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4、第 54 章 ...
-
我看见裴仲琊的脸色瞬间变得灰白,眼睛里的光芒暗淡下去,整个人恍若被抽空一般。他眉头一拧,立即放下孩子冲到外间咳嗽起来。
我连忙下榻跑出去,宋君若紧随其后将我抓住。我远远地看着裴仲琊,他弓身撑在几案上,右手捂着嘴,脊背因为咳嗽而频繁震动,鲜血从他的指缝滴落,在地上洇成一滩暗红色的水洼。
我浑身发抖,冲过去扶住他:“二哥……”
冰凉的、沾满了鲜血的手将我的手腕一把抓住,他猩红的眼睛望着我,是不解、是质疑、是委屈和痛苦。泪水隐忍在眼中,他没有说一句话。可我却读懂了他眼中的意思。
是我一直在逼他。我太狠了,也太残忍了,竟对他说出这样的话。他千里迢迢,不顾一切生死进宫,我却对他说出那样的话。在广明殿外围剿我的是他的堂妹,被禁军与彤管使生擒的也是他的堂妹。可他却选择了跑去偏僻幽暗的掖庭救我,我却这样对他。
“我……”我不知道我要说什么,该说什么,我只知道现在的我想要留住他,想要安慰他。我不想看见他这个样子。嘴唇嗫嚅,心中犹疑,我心一横刚要说话,屋外便有人急急忙忙冲进来,一看裴仲琊也在,立即闭了嘴。
“殿下……”来人看看裴仲琊又看看我,低眉顺眼,脸色仓惶。
“怎么了?”
宦官摇摇头,没敢说。我心中顿觉不妙。
宋君若适时走过来:“裴御史身体不适,你们赶紧将他带去诊治。殿下刚生产完,身体虚弱,也别叫底下的人来叨扰。”
宦官应声连忙要将裴仲琊扶下去。“等下!”我喊道。
宦官一吓,站住了脚步。宋君若紧紧攥住我的手腕:“姐姐。裴御史素来体弱多病,连日赶路舟车劳顿还是让他先下去休息治疗吧。等一切都安定了,再见面不迟。”他环住我的腰,将我往内殿带,“你也好好休息。我会命人照顾好裴御史的。”
“阿若。”我喊了一声他的名字,“你不要这样。”
宋君若闻言顿住脚步,面颊紧绷,看都不敢看我一眼。我从他怀里挣出,缓缓走到裴仲琊面前,抚上他的面颊。我想让他好好休息,好好治病,放在身外之事做一个逍遥世间闲散客——他已经经不起再一次的风雨摧残了。可这可能吗?要杀我的人是他的亲人,被杀的人是他的爱人,他能怎么办?我能让他怎么办?
简直就像黄鼠狼给鸡拜年。
我想劝他做的事,想对他说的话,都没用了。
说与不说,已然毫无分别。
“你们……照顾好裴御史。我……”我看向裴仲琊,如鲠在喉,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我……”
他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我,他还对我抱有期待,他还心存侥幸。
我的心都碎了。
一定是我失了智、丢了魂,我才会在那么多人面前去抱住他。侍女们纷纷低下头,好似多看一眼,我就要看他们的脑袋。他的脊骨更加嶙峋,身子更加轻了,靠在我身上犹如一阵轻轻的风,下一刻就会被吹散,消失在我面前。
他微凉的呼吸打在我的颈窝,脆弱又小心,双手虚虚地抓着我的衣角,发着细微的抖。
他那么轻,我却推不开他。
仿佛是过了很久,不知何人轻咳一声。我们如梦初醒,刘些和刘勉站在外头,一个严肃一个尴尬。
刘勉上前扶住裴仲琊,打哈哈:“二郎,听说你身子不适,我带你去太医署,走走走。”
裴仲琊没有说话,脚步也不动,只看着我。
“泱泱。”舅舅喊道,“让裴御史先下去吧。你刚生产完,身子虚弱,要好生休息。等事情都安定下来,你们……你和裴御史有话再说。”
我们被人拉着分开,裴仲琊在众人的搀扶下坐上轿辇离开。我被扶进内殿,侍女们纷纷迎上来,我抓住一个吩咐道:“叫太医署的钱太医为裴御史诊治。”
“今日钱太医不当值。”
“那就把他叫进来。”
侍女应声退下。刘些刘勉对视一眼,欲言又止。
他们这样的神色我就知道事情不太妙。
“怎么了?”
二人沉默一瞬,还是刘些上前说道:“裴季蕙畏罪自杀,被救下来了,说要见你。”
“见我?”我笑道,“知道我没死,心有不甘是吧?不见。就由着她闹吧,还能翻了天不成?”
比起裴季蕙,现在更要解决的是她的父亲,他们裴家的人。
我的命实在是太大了——一个生产的女子,孩子能拖死我,稳婆能毒死我,叛军能杀了我,但我都熬过来。我非但没死,还拥有了自己的孩子,还有了将所有人拉下台的借口。
真是老天助我!老天助我!
案牍在烛光下静静地躺在我的面前,现在,就是现在,不管我写下谁的名字,他都得死。
宋君若从大牢里回来,带来了光禄勋的消息。他看着我坐在几案前,上来拿走我的笔:“姐姐,你已经坐在这儿很久了。”
“秦修扬说了什么?”
“他说是陛下让他们这么做的。说殿下把持朝政久矣,他们是为了替陛下‘清君侧’。”
“清君侧……多好的借口啊,裴开项可以借着这个理由爬上现在的位置,五王可以因此叛乱,现在真是谁都可以用这句话了。”我看向宋君若,“阿若,你想不想当光禄勋?”
宋君若眸光一闪,惊讶又期待地看着我。
“想当,姐姐就给你当。”
“我想。”宋君若露出志在必得的笑容,直言不讳,“我要光禄勋。”
秦、修、扬。
我在案牍上写下这三个字。
“这件事的幕后主使是谁你我都知道,他们有什么样的企图我们也知道,不过是借了姜旻这个绝对正确又冠冕堂皇得幌子来行自己的苟且之事。但朝中如今支持姜旻的仍旧不少,刀子动太大,反倒伤了自己。”
秦澄、裴季蕙、裴开岫……
我写完收笔,将案牍递给宋君若,往凭几上一靠:“陛下年幼,为奸人所惑谋害胞姐。本宫感念姐弟情深,不忍看陛下一错再错、荒唐行事。裴后入宫无德无仪、无形无状、无孝无节,不御后宫,媚上挑唆,谋逆弑君。本宫遂替陛下清理后宫、平诸事安定,以儆效尤。”
宋君若仔细看了上头的名字,抬眼看我:“裴开项那边……?”
“他自己人没把事情办妥,我杀他们还要跟他商量吗?可惜了宁国公为国为民尽责尽忠,奈何偏亲偏信,目不明辨,致使家中蠹虫遍地,生此歹事。郡主方才降生,本宫也不愿大动干戈,宁国公歇朝思过,至于裴开岫……三服以内的亲属该砍头的砍头,该流放的流放吧。”
裴开项和裴开岫听着名字多亲近啊,但是至于是不是真的亲近,那当真是得另说。裴氏在开国之初不过是高祖帝的帐前执戟郎中,跟着我祖宗走南闯北就是没打过几次仗。有时候不得不将选择比能力更重要,裴氏先祖在投奔高祖帝的第二年,高祖帝就建国称帝了,大封天下,他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高祖帝给了裴氏一个不大不小的官。
前朝多少腥风血雨,有的氏族起高楼,有的氏族落尘埃,起起伏伏,浮浮沉沉,裴氏就这样在不起眼的朝局角落里积蓄起了自己的力量。直到某一天,众人回头一看,忽然发现齐国政坛上竟然还有这一号人物啊,开国大臣、几代世家、书香清流,甚至还出了一个文采顶顶好的大司寇——便是裴开岫的父亲裴梁。那是裴氏百年来,做过的最高的官了。
凡是盛极必衰,裴梁总觉得裴氏的风光与巅峰要来了。但是裴氏似乎并没有给他这样的惊喜,它好像没有预想中的巅峰与荣光,就要往下倒了——三个儿子,无一有用。老大嗜酒,最后死在醉梦中;老二好色,最后死在女人身上;老三裴开岫,有了前车之鉴,裴梁对他严苛又谨慎,是以孩子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却太过平庸无能。
“裴家到头了。”或许当时的裴梁在千百个午夜梦回时都曾想过这句话。
有什么办法能让这个百年的氏族屹立不倒呢?
裴氏老家琅琊出了个江湖游侠裴开项。
彼时的裴开项背井离乡,离开了自己从小生活的小村落,不种田不读书,就天天走街串巷结识豪杰,为乡里人所不齿。其恶名远扬,就连已为几代长安人的裴梁都有所耳闻。
可世间因缘际会如此巧妙,久不回乡的裴梁因感念自己年事已高,前程不再,愧对祖先,回乡省亲,而年仅十几的裴开项刚被父亲耳提面命地从外头捉回来。裴梁突遇山匪,一介文官险些命丧黄泉,是裴开项救了他——那山匪竟是他朋友,不过是裴开项几句话的事情,山匪就将裴梁与其财产尽数放归。
裴梁这才发现此人与传言中大有不同——他不种田不读书,但是他真有能耐。
裴开项就此被带回了裴氏本家。
他代替了本该属于裴开岫的一切。或者说,这本来就是属于裴开项的。若非他,他们裴氏早已落寞,裴开岫也成不了国丈。
但到底这样偷来的本不属于自己的运数总有一日要还回去。没有那命,却总是抗命做着春秋大梦,那此前享过的福也总是要付出代价的。