤抖了下，短到畸形的前脚犹豫地收了回去。他又一次为自己无用的善心感到烦躁，早知道就不扔那块面包了：“我没空养你，去别的地方找吃的。”

　　小猫爬了很久，看起来已经很累了，此刻只能趴在地上小声喘气。长短不一的胡须让它磕碰了一路，却仍坚持着往他身边靠，以至于跟到了家门口。

　　它感受到这个人类的厌烦，便不再发出任何动静，只是蜷缩着靠在门边，把自己丑陋的四肢藏在肚子下面。Daleth没什么表情，见它赖着不走便算了，转头继续写自己的日记。

　　他写字的手很稳，一笔一划全都规规矩矩地落下来，笔势凌厉而收尾藏锋，很像他跌宕起伏的一生。写的内容很简单，大多是平平无奇的流水账，却在字里行间勾勒着一道模糊的身影，句句不离对方的喜怒哀乐。Daleth想一会儿、写一会儿，眉眼带笑的时候，那些萦绕在周身的冷淡气息这才消退了点，不至于太过死寂。

　　小猫很会察言观色，本来还紧紧张张地缩在门口，一见Daleth情绪放松便顺势往里挪，等到他终于写完一页、下意识低头看时，正好见着这只脏兮兮的小东西蹭到脚边，海蓝色的瞳孔亮晶晶的，映满自己的身形轮廓。

　　“你……”Daleth皱起眉，目光在那双眼睛里停驻很久很久，思绪却被抛到陈旧的角落——他曾在另一个人眼里见过这抹蓝，澄净的色调慢慢蒙上阴翳，再永远失去光彩。

　　小猫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肚子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但它只是安安静静地趴着。等到断肢快要撑不住的时候，这才得到一句妥协了的低叹。

　　“算了，我再去给你拿点东西。”

　　“这顿吃完就赶紧走。”

　　（三）

　　小猫与长老的相处模式很奇怪，但还是潜移默化地形成了。它不再四处流浪，不再饿着肚子，甚至还有了个用旧衣服围起来的小窝。

　　那个面色冷淡的人类天天威胁他“吃完就滚”，却还是把它收留下来。他用滞留在小池里的雨水给它洗了个澡，下手比栽花还要轻，一寸寸地揉过自己早已结痂愈合的肢体、洗净板结成块的淤血。它不知道这些东西意味着什么，也不懂得如何怨恨凶手，只是睁着一双比宝石还纯粹的眼，在水声里眺望雨林独有的灰蒙天色。

　　说到栽花，也许这是Daleth为数不多的爱好。这儿的雨停了好几天，他便经常提着小铁锹出门，七拐八绕地抵达一座小山，去给那条蜿蜒而上的山路种花。

　　他把长在周围的零星野花全都收集起来，连根带土地移栽到小路两侧，一铲一铲地给它们搬家。黄的、白的、粉的，密密匝匝地往山顶蔓延。有时小猫会跟过来，残缺的身体不足以支撑着它往上爬，便只能静静地待在底下等他回家。

　　等天色转暗，收工的Daleth总会视若无睹地绕过它往回走。只有唯一那次，当猫爪不小心踩断一朵的时候，它才被Daleth抱了起来，听到对方提及只言片语：“你为什么要弄坏我的花？”

　　“这些矢车菊很漂亮，跟眼睛一样蓝，为什么要把它踩死呢？”

　　小猫低低地叫了声，不知道他在说谁的眼睛，也不知道是谁踩死了花——事实上它什么也听不懂，只是察觉到这个人类的心情又变差了。

　　“我种了三年，”Daleth伸手挠了挠对方毛茸茸的脖颈，手指在为数不多的完好皮毛里游曳穿行。他回过头，远远望了眼云雾缭绕的山顶，又转回来叮嘱它，“等我把他最喜欢的矢车菊种完，你就离开吧，去找别人要吃的。”

　　（四）

　　雨停了很久，乌云却不肯消停，仍大堆大堆地积压在一起，等到一缕自远山划来的寒风呼啸而过，它便像被扎了针的口袋似的，重新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

　　窝在门口找彩虹的小猫被从天而降的水滴砸到鼻子，不由得打了个小喷嚏，连忙往屋子里缩。它习惯性地蹭到Daleth身边，看见他又在写东西，本想顺势要个抱抱，却被窗外一道闪电吓了个哆嗦。

　　“咔嚓！”

　　附近一棵大树的树干被劈倒，握在他手里的笔杆也跟着被拗断了。小猫费力地仰着脑袋，发现Daleth正浑身发抖地紧闭着眼，嘴唇白得吓人。

　　它轻轻碰了碰他的脚，下一秒就被腾空抱起。Daleth死死盯着它，眼里翻涌着太多东西，整个人都散发着比室外阴雨天还要压抑的气息，以至于努力了好几次才把话说出口，喊的却是一个陌生的名字——

　　“Alef……你回来了吗？”

　　“不，不是……他不在这儿……”

　　小猫听不懂，却见他的情绪随屋外暴雨一同失了控。蓄满乌云的雨水倾盆而下，砸翻大片大片的泥土，再奔涌着汇入溪流。Daleth侧坐在椅子上，近日来好不容易才出现的温和也跟着被冲刷走，让他把猫往地上一放，不管不顾地起身冲到门外，很快就被雨帘掩盖住踪迹。

　　Daleth的意识不够正常，这个事实自他固执地种下一大片虚假矢车菊的时候便有所展露，又在这个象征着太多过往的雨天尽数浮现——Alef因伤失血，被永远留在三年前的那场瓢泼大雨里。

　　Daleth赶来的时候，看见他被无止境的雨水压断脊梁，一动不动地趴伏在泥地上，只有那双漂亮的蓝眼睛还睁着，涣散的瞳孔雾蒙蒙地暗淡下来，像在遥望迟到许久的自己。

　　幕僚们用冠冕堂皇的借口拦下遗体再风光大葬，说他是为国捐躯、死得其所——Daleth拗不过法规，只能选了片远离主城的净土，用他仅存的一套训练服建了座简朴的衣冠冢。地址选在人迹罕至的小山丘，上面开满不知名的花儿，草地被他一步一步地踩出了路。

　　在这个暴雨突至的雨天，Daleth本就摇摇欲坠的意识再度崩塌，让他即使冒雨也要往山上走，去找那座连碑文都没有的墓。

　　它还安安静静地待在山顶空地上，歪斜的碑身可供无数雨点呼啸而过，一遍遍冲洗着光亮的表面。Daleth跑过去，湿透了的发丝一绺一绺地粘连着，又被他狼狈地拨回原位。他忽然紧张起来，不住地擦拭溅在身上的淤泥污渍，等到衣服都快被磨破了，这才大步上前，伸手抱住石碑。

　　他比石碑高了许多，顶部恰好贴住胸膛，只要再稍稍一弯腰，便能遮挡大半雨水——但事实上，除了他以外，没人会为一块石头遮风挡雨。

　　“Alef……不要怕，再坚持一会儿，止血药马上就送来了……”

　　“我带你走，等你伤好了就走！我们去云野，去雨林……逃到哪里都可以……”

　　“Alef，醒一醒，求你了……”

　　他像一张极薄极轻的纸，被当年的雨淋得直不起身，只能拼尽全力抱紧这唯一的念想，不停地重复着挽留的乞求。Daleth已经分辨不清触感了，怀里的东西忽硬忽软，有时是石头，有时又变成一具逐渐冰冷的躯体，雨水像血一样渗透着之间，抑或夹杂着格外咸湿的液体……

　　“喵呜。”

　　有什么东西窸窸窣窣地挪了过来，轻轻碰了碰他的脚踝，却没得到任何回应。

　　“喵呜。”

　　又是一句几乎要被雨声淹没的叫唤，这次竟被捕捉到了。Daleth转头看它，眼睛被水流打得难以睁开，却还是被一道将散未散的鲜红所刺伤——那只主动跟回家的小猫也来了，拖着一条短暂而漫长的血迹，用它残损的身体一点点爬上了山。

　　雨势相比方才转弱了些，但还是飞快地冲刷着山路，更远些的血痕已经看不见了。小猫被淋小了一圈，毛发湿漉漉地黏在身上，肚子微弱起伏，却高高地扬起脑袋，朝他露出一双澈亮纯粹的眼。那是雨后初霁的蓝、矢车菊的蓝、本该永远埋葬在三年前的蓝。

　　Daleth看着它，它也在看着Daleth。初生的猫咪不懂人世悲欢，也不懂自己为什么不能奔跑，只是一步一挪地来到他面前，给予一份不足为道的陪伴。

　　“……你怎么来了。”Daleth松开手，极为缓慢地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把它抱起来。胸腹的血混着尘土，很快弄脏了手指，在手心蓄出一汪浅湖，但它早已习惯了疼痛，只是用短了一截的前爪扒拉他的胸膛，发出一声又细又轻的叫声，再一遍遍地舔舐那些滑到下颌的眼泪。

　　雨小了，Daleth倚着墓碑靠坐下来，把猫护在怀里，摁着它的脑袋不让再舔。小小的胸口传来规律性的起伏，它看起来很累，在手心缩成一团打着盹的毛球。

　　Daleth静静地坐了很久，湿透的衣服下摆被掀开，全用来遮挡身前这片小空间 。等到大哭一场的天空逐渐安静、等到久违的天光破开阴霾，他这才抱着小猫站起来，一步一泥泞地下了山。

　　他的思绪飘遥万里，恍惚间甚至误以为被自己抱在怀里的，还是当年的Alef。

　　从树梢坠落的冷风在半空打了个旋，绕过它们赶往远山。雾蒙蒙的山林亮起来，沿途的花儿大都还在，黄的、白的、粉的，被雨打得匍匐在山路上，却依旧热热闹闹地开。

　　敧斜的无字石碑、长在幻觉里的矢车菊、写满回忆的日记……它们也一直在。他的一生都被困在回忆里，没人能够帮他抚平洞开三年的伤口，疼痛如烈酒，越烧越醇厚。

　　那便只能好好照顾这只猫了，为它治病疗伤、让它吃饱喝足，再借那双蓝色的眼睛，陪他熬过遥遥无期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